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老城關(guān)的味道(散文)
一
老城關(guān)的味道是什么呢?形容不出來。大概是時光滲進去的味道吧,又或者是時光駐留的味道。這座縣城的歷史,與它身邊的浣江一樣源遠流長,其建城史可以追溯到兩千年前的先秦。這里人習慣把老縣城叫做老城關(guān),可能與古代的軍事建制有相當大的關(guān)系。老城四角曾有四座城門,東門曰“禹封玉帛”,南門稱“勾乘云物”,西門謂“蠡湖煙月”,北門叫“概浦桑麻”。臨浣江一面城墻原有上、中、下三個水門,與江邊的埠頭相通。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以后,老城關(guān)的城墻陸續(xù)拆除,僅剩臨江一段,作為洪水泛濫時城里的屏障。三個水門已無門,不過城門洞而已。當年,老縣城沿江一帶,商賈云集,人流如織,相當繁華。
這座縣城對于我來說無比親切,當我還是一個剛離開母乳能走路的時候,我就隨父母乘坐綠皮火車由南京來到這里,回到了我祖父的身邊,在這里度過了童年少年的美好時光。二十多年前,因謀生離開這里,從此,這個江南小城便成為了我的故鄉(xiāng),一個讓我常常念叨,日里夢里時時想念的地方。這里除了有我父母、妻兒、兄弟姐妹等至愛親人外,還有熟悉的一塌糊涂的鄰居伙伴們,還有難以割舍的對這個老縣城,那么多年的情感與記憶。
作為一個老城人,我見證了小城翻天覆地的變化。這些年,舊城大片拆遷,一波波的城市化進程,始有了許多高樓林立、廣場綠地,寬闊的馬路上塞滿了私家車和“新市民”,令人刮目相看。而我仍然很懷念舊時光那個一丁點兒大的老城關(guān)。早上由遠及近自行車騎過石板路吱吱嘎嘎的聲響,盛夏時忽輕忽重的木條敲打著板箱“白糖棒冰、赤豆棒冰”的叫賣聲,還有時不時在狹窄的弄堂里,聽到“雞毛鴨毛,牙膏殼破涼鞋換糖咯”的吆喝聲……
吃,是關(guān)于故鄉(xiāng)刻骨銘心的記憶。正如作家林語堂所說:“人世間如果有任何事值得我們慎重其事的,不是宗教,也不是學問,而是吃?!泵康揭粋€地方,林語堂最先摸清楚的就是吃的地方,高級的,路邊的,他要一一地嘗試。但是,沒有東西比家鄉(xiāng)的吃食更好吃。
說起老城關(guān)舊時的飲食,不得不說說老底子有名的飯店與小吃店了。老城關(guān)當年共有大橋、東風、工農(nóng)等屈指可數(shù)的幾家飯店以及十多爿飲食小吃店。這些飯店或小吃店的菜肴或小吃,都凝固著老城關(guān)人關(guān)于美食的記憶,而這些記憶,在他鄉(xiāng)是無論如何也體會不到的。
當年最大的飯店是浮橋西面的大橋飯店,老人們叫它東悅樓。小時候每逢家里的小豬出欄,為打秋風,我就尾隨母親一起去縣城。賣了小豬,鈔票在母親手里還沒有攥熱,她就帶我到浮橋頭的大橋飯店吃中飯。一盤炒肉絲或一碗煎豆腐,外加一碗白米飯。母親自己舍不得多吃,就坐在我的對面看著我吃。見我吃得狼吞虎咽的,她不時提醒我說,慢點吃慢點吃。我吃得很慌張,一筷子菜夾進嘴里,沒嚼幾下,就咽下去了。
望江酒樓,是當時城里唯一以酒樓命名的飯店。臨浣江,隔窗可見舟楫往來,波光與云影閃亮。物質(zhì)匱乏的年代,領(lǐng)了工資的人們,三五成群地前往飯店犒勞自己,喝一杯冰鎮(zhèn)啤酒、點幾份葷菜下肚,口濺星沫,闊論家事天下事。工作產(chǎn)生的疲勞,在酒醉飯飽的滿足聲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紅旗路口的東風飯店,前身叫“穗馨園”,文革后才更的名。飯店有兩層,位于當時紅旗路和半爿街交叉路口。東風飯店的特色在于二樓的冷飲,有果汁露、綠豆湯、紅棗湯、酸梅湯、銀耳等,價格在幾分到幾角之間。那時,很多人在這里第一次喝上了冷飲,很多沒零花錢的小孩常常是撿廢銅爛鐵賣,也一定要去那里嘗嘗冷飲到底是什么滋味。
當年冰箱尚未普及,家庭做不了冷飲,無形中抬高了冰爽飲品的身價。與我家相隔幾個門牌號,住著姐弟倆,因為年紀輕輕就失去了父母,鄰居們都非常照顧她們。后來某一天,小姐姐分配到東風飯店當了服務(wù)員,突然神氣活現(xiàn)起來,因為每到夏季,她工作的飯店都會制作一些冷飲賣,夜班下班,她都會順帶滿滿一大杯的冷飲回家享受。每晚她經(jīng)過我家時,都看見她小心地捧著一只大號搪瓷杯,杯子外面嚴嚴實實裹著一塊厚厚的毛巾。此時,悶熱難熬的我們還在家門口乘涼,睡意朦朧的我,聞到空氣里一股涼絲絲的橘子汽水味兒,癆蟲爬出,瞌睡也醒了大半。
二
其實,關(guān)乎老城的味道更多是藏在美食小吃里,是故事,是情懷,是塵封的舊時光,是道不盡的味覺享受。
沿江而下,老縣城以雜亂小氣的形態(tài)出現(xiàn)在眼前,這個縣城在春秋更替中除了加了些沒有什么特點與品味的鴿子籠外,沒有太大的建樹,不及古時的形制。從下水門、中水門到上水門沿城墻根的露天菜場里人流涌動,趕早市的農(nóng)人,拎著菜籃子買菜的城里主婦們將這里擠得熙熙攘攘,注入了自然寫意的生活氣息。
天剛蒙蒙亮,白熾燈彌漫著昏暗的光,半爿街的餐飲作坊門口冒著一團團白霧般的蒸氣與油香,那是賣餛飩、年糕糳、洋糖糕的店鋪忙開了。洋糖糕兩指寬,巴掌長,做法看起來也簡單:將糯米粉和的面團捏成條狀,放入油鍋炸至金黃蓬松,趁熱放進糖里滾一下,形成一層甜而脆的糖殼。吃的時候外層糖顆粒會窸窸窣窣的灑落。咬開糖殼內(nèi)層軟糯,帶著糯米特有的淡淡酸味。而年糕糳是在糕團里面加糖夾油條,年糕團那入口粘牙的感覺,是最難以忘懷的。
小餛飩皮薄如紙,晶瑩剔透,隔皮都能眏出字來,點上火可以燃燒。餛飩白湯里加蝦皮、蛋皮和榨菜末,咸淡適宜,清鮮不膩。每回經(jīng)過餛飩店,我都看見老年婦女坐在店門口包小餛飩。一疊薄薄的面皮和一碗純?nèi)怵W放在桌上,老女人右手執(zhí)筷,從碗里刮一丁點兒肉末沾在面皮上,然后一擰筷子,將面皮上挑,左手隨即捏住被挑離的面皮,五指一掐,隨手扔到案板上。此種包法非常節(jié)省肉餡,往往半天下來,肉餡還剩大半碗。小餛飩幾乎無餡,而我最喜愛的就是這種透明面皮的口感及湯的鮮味。
不知今天的小餛飩還是上個世紀那樣鮮美嗎?如果一樣保存著原來的食材,原有的手藝,那么依然會讓人在不是很饑餓的時候,讓胃作出反應(yīng)。?其實,無論懷舊還是嘗新,對一種美食而言,永遠是“遠近都沒關(guān)系,好吃才是硬道理”。
三
吃的最多的早點還是燒餅夾油條?;皱X,就可買到一個燒餅和一根油條,咸香的燒餅,配上酥脆的油條,絕對的標配,吃到肚里有種神奇的飽腹感,吃得是好吃又實惠。趕著去學校上學的幾個學生,買了燒餅油條,就順著大街邊走邊吃。
此刻,老火車站腳的大眾飲食店已經(jīng)異常熱鬧、忙碌。賣籌碼的柜前,炸油條的鍋邊,烘燒餅的爐旁,排起了一條長蛇似彎彎曲曲的隊伍。那年頭,先買籌碼后取貨。油條的籌碼是一頭尖尖的竹簽子,因為摸得人多了,竹簽早磨得發(fā)紅油亮。燒餅和豆?jié){的籌碼,是一小塊臟兮兮的馬糞紙板,墨汁寫的品名。記得店里賣籌碼的服務(wù)員,是招工進城的兩位上海女知青,皮膚白皙,一胖一瘦,說話帶著“哪恁哪恁”的上海腔。
那時烘燒餅的爐灶是陶缸改裝的“小缸灶”,爐中間燃燒著一堆木炭,燒餅師傅才幾下就將一個個小面團搟成一只只餅形,刷上一層黃黃的菜油,再撒一些芝麻,然后把餅子貼到爐壁去烘烤。待爐中飄出香味,師傅便拿火鉗刷刷地夾出來摜在案板上。剛出爐的燒餅表面金黃色,微微地鼓起,餅底有點像烏龜肚皮,咬一口噴香又有嚼勁。烘烤燒餅看似簡單,卻是個技術(shù)活,每只燒餅都要用手伸進滾燙的爐膛,講究的是眼疾手快,弄不好炭火會燒到皮膚的。店里烘燒餅的是位臉色黝黑、胡須拉茬的紹興大伯,挺個圓圓的大肚皮,穿著一條老式套褲。有人說,他的手臂上沒有一根汗毛,聽了常常覺得好奇。
老城的生活味道,有時藏在一碗豆?jié){里。一米來高的杉木桶就擱在灶臺的大鐵鑊上,散發(fā)出很好聞的杉木清香與現(xiàn)磨豆?jié){的豆香味。店員用接了長木柄的銅勺子舀起滾燙的豆?jié){,藍邊碗中早就預(yù)備好油條丁、榨菜末、蝦皮、蔥花,味精和醬油。高高舉起的一勺豆?jié){飛流直下般沖進碗里,瞬間凝結(jié)。用小竹筒做成的舀具,舀一點醬油在凝結(jié)的豆?jié){上面,再優(yōu)雅地淋上幾條曲線,一碗又濃又香,厚如蛋羹的咸豆?jié){便可食用了。豆?jié){還很燙,入口不能“太貪”,有人心急火燎地去喝,嘴上燙出了一串細泡來。會喝的人,慢慢轉(zhuǎn)動碗沿小口慢啜。早自修時,我和班里一個要好同學,兩人經(jīng)常偷偷地走到校園后面,翻墻出去喝豆?jié){。穿過彎彎曲曲的石板小弄,小弄的盡頭便是當時的北門飲食店,花二分錢可買大半碗豆?jié){,呼拉呼拉地喝完,抹抹嘴巴,心滿意足地溜回教室上課。
四
小樂園的小籠饅頭,?是一定要去吃的,總覺得比其他地方的小籠多點不一樣的味道,也許是火候,也許是配料,也許是傳說吧……當年的小樂園日日門庭若市,每到飯點更是擠滿了人。賣票的服務(wù)臺,取貨的窗口都大排長龍,所有的桌子總是坐得滿騰騰的,永遠有不厭其煩等位的食客,以至于站在別人背后搶座位也成了家常便飯。
那時的小樂園門面并不大,正對著電影院。看一部新片子,吃一客小籠包,在當初來講,是最完美的享受。進店一直走到底是工作間,有好多根自來水管子一樣的蒸汽管,接縫處“絲絲”向外冒著白氣,面案旁,幾位胸前掛著“飲服”字樣白飯單,戴白帽、白袖套的大姐正手法熟稔地搟皮子、裹肉餡、捏裥收口,忙得熱火朝天。做好的小饅頭放進墊了干荷葉的小蒸籠里去蒸,蒸爐呼呼作響,旺氣急蒸,很快小籠包便好了。打開籠屜,一股熱氣裊娜飄出來,小籠包一只只井然有序地排放在蒸籠上,小巧玲瓏、精美可愛,像一個個白白胖胖的小娃娃,讓人垂涎欲滴。
新出籠的小籠包,味道不要太好,父親教導我,吃包子急吼吼的吃不行,要不動聲色地慢慢品嘗。我小心翼翼地夾起一只小籠包,不忘在醋碟浸一會。咬破薄而韌的皮子,一股鹵汁便噴涌而出,又燙又鮮。先“嗤嗤”吮吸湯汁,再吃肉餡,最后才吃外面的皮子,如法炮制,一屜小籠就漸漸見了底?,F(xiàn)在覺得可以慢悠悠吃早餐的人是最幸福的人,因為那些幸福瞬間有那時的感覺。
那年冬天,我和同住花園嶺的發(fā)小,蜷縮在瑟瑟冷風中,看著幾百年歷史的文廟,在轟隆隆的聲音里灰飛煙滅。我和小伙伴一直站在廢墟邊呼吸,無語相對。這么多年過去,我總是在等待,試圖讓這座古建筑在記憶里還原、復(fù)活。毋庸諱言,小城的當政者對地域人文的保留確實是做得很一般。大片大片的老建筑在近十幾年的舊城改造中被拆毀,很多城關(guān)人的舊城記憶,埋進了新樓盤的地基下面,隨著時光的飛逝成了過眼云煙。
城市在變,唯一不變的,是傳承已久的一方飲食,滿是粗糙卻又生機勃勃的市井生活。舊時老城關(guān)的美味還有不少,比如菜芹橋頭的印糕、南瓜餅,比如紅旗點心店的湯團、油麻團……無法一一描述出來,更不能寫盡它們的美妙和內(nèi)中的故事。只能在此略寫幾許,有待人們自己去領(lǐng)略,去發(fā)現(xiàn)這個江南小城的煙火味。留住這座老城的記憶,不僅僅對我,更對遠在他鄉(xiāng)的老城關(guān)人來說,是多么的彌足珍貴……
2022年10月8日原創(chuàng)首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