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香·情】黨兄黨弟(散文)
在我們老家方言里,本家,也叫“黨家子”。古有五百戶人稱之為一黨,所以這個字本身多少帶點兒小組織,小集團的意思,但當時可能是農耕文化的社會結構原因,人們很少走出內部部落,一代代人都在一個地方繁衍生息,等孩子長大結婚,然后分家再繁衍,所以導致后來實際上在同一個村落或者部落中,基本都是一個“根”上繁衍下來的人,同一個姓氏,同一個祖宗。掐指算算,如果上打八竿子,也都彼此有血緣關系,為一脈相承。也因此,“黨”在一定程度上也指有血緣關系的同姓者,“黨家子”也就一家人的意思。但語言稱謂的演化,從來都是“與時俱進”的,時至今天,“黨家子”的意思范圍更大了,只要是同姓之間,只要你親近對方,就可以稱作“黨家子”。所以如果今天你到了西北地區(qū),走在大街上,經常會聽到大街上有人遠遠喊著“黨家子,好著呢麼?”類似這樣的打招呼。聽上去很粗狂,但其實很溫柔、親切。
我今天要記錄的兩位黨家子,和我本身沒有任何血緣上的關系,只是因為我們都姓王,所謂天下王姓是一家,所以稱作黨家子,順理成章。不過我總感覺稱為兄弟,或許更顯親近,于是我就暫稱黨家兄弟吧。
黨家兄弟其實是兩個人,其一比我大一歲,為兄,另一人比我小一歲,為弟,我們三兄弟不是一娘所生,也非一村玩伴,但我們卻在一個炕頭上睡過兩年,硬是“睡”成了兄弟。
與黨家兄弟兩人相識,掐指算算,迄今為止,好像有二十三年了,那時我們從三個不同的山村一起走進同一所高中,走進了同一個班級。不過假如僅僅是一個班級,可能也難成兄弟,所以主要還得感謝那時那年的“艱苦歲月”所賜。說艱苦歲月,可能有人說我又要憶苦思甜,又要矯情,又要講革命老前輩的故事了,但事實是確實如此。
我們的高中學校,現在想想,真的是窮酸到寒磣的地步,各種教學硬件寒酸不說,連學生食堂也沒有,只能吃“小灶”,何為小灶,就是老師們的老婆在自家碳房搭鍋臺,煮面條給學生吃,價格他們說了算,我們自己帶面粉土豆,當然吃的地方更是隨意,屋檐下,樹下,甚至老師們的樓道里,用屁股當板凳,用膝蓋當飯桌。這個今天想來,都有點不忍心講。至于住宿,更是慘不忍睹,四十多人的大通鋪,連洗臉都要跑到幾十米外的戶外水龍頭下面冷水洗臉。大西北零下二十度的戶外,用涼水洗臉,那種刺激只可意會不可言傳,所以如今再回頭想想,那段歲月真恍如隔世。
正是這樣的住校環(huán)境,我們堅持了高一一年。高二開學,同學們紛紛去外面租房住宿,學校大概也知道原因,因此也不管不問。住宿的學生,都是遠離縣城的鄉(xiāng)村學子,自然大部分學子的家庭也都是經濟羞澀,想要一個人租一間房子,經濟難以承受,學子們心知肚明,所以只能“自由結合”,找關系要好的同學,三人一組,五人一伙,合租一間農家小房子。
因為我和黨家兄弟三人在一個班,社會情況也有“門當戶對”的意思,主要是氣味相投,便商量后,就合租了距離學校步行大約十分鐘之外一家農戶的房子。房間不大,約莫有十來平米,進門正對著的是一面大炕,正好夠我們三人睡眠,對著炕頭另一面的窗前,擺著一張不大的桌子,一把板凳。房間正中安著一個碳爐子,鐵皮煙筒豎著接在爐子上,然后拐彎九十度,一直通到室外。這便是我們的所有家當。當然,我們的屋子并不顯得空,因為其余的地方,需要擺放我們三人的自行車,以及我們三人的吃食箱子。盡管優(yōu)化歸置整理,也顯得滿滿當當,不過有花花綠綠的床單裝飾,倒也顯得多了幾分人氣。
說到“吃食箱子”,可能很多人不知道為何物。我們住宿生每周六回家一趟,周日再返回縣城,這一周一次的回家,其實很大目的在于馱取一周的食物,也就是干糧。條件好的家庭,會多裝一瓶咸菜,甚至兩塊兒熟肉,但大多數都只是三四個超級鍋盔(用鍋烙的雜糧大餅子)。那這些東西拿來總得有地方放,且得防止蟲食鼠咬,因此這個箱子便顯得無比重要,幾乎可以關系著我們住宿生的“身家性命”。
說到超級鍋盔,其實一點不帶幽默和夸張,用最直觀的方法說吧,鍋盔直徑大約八寸,厚五厘米左右,這種鍋盔是實打實的面粉做成的,水分少,適合長時間存放,又頂饑,所以一般家庭都會給孩子這樣做干糧,畢竟帶來就要吃上一周,既要份量,還得保證不至于三兩天就發(fā)霉。當然,完全不發(fā)霉也是不可能的,特別是夏天。所以我后來偶爾會給朋友說,我們那時候吃的鍋盔,周一周二吃“軟飯”,周三吃“硬貨”,周四先拔毛再吃“肉”,周五則要先剝皮再吃“肉”,等到周六,基本就無法下嘴了,這時候還舍不得扔掉,要盡數收拾,帶回家喂狗喂雞。想想也是挺有意思。
可能會有朋友驚訝地問:“你干嘛不買早餐吃?”別開玩笑了,買早餐?當時校門口買的酥饃饃一個要五毛錢呢,那時候渾身上下搜羅一遍,往往也找不出兩塊錢,花五毛錢買早餐,這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校門口的早餐攤,是給城里孩子準備的,我們住宿的農村娃娃們,想要買早餐吃,這事兒幾乎不可能。所以即使“拔毛剝皮”吃家里帶來的鍋盔吃到無法下嘴,也得吃。
黨家兄弟兩人,和我的家庭條件旗鼓相當,所以這也是我們能湊在一起的原因。黨兄是我們三人中唯一的回族,這也讓他吃虧不少,因為我們倆從家里帶來的好吃的,他總是有所顧忌,不敢光明正大地吃,但他帶來的好東西,我們倆卻可以隨便搶。每當這個時候,黨兄都會捏著一本書溜出去,或者眼瞅著我們倆吃些帶葷腥的東西,而他只能嘴里一直念叨著:“你們老漢人?。 ?br />
記得有一次周末遇到天氣不好,我們都沒能回家,我們都斷糧了,眼巴巴等到周日,哥哥從家里給我捎來了一大包鍋盔,還有一盒冒著熱氣的豬肉炒粉條子。打開包袱的瞬間,滿屋子充滿了熟悉的香味兒,黨弟在我的招呼下,毫不謙虛地撈起一塊軟鍋盔就啃了起來,但黨兄卻怎么也不愿意靠近。當然,我也知道他應該不會吃,因為我的鍋盔里面母親都揉進了豬油,吃起來酥軟且香,更別說那盒豬肉炒粉條了,這些對我們漢族來說自然是美味,但對他這個回族孩子而言,可是犯了大忌的。不過心理雖然知道,嘴上卻還是想逗逗他,于是一邊吸溜著粉條子,一邊不忘朝著黨哥說:“來吧,吃,管那么多干啥,肚子重要,吃了誰管你呢?有道是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嘛……”
黨弟雖然有時扭捏,但一般都會吃幾口,解解饞,但黨兄堅持民族的信仰,一般都是拒絕。實際上從嚴格意義講,當著回族朋友吃豬肉,這本身就是對人家的不尊重。但條件所限,黨兄也明白,更何況兄弟們之間,壓根就不會想那么多,相反還會故意逗逗他,氣的他摔門而出,躲在外面一個人看書。但假如是我和黨弟斷糧,恰好他有口糧,那就不好意思了,他想存,是沒機會的,所以黨兄不止一次說我們倆老漢人不講究,這話除了說我們倆吃豬肉外,多少有點埋怨我們倆搶他食物的意思。
一起合租,其實就類似于一起過日子,雖然沒有油鹽醬醋茶的瑣事,但冬天的煤炭我們得一起湊錢買,夜間挑燈夜讀的電費也得湊份子出。
黨兄年齡大,加上房東恰好也是回族,所以,我們的“外聯部長”基本默認給了黨兄,也因此,他某種程度上其實充當了我和黨弟的大哥,有些當家做長的身份。
西北的冬天來得早,走得晚,慢慢寒冬,我們燒爐子的煤炭都是黨兄幫我們張羅,記憶中好像我沒有去買過碳,都是最后該拿多少錢拿多少錢而已。自然,生火、燒水這些事情好像也都是黨兄專屬,我和黨弟兩人應該都沒怎么操心,誰讓黨兄是兄呢,為大操心的命。
黨弟小我一歲,但個頭卻小我不少,黨弟生的瘦弱嬌小,走起路來讓人總擔心被一陣西北風吹走。但黨弟走路卻極快,不管什么時候,胳膊下永遠夾著兩本書,悶頭往前走,少看兩側,也很少與人閑言。黨弟和黨兄有一個共同點,就是念書學習非常積極,在我看來,黨兄是那種腦子好使、非常聰明的人。他學習一分鐘,能頂別人仨小時的收獲。但黨弟我覺得正好相反,黨弟多少有點類似于死學習,啃死書的書呆子,啃書能把書啃哭,讓書跪著求饒的那種。老人說,功夫不負有心人,黨弟就是這種,功夫下到極致,書都怕他了,知識當然也被他俘虜。因此黨兄和黨弟倆人,不管用什么辦法,總歸都把學習搞得遠比自己本人顯山露水。說來慚愧,這點兒,我比不上他們倆,想想有時很感害臊。
黨弟身體素質差,這從他瘦弱的身子骨就能看得出。不論天冷天熱,感冒最多的就是他,至于流鼻涕這事兒,在我印象中,好像高中三年,黨弟整整流了三年鼻涕,就像我一樣,高中三年,我生了整整三年的口瘡,這一點,多少有種黨弟不流鼻涕就不正常,我不生口瘡就不是我這樣的意思。人就是這樣,健康久了偶爾有點鼻塞就以為不得了,但當某種不正常成為常態(tài),相反就變成了正常的事情。
有一次三九寒天,黨弟又重感冒了,白天堅持去上課,但晚上回來卻倒頭就起不來了,平日里本就不斷的鼻涕,此時更是肆無忌憚。我們那時候都舍不得買衛(wèi)生紙,擦嘴靠手背,擦屁股靠廢舊作業(yè)本。但黨弟這情況,幾個作業(yè)本也扛不住,手背更不頂用了,沒辦法,黨弟干脆扭頭,把枕在頭下的枕巾扯起來,整個兒捂在了臉上。這件事兒當時真的很惡心,后來也成了我一直調侃他的好素材。
其實后來想想,我們那時候真的命硬,黨弟重感冒,沒錢買藥,只能躺在炕上用睡覺發(fā)汗硬抗;而我,整年里滿嘴口瘡,嚴重的時候,常常疼到水米難下,但恁是不知道去買點藥,也是死扛,扛到口瘡自己無趣,逐漸放棄我。想想也是挺感慨,至少買點維C片吃吃也不至于那么痛苦啊,唉,真是悲催的歲月。但或許就是這種窮酸悲催的生活,以及彼此目睹和共度這種生活,才讓我們有了同齡人之間說不清,道不明的一種情愫,我稱之為患難之交。
兩千零二年,我們高中畢業(yè),各奔東西,在網絡和手機尚未普及的年代,我們這一分離,便彼此杳無音信,算是失聯了,這種現實意義上的失聯,大概持續(xù)了不止七、八年。后來不知什么時候,我們被拉進了一個班級QQ群,那時候我們都已大學畢業(yè),走上了社會,至于彼此生計如何,卻少有了解。我想,這多少有點那句“在自己尚不出彩的日子里,盡量不要去麻煩別人。”這句毒雞湯的意思,事實是,我們真的在這十幾二十年時間里,很少彼此聯系,只是偶爾問詢一句,點贊一二。
二零一八年的五一節(jié),我趁著工作調動間隙無事,一家三口回了趟老家看望父母,到家次日,我試探性給在縣城體制內工作的黨弟發(fā)去微信,一來告知我回來了,二來想應該問候。黨弟良久后回信:“舉哥,你現在到你家小區(qū)門口,我到了,咱們去喝點茶……”
那日黨弟開車,帶我到縣城的一個茶館,要了一壺茶,兩碟干果,我們隔桌相向而坐,雖有十六年未見,卻毫不覺得生疏,相反倍感親切,猶如久別重逢的親人,更多的是嘆息、感慨和懷念。我們的交談并無電影中那種久別重逢的熱火朝天,僅僅是安靜、平靜和彼此間的熨帖感。一壺清茶話青春,半碟瓜子說日月。歲月已使我們成熟,滄桑使我們多了穩(wěn)重,人生就是這么無奈。
此次一別,至今又過了四年,今年八月,趁著疫情終于穩(wěn)定,我趕緊帶著孩子老婆,踏上了回家探望母親的路。此次回家,我事先沒有告訴任何人,也沒發(fā)一條朋友圈,就連母親,在我踏進家門時還不相信是真的。到家后的第三天中午,我駕車去縣城配合防疫要求,去做“返鄉(xiāng)人員三天兩檢”的核酸。突然收到一條微信,停車打開一看,竟然是很久沒有聯系過的黨兄發(fā)來的。我隨即回電話給黨兄,說明我正好在家探親,黨兄聽之,要求中午一起用餐,同時已經聯系了黨弟在預約餐廳等待。
我掛掉電話,趕緊打電話告知家里,我午飯不回家里吃飯,但母親告訴我,大姐一家聽說我回來了,一早就趕回來,在家等著我呢,下午還得回去,如此說來,我不得不回。于是又趕緊打電話給黨兄,很抱歉地告訴原委。黨兄聽后,表示很理解,但一定要見一面。所以我們約定在縣某局門口碰面。至此,我才知道黨兄兩年前經過努力,進入了縣城體制內工作。
我開車趕往某局,停好車子,步行走了過去,過馬路的時候,已經看到黨兄站在路邊,笑呵呵朝我招手,穿著一身威嚴大氣的制服,踩著一雙锃亮的皮鞋,記憶中一副超級大的圓形眼鏡,變成了時下流行的扁平框,記憶中蓬亂三七分的頭發(fā),變成了朝天豎起的板寸頭,完完全全的一副體制內人員的瀟灑形象。
我三步并作兩步跑過去,竟然一時不知說什么好,只是一只手緊緊握住了黨兄的手,一只手重重地拍在了黨兄的肩膀上。黨兄也僅僅抓著我的手,發(fā)出一直以來那種憨憨的呵呵笑聲。中國人就這樣,總是在該表現情感的時候,把自己包得太嚴,即使眼眶發(fā)熱,也能硬生生逼回去,何況我們倆大老爺們呢,路人可能完全看不出我們倆是二十年沒見的兄弟。
此次與黨兄重逢,相隔整整二十年,那年分別時,我們都是青澀少年,衣衫雖單薄,夢想卻豐滿,胡須尚未長齊,黑發(fā)猶如青絲;如今二十年后再見,都已是不惑之年,已是人父人夫,歲月滄桑,我們無不打上烙印。鬢生華發(fā),人生有幾個二十年,人生又能有幾個二十年的再重逢?時光飛逝,白駒過隙,二十年別后,重逢依舊親如兄弟。
我們二十年后的相聚,就在馬路邊,與車流聲作伴,與城市的喧囂爭寵,彼此間噓寒問暖,互訴生活的過去、現狀和將來,都有種恨不得盡快把對方這些年,所有的故事都全部了解的沖動。但既然是匆匆相逢,既然是馬路邊趕著相見,注定就不能太久。此次我們的重逢,僅僅持續(xù)了不到二十分鐘便匆匆再次握手,依依作別,自然,這次也沒能見到黨弟,甚感遺憾。
我不知道下次能與黨兄黨弟見面,會是什么時候,幾年、十年后?在什么樣的環(huán)境里,這真的現在不敢說,人生有時也不可控,我們就像三輛高速行進的列車,只是在奔跑途中偶爾相遇,剎那間的動情,也僅僅是互相鳴笛致意,打了個招呼,便又各自朝著自己的方向疾馳而去,下次再擦肩,得看緣分,看天時地利。盡管如此,心中放不下割舍,那年、那月,那時、那段的兄弟情,同窗誼,深藏心底,時常泛濫。人,實際上很脆弱,脆弱到無法把控自己的腳步,有人說“自己的路要自己走?!钡珜嶋H上自己的路,往往是被生活推著、牽著走,甚至被鞭子抽著、趕著走,自己走?談可容易,佛說,他也做不到。
與黨兄黨弟相識至今二十三年,一起共案挑燈三年,一個炕頭同睡兩年。如果說五百次的回眸才能換回一次相遇,那我們三兄弟三載同窗,兩年共枕,又該是幾世的緣分和修行。算,是算不出來的,活在當下,就唯有珍惜,人生不長最多百年,能有三五知己,也是受足了上天的眷顧,夫復何求。
此次寫文,再記緣分,記我與兩個“黨家子”之間的交情,此情,是友情、同窗情、知己情,是此一生相遇相知的情份。相信他們也與我一樣會珍惜一生,永不忘記。
是啊,其實六零后的人可能才是真正受過苦的人,我們八零后已經好了很多了,沒餓肚子,而且都是白面饃饃,哈哈。
我們小學也有一片菜地,我們種過玉米和土豆,但好像都被老師挖著吃了哈哈!問候老師秋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