一
　　 太陽掛在西山的山坳，紅紅的夕陽把山腳下的那棵古槐樹拉得斜長斜長，古槐樹猛然間陡長了十幾米，樹干分叉，似高大腿美女的兩條長腿。路邊的一間破爛不堪的瓦房被“美女”的大長腿緊緊地掖在胯下。李狗子正在“胯下”忙碌著，今個兒生意不錯，剛把小皮卡停在路邊，就來了幾個手拉車的，幾袋子廢品，堆著一地，滿滿一皮卡。他的臉上掛著笑容，映著夕陽，紅紅的，映著喜悅。他燃上了一支煙，煙霧氤氳繚繞升起，在他眼前無限放大、放大，放大成裊裊的炊煙，那是溫馨的家，香噴噴的飯菜正等著他，暈兩盅小酒，享受著月光，多么愜意，這才是生活。唉！他嘆了一口氣，這種溫馨的生活他曾經(jīng)有過，這幾年隨著他的落魄煙消云散了。他不知道自己咋混成了這樣？降不住婆娘。曾經(jīng)，他在溝里溝外叱咤風云，響當當?shù)娜宋铩０?，往事不堪回首，為了生計，他只得這般活著。
　　 “破爛，今天收成好呀？滿滿的一車?！崩钊匙庸罩嚷愤^，大老遠地招呼著。
　　 “嗯，差水多吧，瘸子，抽口煙。”李狗子遞上一支過濾嘴。
　　 “破爛，你在這兒累死累活，你那細皮嫩肉的婆娘卻沒日沒夜地‘碼長城’，不值當，有個婆娘跟沒個婆娘啥兩樣！”瘸子嘴直來直去，沒個把門的。
　　 “瘸子，說啥呢？有個婆娘被窩暖，沒個婆娘被窩涼?！崩罟纷討蛑o著。
　　 李狗子和李瘸子雖不是親兄弟，可能他們祖上同根同源。他倆光著屁股比著雞雞長大的，從小杠到大杠到眼前，都成杠精了，彼此習慣了，不計氣。瘸子打了一輩子光棍兒，沒聞過女人味，胯下白長了個東西。沒婆娘暖腳是李瘸子的軟肋。
　　 “被窩涼，咋了？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神仙日子！不像你掙一個銅板，還得掰成兩半，呵呵呵！”瘸子狠吸著一口過濾嘴，噴著濃烈的煙霧，斜睨著眼睛，唾沫星子直噴。
　　 “瘸子，你狠，嘴硬就別抽我的過濾嘴。”李狗子的臉漲得通紅，夕陽映照著，成了豬肝。他邊說邊伸手搶奪瘸子手中的香煙。
　　 李瘸子雖瘸，但很靈活，一個彎腰轉(zhuǎn)身，躲過了李狗子伸過來的手，屁癲屁癲地逃跑了，時不時回頭嚷著：“破爛，咱倆杠是杠，下次遇著，你還得給我上煙。”
　　 “呸！我給你上根胯下的棒棒，要不？”李狗子哈哈地笑著，把嘴巴里的一口濃痰狠命地吐了出來，飛向瘸子逃走的方向，劃下一道優(yōu)美的弧線。
　　 李瘸子叫他“破爛”，他能忍受，也能接受，他倆是發(fā)小，彼此熟悉到他們胯下的“雞雞”有幾個蛋兒。他不能忍受的是溝里溝外的人都這樣么叫著，有戲謔、蔑視的味道。讓他聽著不舒暢覺得窩囊。想當年，老子也是溝里溝外跺一下腳這群山也得顫一下的人物。
　　 李狗子原名李喜全，他自鳴得意阿爹文化水平不高，卻起了個好聽的名字?？赡苁歉F怕了，給他起了這么個名字，喜全就是“喜錢”。錢是個好東西，不僅他喜歡，人人都喜歡。可惜了，這個名字只是在他上學的時候，老師和同學叫過幾次，溝里溝外的人并不知道他有這么個名字。他是狗年出生，阿爹阿娘進門出門就叫他“狗子”，習慣了，忘了他的大名。狗子就狗子吧，狗兒有時乖巧有時兇狠，更重要的是它有靈敏的嗅覺，能嗅出異樣的氣味，特別是女人味道，處女少婦老女人的味道各不相同各具特色。李狗子不是塊讀書的料，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常常是魚兒沒撈著網(wǎng)也弄破了，逃學便成了他的家常便飯。后來，他干脆就不上學了，輟學在家。阿爹、阿娘盼子成龍望女成鳳的夙愿算是泡湯了，這樣下去如何是好？不能讓他整天游手好閑。爹娘思來想去，不上學可以，得干活，不能吃閑飯，硬拽著他去了地頭干活。他拗不過爹娘，硬著頭皮去了。爹娘說，這叫“勞動改造”。
　　 不知何時，溝里的村民不種糧食了，改種經(jīng)濟作物了。溝里人稱這叫“經(jīng)改”，與以前的土改不同。以前的土改是土地到戶，家家有地種，戶戶有糧吃，而眼前的“經(jīng)改”是經(jīng)濟改革，改種作物，不再種糧食。溝里受地理位置限制，耕種機械英雄無用武之地，村民們祖祖輩輩肩扛背馱刀耕火種，一年下來掙不了幾個錢，勉強填飽肚子，種糧食劃不來，不劃算，溝里人要想富裕起來，就得發(fā)展“特色產(chǎn)業(yè)”。
　　 溝里山上有一種叫“葫蘆根”的藥材，學名黃姜，其提煉出來的皂素堪比黃金。不知哪個村民把挖回來的黃姜又種在地頭，產(chǎn)量可觀，收入是翻了幾番。村民們便一窩蜂似地種起黃姜。溝里人找到了一條致富的路子，挖出了“黃金”。一夜之間，溝外的河邊建起了幾個造素廠。機器像一個害了重病的老人日夜轟隆隆地叫個不停，吐著黑黢黢的臟水，吞噬著溝外的河流。李狗子被阿爹拽到后山的山坡，摁在地頭兒種黃姜。半天下來，他的手腳都起了血泡。他實在受不了，使出吃奶的勁兒，掙脫了阿爹的束縛，當了逃兵，邊逃邊狠命地嚷著，我不掙那笨氣力錢，我去掙清閑錢！他跑回了家，拖出家中那輛咯吱咯吱叫的破板車，在溝底的公路來回跑。收黃姜喲——高價收黃姜——收黃姜喲——高價收黃姜——他的收購價確實比其它販子高。他做起了生意，壯牛拉破車，還真別有一番新意。
　　 無利不起早。他干起了倒賣黃姜的事兒，一車拖上兩袋子，他怎不能做虧本的買賣？他是狗子，狗的本性是奸滑。破車快出溝口的時候，他停了下來，解開袋子，鏟上幾鏟粘黃土，滲進黃姜的根須中。皂素廠除皮，粘黃土粘性很強，是除不掉的。別的販子賺不到錢，他賺到了，賺的就是那幾鏟粘黃土的錢。別的販子虧本販不下去，他卻“濤聲依舊”。那“濤聲”就是數(shù)票子的聲音。他扔掉了破板車，鳥槍換大炮，換了輛時風三輪車。他面帶笑容溝里溝外地倒騰黃姜，一條溝的黃姜生意讓他給倒騰過來了。他扒掉了三間石板屋，蓋起了兩層樓。阿爹阿娘的口氣變了，親熱地叫他“喜錢”。他春風得意，腳穿的是锃亮锃亮的三接頭皮鞋，身上穿的是名牌西服，吊上了條領(lǐng)帶，頭發(fā)打了油，油亮油亮的，一副老板的派頭。他出手大方，逢人便派上了軟中華。溝里溝外的人見了他，大老遠地招呼，李老板，李總。好風光。
　　 春夏季，是黃姜瘋長的時節(jié)。黃姜生意清淡，李狗子卻不清閑。他有著狗鼻子，狗的嗅覺讓他又嗅到了水果生意。他往返縣城倒騰起水果，整批零售，五成利潤，很是來錢。他的腰包鼓起來了，卻覺得缺點什么。他心血來潮胯下涌動，癢癢陣陣，一種不言明說的沖動滋生著瘋長著。青春年少，誰個不懷春，誰個不含情？“月光足浴”閃著旖旎多彩的燈光，令他眼花目眩。那哪是燈光啦？是一個豐腴多情婀娜的少女脈脈含情地望著他，嫵媚的眼睛撩動著他的心。他的腳不知不覺中挪進了“月光足浴”。
　　 一個水靈靈出水芙蓉般的少女款款而來，鼓鼓的胸脯顫悠著，像極了一只跳動的小兔子。她柔情四射，微笑著迎接了他。他隨著魅影進了包廂。包廂里燈光曖昧，女孩揉搓按撫摸，他欲醉欲仙地飄了起來。他眼前跳動著“小兔子”，情不自禁地摸了一把，一種酥柔柔酥的感覺涌遍全身。他觸電了，手久久不能動彈。女孩嬌滴滴地嗔著，哥哥，你真壞。他在如癡如醉中記住了女孩的特點：右下巴有一顆美人痣。
　　 世上的事兒無獨有偶。李狗子販了一車水果，急著往回趕，出了城，一腳油門，飛奔著。路邊的一個倩影向他招了一下手，他來了一個急剎車，把倩影嚇退了三步，方站穩(wěn)，他推開車門，把女孩拉上了副駕。千里有緣一線牽，命中注定。嗨，他斜眼一看，美人痣！拉上來的竟然是她朝思暮想夜不成寐的美人痣。
　　 繼上次之后，他情難自禁地去了幾次“月光足浴”，每次掃興而歸，沒見著他的美人痣，便沒有了興致，之后，就再也沒去了。今天卻給他給撞上了，喜悅溢于言表，心潮涌動，洶涌澎湃。
　　 “是你呀，妹子?！?br />　　 美人痣迷惑著眼睛打量著他，說：“你我認識嗎？大哥?！?br />　　 狗子不愧是狗子，有著奸詐的本性，腦子靈機一動，順口道：“美女妹子，你看，我倆現(xiàn)在不就認識了嗎？”他隨口打破了自己的尷尬，“美女妹子，你家住哪兒？”
　　 “住在桂樹溝?！?br />　　 “桂樹溝？啊，咱倆是老鄉(xiāng)，我住在槐樹溝，隔了道山粱子，順路。”
　　 “太好了，哥?！泵廊损胗行┡d奮。聲音甜甜的。
　　 “本人外號‘李狗子’，你叫我‘狗哥’好了。”
　　 “狗哥，我叫四葉?！?br />　　 李狗子心里涌起一陣莫名的沖動，難怪昨晚做夢夢見了滿山的桃林？桃花開得嬌妍，他在桃花叢里瘋跑，粘得滿身桃花，今天有了好運。
　　 一路上，狗子和四葉談笑風生，談?wù)摐侠餃贤獾娜撕褪聝?，很火熱，似一對熱戀中的情侶。車子進了溝口，又拐了一個彎兒，西山只剩一抹殘陽，夜暮似一口鍋蓋籠罩著群山，四處寂靜無聲，此處無人家。李狗子突然剎住了車，他心生了邪念。
　　 “四葉妹子，你當我的婆娘吧，哥哥夜夜夢見你，想死你了。”李狗子邊說著邊向右探出了身子。
　　 四葉也不是善茬，早有防身之物在包里。她從包掏出剪刀說：“狗哥，你不能亂來，否則，我死給你看。”
　　 李狗子轉(zhuǎn)了幾圈他的賊眼，語氣轉(zhuǎn)為溫和，說：“四葉妹子，別這樣，哥是真心喜歡你?！?br />　　 四葉手握剪刀對準自己的胸口說：“我倆認識不到兩小時，談何喜歡？”
　　 李狗子呵呵一笑，說：“四葉妹子，不記得‘月光足浴’了嗎？”
　　 四葉臉紅，燒到耳根子，火辣辣的。她發(fā)怒道：“瘋狗，你血口噴人，閉上你的狗嘴，哪兒來的‘月光足浴’？”
　　 李狗子眼里閃動著賊光，油嘴滑舌，奸笑著說：“四葉妹子，別急，你是貴人多忘事，那晚，你為哥服務(wù)，弄得哥哥心口癢得厲害，自那以后哥哥日夜想著你了?！?br />　　 四葉怒不可遏，把剪刀刺向李狗子。李狗子身子一側(cè)，她的剪刀落了空。該死的慣性，她上身不穩(wěn)，撲倒在李狗子的懷里。此情此景正中李狗子下懷。李狗子強有力的狗爪子摟住了她，奸笑著說：“四葉妹子，只要你從了哥，成了哥的婆娘，你的事兒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br />　　 打蛇打七寸，捉鱉掐鱉豁。李狗子掐住了四葉的軟肋。溝里的女孩最重名聲，名聲壞了，婆家難找。她在縣職高上學，家里困難，生活費阿爹都供不上，她便在城里找了份工作，風月之地的“月光足浴”。她服務(wù)的第一個客人竟是李狗子。真是冤家路窄，冤家對上頭了，碰上了李狗子這條癩皮狗。在那種見不得光的地方打工，她的頭抬不起來，最見不得有人說這事兒。她恨世上沒有后悔藥，腸子都悔青了。她的人生路上留下了一個污點，洗涮不清。她害怕有人提到“月光足浴”，偏偏這欠砍竹子遇結(jié)疤，碰上了李狗子。她的身子軟了下來，剪刀咣當一聲掉在車窗外的路面上。響聲有些刺耳，劃破了夜的沉寂。李狗子褪去了她的衣服，惡狼般壓住了她潔白如玉的身體……
　　 烏云蓋住了皎潔的月光，夜色暗了下來，伸手不見五指。一陣陣呼哧呼哧的聲響震得三輪車上下顫動……
　　
　　 二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自然現(xiàn)象如此，人生之路亦如此。
　　 為了美化環(huán)境，公家來了政策，政策的內(nèi)容很簡單，就是一句廣告語：綠水清山就是金山銀山。一些污染環(huán)境嚴重的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必須得到整治?；睒錅峡诘狞S皂素廠常年排放污水，使得溝外的河水污濁，黑黢黢的，河里魚、蝦、蟹絕跡，是上面重點整治、清理對象。皂皂廠的老板算了一筆帳，若購買排污設(shè)備，幾年的利潤將賠進去，血本無歸。生意人算計的是利潤，無利不起早，沒有錢賺，吃飽了撐著沒事兒干。老板們都卷起鋪蓋走人了，只剩下空空的廠房，溝口又變得寂靜起來。沒有了皂素廠，地里的黃姜就成了臭狗屎，遠處的廠家來此收購黃姜，費用都倒貼在車轱轆上了。黃姜的價格一跌再跌，跌的跟不上糧食價錢了，糧食能吃，而黃姜不能吃，溝里的村民又開始種糧食了。沒有人種黃姜了，李狗子就失業(yè)了，失業(yè)了不再是李老板李總了。
　　 水果生意是李狗子的副業(yè)，溝里的張三李四王麻子見他倒賣水果掙了錢，都紛紛效仿起來，有幾個專門在溝中間辦起了水果店，價格比他的便宜。后來，他拉了幾車水果都賣不出去，爛了一車，水果生意也做不成了。有句名言怎么說來著，上帝關(guān)了你的門，會給你留一扇窗子，天無絕人之路。他得改行，尋找新的商機。溝里人的生活富裕了，日子好過了，隨之家里的廢品也就多了起來。他改行做起了收廢品的生意，低買高賣，別看這不起眼的生意，賺的錢不比倒騰黃姜少。溝里人把用過后沒用的東西，不叫廢品，而叫“破爛”，含有嫌棄的鄙意。他收的是破爛。于是，他改名了，沒人再叫他“李狗子”，改叫他“破爛”。他成了一個被遺忘、嫌棄之人。
　　 他的遺忘是從四葉開始的。四葉讀的是縣職高，在交通閉塞的桂樹溝來說，溝里的孩子大多數(shù)小學沒畢業(yè)就幫爹娘干農(nóng)活了，至多也就讀了個初中，便隨著打工的浪潮走出大山涌向沿海。她家不一樣，中考成績不怎么樣，沒能上重點高中，阿爹賣了兩頭大肥豬，硬把她塞進了職業(yè)高中。她學的是幼師專業(yè)，不管怎么說，也算是一名中專生，加上她天生麗質(zhì)、生得苗條，在同齡人的眼中，就是山里飛出的“金鳳凰”。畢業(yè)之后，她在縣城的私人幼兒園謀得一份收入可觀的工作。因為她有著美貌和身材，盡管專業(yè)知識學得不咋樣，但俊俏的臉蛋就是資本，在幼兒園里得到領(lǐng)導的賞識。李狗子的嗅覺靈敏，他的狗鼻子嗅到了城里，天天在她的幼兒園外轉(zhuǎn)悠，軟磨硬拽。她在城里幼兒園上了一個星期的班，硬把她從城里拽回到桂樹溝。幼兒園的園長說了，幼兒園門外不能容納一個無所事事的二混子整天晃悠，嚴重影響了幼兒園的聲譽和形象。就這樣，她被辭退了。她想去外面的花花世界。李狗子說，不管她跑到天涯海角哪個角落，他都會找到她。打個比方，她是神通廣大的孫猴子，他就是如來佛祖，手上有五指山，她是翻越不過去的，這輩子，她注定是他的婆娘，她的身子永遠都是他的。就這樣，她成了他的婆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