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魯】歸宿(征稿·小說)
一
9月底,趁著假期,梅子決定回去一趟。細想,覺得“回去”這個詞用得好不別扭,也不貼切,可是不說“回”又能說什么呢?隨著年紀愈大,與故鄉(xiāng)的情感連接愈近乎虛無,在自己看來只代表戶籍的地方,除了安居著各位至親,再無其他牽絆。
通?!盎?、回去”這個蘊含溫暖氣息的詞,一定是代表著一個與“家”或住宿、歸宿相關(guān)的地方,而自梅子異地漂泊之后,她都認為自己是個沒有家的女人。如今那個叫做“河南”的地方,具體說應(yīng)該是“去”,而不是“回”,與去到其他不同城市一樣的那種去。至少,在她房子還沒交付到手之前,河南這么大,卻不是她的家。
家是什么?是安放身心的房子,是完完整整屬于自己的安全小窩,是父母雙親、兄弟姊妹同在一個屋檐下生活、長大,是故土的建筑與親情。梅子覺得,尋常人家所擁有的這些生活,都是她曾殷切渴望卻未曾擁有的。
諷刺吧?那么戀家的她,小女孩時期就渴望有個自己的小住處,一直渴望到談戀愛、同居、分手,再到進入婚姻,共同打拼,離異,直到奔四的年齡,她也終究沒能住進夢寐以求、渴望到骨髓的房子,哪怕是小的簡陋的。想到這些,梅子無奈一笑,像自嘲,也像認命,有自艾自憐的哀愁,也有千帆過盡的平靜。
不過,“自艾自憐的哀愁”也算是過去式了?,F(xiàn)在的梅子,應(yīng)該說是“憧憬在未來的美夢里”,一路的顛肺流離,也算即將有了終點。在那個梅子并不喜歡的城市——鄭州,年初首付了一套小房子。
二
訂好車票的前一天,梅子才在微信里告知母親。
如她所料,母親一堆的叮囑及詢問盡管上演了無數(shù)次,卻還是讓她抓狂。如出一轍地無非是提醒一些行程注意事項,比如注意備件厚衣服、帶足途中所需吃喝、別忘了重要物件、別誤了坐車時間、記得提前上好廁所、拿好自己行李、不與陌生人搭訕……那些初入校小孩子才要注意的事項,母親卻在每次她打出行報告時要強行往她腦子里一灌再灌。梅子原本細心,不曾丟三落四,而且因為工作原因出行無數(shù),所有交通方式也都爛熟于心。反而是很少出遠門、對外面事物逐漸陌生的母親,不但要以教導的口吻橫加關(guān)心,還要每一個問句都有所回應(yīng)。
梅子簡短應(yīng)答著,這種被迫的曾讓她窒息的獨家版媽媽牌關(guān)心,是幾十年母女相處生活里的縮影,再不習慣也得習慣了。以前還會不耐煩地回頂一句“知——道——了!”,而現(xiàn)在多數(shù)以沉默結(jié)束。
還是微信有好處啊,說話不用有表情,不用有聲音,誰也看不到誰的無奈和不耐煩,可以用最簡短的語句概括所有盤問,不想說話時用個“忙”字就能結(jié)束所有的會話,和代替所有的理由。
曾經(jīng),以馴化為成就的母親,怎么會知道,順從的性格只是表面的妥協(xié),而心中的小獸終會在暗藏的蠢蠢欲動之下暗自生長,慢慢沖破禁錮,直到離經(jīng)叛道地去做一些出格的事。
曾經(jīng),梅子與父母都覺得,她就是一株長歪了的苗子,小時候的乖乖女為何在長大后用最頑劣的方式與父母對抗著?早早地輟學,外出打工,一次次誤入感情的歧途,后面的遠嫁生育,家庭不睦,拋夫棄子,再次遠嫁再次不睦再次拋夫棄子……一地雞毛、血淚交加的狗血劇情式生活,在歲月的鈍刀下,一點一點地磨滅著父母對孩子天生的期待,也磨滅了梅子那顆晚熟的童話之心。
彼此多年來的愛恨交織,是她與父母隔閡越來越大的淵源,卻是梅子潛意識里,對原生家庭的逃離。逃離那個像洋娃娃一樣沒有自主權(quán)的、被設(shè)計被捆綁的環(huán)境和人生,逃離固化模式的家庭。
很多時候,梅子也自責到不行。她心疼父母的不易,難過他們?yōu)樽约旱碾y過,自責自己的不省心不安分。可是又能如何?從小不能放飛的童年,被壓抑和否認的少年,注定以后人格是不完整和沒有力量的,一步錯步步錯的選擇和走向,注定讓她在社會這個無情大錘之下被錘煉鞭打,吃盡苦頭流盡血淚。從小被包裹起來,幾乎不被沾染外界塵埃的孩子,那份淺薄與純白,注定要經(jīng)歷比其他孩子更多的坎坷與傷害。骨子里的自卑和缺失,又怎能有明確的是非價值觀?
當然這些覺醒,緣自這些年的經(jīng)歷,緣自死而后生的成熟和清醒。
一切的一切,可能只是因為,她太想太想有一個自己的家了,那不僅僅是一個由墻壁阻隔起外界遮風避雨的房子,更是一個安全的、被保護的、自由的小世界。似乎這樣,內(nèi)心深處那個躲在角落里的小心翼翼的小女孩,和成年后安靜孤獨、幸福未滿的自己,就有了歸處。
三
漫長的旅途,是容易渲染傷感氣氛的,多數(shù)時候還比較催淚。那些不安的沒有著落的情愫,往往不是因為告別,而是生命中纏繞的人與事。
那時的長途跋涉,是梅子一程又一程的擺脫、療愈、找尋,也是一程又一程的淚水、折磨。而現(xiàn)在的說走就走,只是一個日程安排,一天或24小時之內(nèi)的時空轉(zhuǎn)換。如果說想見的人,也就是那個跟著奶奶在鄉(xiāng)下生活的女兒。
依她對他們的了解,就知道女兒的生活一定是邋里邋遢小貓小狗般的存在,學習教育上他們更是一點作用給不到。孩子爸梅子的前夫,沿襲了老媽不作為習性的男人,與梅子離婚后自己尚且難以糊口,不做工的時候早覺都要睡到午飯點起床,解決日常時煮包泡面都把廚房弄到一片狼藉的人,還指望他抽空管管孩子的衣著衛(wèi)生?至于離婚后他有沒有認識到自己的錯誤,梅子已不關(guān)心,只是在攔截信息里看到過他發(fā)的信息,內(nèi)容大致就是孩子沒娘照顧太可憐,學習方面老人一點管不到,希望她能回去照顧婧兒(女兒)。既然已拉黑,就沒有任何人能夠讓梅子動容動情,只會激起波瀾不驚的一絲冷笑。如果說以前不計個人恩怨,依然每個節(jié)假日去陪伴女兒照顧一段時間,是為了彌補女兒的虧欠和培養(yǎng)感情,而現(xiàn)在任何人的勸說她都無動于衷,能夠鐵下心把女兒留給他們一家,心無愧疚,是一個女人曾經(jīng)歷了怎樣的絕望和心涼?
途中大把的時間,容易把人的思緒拉得很遠,似夢囈在腦海盤旋,又不受控制。不愉快的事不愿意去想,就計劃下返程時間吧??傊辉谧婕卮籼?,辦完該辦的事,就回城。女兒的十一假期也不等了,也不愿意去等了。盡管她還保留著一把以前住過的房子鑰匙,前夫多數(shù)時候不在家,她可以帶女兒去那里入住??墒侨缃?,她是怎么都不愿意再去那個曾經(jīng)奔赴遠嫁的沒有任何親人朋友圈子的地方,一旦離開,那個讓人傷透心的小縣城,還有什么理由呆在哪里呢?還不識趣地走得遠遠的?何況梅子這樣清高的女人,曾經(jīng)最鄙視就是離婚不離家的人,怎能允許自己,去住在前夫的房子?哪怕那個房子一直是空著的,哪怕跟“離婚不離家”絲毫不搭邊。
因為一個人,而戀上一座城,也因為一個人,徹底遠離一座城。
另外一個順帶的事,跟母親考慮的一樣:親自去小區(qū)工地看看,年后自己買的那個期房,是否在正常施工著。
四
嫁出去的女人是沒有家的。
梅子自輟學打工以后,與父母就是聚少離多。背井離鄉(xiāng)的人,一開始總是想家的,逢年過節(jié)也有歸心似箭之感。而每一次回家前的溫柔暢想,總是在歸家后的幾天里因各種不愉快而煙消云散,甚至想要早點結(jié)束假期,再次逃離。具體逃離什么,那時候的梅子也說不清楚。就感覺無形的壓抑,沒有自由的束縛,氣氛的冷清,要么就是因一言不合引出的喋喋不休、唇槍舌戰(zhàn)。一家人其樂融融的記憶,只出現(xiàn)在很小時候的零碎片段里。
梅子在同學的講述里,發(fā)現(xiàn)很多女孩子跟父母就像朋友一樣,親密無間無話不談,即使也有頂嘴吵架的時候,也是在愛的包圍下有恃無恐,沒有嫌隙。梅子既吃驚又羨慕,她與父母(包括弟弟與父母)的相處模式,是兩種不同地位層次的人的對立關(guān)系,怎么說呢?覺得就像是管教和聽從、給予和接受、指示和恭敬的兩種階層,也許父母那個時代的人多受家規(guī)古訓之類的熏染,對養(yǎng)孩子就是循規(guī)蹈矩式的吃飽穿暖,哪有什么尊重、培養(yǎng)、富養(yǎng)可言?
他們不會把孩子當成一個獨立的思想去交流,也看不見孩子的世界。在父母及其他大人眼里,梅子感覺自己更像是,一個有著生命的工具,成長就是在大人的指令中,做一顆被加工的螺絲釘,被安排,被強加,被固化。自己的小苗頭小心思一竄出來,就成了“不聽話、沒出息、不走正道”等等叛逆的代名詞。
隨著長大,關(guān)于家的感覺,越發(fā)生硬。
搬遷現(xiàn)代新村后,父母住的房子足夠大交通也足夠方便,梅子也還是很少回去。別的姑娘回娘家都是無所顧忌隨心所欲的,梅子卻是拘謹、不適的,賓客一樣坐立不安。弟弟弟媳不在家的日子,除了父親與母親些許對話,很多時候屋子里沒有言笑,沉寂到讓人難受。有時候圍坐一張桌子吃飯,梅子想找點話題打破那份寂靜,竟然想不到合適的家常閑話。
她身上的大小事件依然還會被無限放大,走錯的路做錯的事依然還要被家人拿出“檢討”,最后再印證梅子是否真的錯了。后面有了孩子依然如是,他們的談話很多時候就是把一件事情拿出來分析、評論、告誡。當然梅子已經(jīng)不頂嘴了,也極少分辯了,表面接受,實則是不往心里去了。反而是母親覺得她不好控制了,爭辯了是不聽話對著干,不爭辯是口服心不服冷暴力對待。像上學時一樣,連買件吊帶小背心買個茶杯之類的事都要被母親把關(guān)參謀,所有人都拿著放大鏡在她身上挑毛病,卻沒有人顧及她是否尷尬。
那個有父母的地方,她和弟弟小時候出生長大的地方,腳步隨時可以去往,身體隨時可以占用,心卻不被安放的家,也成了梅子后來不仁不孝、冷血無情的自我綁架。
五
自從交了首付開始還貸以后,梅子花銷都頗為謹慎,但還是給小侄女、弟媳帶了些南方特產(chǎn)。
到了鄭州的弟弟家,梅子知道母親又會一一過問各種東西的價格,最近的收入狀況云云。梅子如實奉告,但沒有了之前的唯唯諾諾之態(tài),就像母親還會插手梅子的很多事情,干涉她的各種決定,但是她已經(jīng)有了“我的人生我做主”的堅定和自信。一個人內(nèi)心的力量,會反射到舉手投足間。這種成長變化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應(yīng)該是3年前,梅子抱著眾叛親離的決心也要離婚那一刻吧。如果說20多歲時的早戀、裸婚有很大程度的任性和叛逆,而后面毅然決然的離婚,才是她真正的自我救贖與重建。
梅子對家的渴望和依戀,是她倉促步入婚姻的來由。也是那份對家的殷殷渴望,導致她婚姻不幸、心碎成渣。得到的都有恃無恐,不被珍惜的都心有所缺。不是所有的義無反顧、一腔純潔都能換回一個肝膽相照、以沫相孺。純純的夢經(jīng)不起現(xiàn)實的敲打,一擊而碎的泡沫光影里,所有的真相所有的人性所有的丑陋,一點一點撲面而來,猝不及防而又結(jié)結(jié)實實。
那些懷揣的美好的家園之夢,轉(zhuǎn)化成了生活里一把把尖銳的利器,不偏不倚,把把刺中要害。滴血的教訓,梅子認同了父母的先見之明,同時也為自己的淺薄無知買了單。只是,這代價太大,幾乎覆蓋了一個善良而高貴的生命。
是的,善良,高貴。梅子終于擺脫了幾十年的自卑,終于看到并承認了自己的靈魂??嚯y是把雙刃劍。不被苦難壓倒的自己,終將會變得強大。
幾十年成長中潛移默化的性格缺陷和低認知,導致梅子走的那些彎路,是苦難,也是尋找。如果我們受的苦難都是修行,都是自渡,那么梅子在這一路跌跌撞撞里,是為了找回自己,找回心的歸宿,而不是把精神世界寄托于別人。
人是群居動物,幸福卻不是以此為標準。一個人精神世界豐富,內(nèi)心充盈,熱愛生活,誰又能說這樣一人一屋三餐四季的生活不幸福呢?
家是被保護的房子,是溫暖,是互敬互愛是同心明月,如果以婚姻之名去上演人性丑惡,披著家人的外衣去踐踏把夢想給你的人,那樣的家只是困住身體的空殼子,寧愿不要。當婚姻的屋檐下只是無盡的風雨,那個租來的屋檐又有什么留戀?
讓人受傷的同時,也蓄積著內(nèi)在的力量。從此,梅子一個人打拼,計劃買房,再計劃裝修,再計劃等住的地方安定了,可以在每個假期里把女兒接來跟自己一起住。她決定,或早或晚,一定要在某一個城市,有一個自己的房子,只屬于自己的全世界的小家。
這些決定,也許對于身邊一些離異女人是望而卻步的幻想,在父母看來也是荒唐可笑的輕蔑,可是梅子不覺得這是一個女人的苦難,卻認為是重生,是愛自己的開始,是最終的歸宿。
六
關(guān)于買房,起初梅子是打算在工作地廣東任意一個縣級市區(qū)買的。梅子喜歡安靜不被打擾,喜歡南方的氣候環(huán)境,而且小縣城房價也能承受,交通生活便利度、就業(yè)機會、幸福感卻不亞于河南市區(qū)城市。至于說離父母太遠,身邊沒親人朋友,這都不重要,生活不就是要自己舒適嗎?何況北方秋冬季太冷,每一個冬天對梅子來說都是一場災(zāi)難。小時候手腳一爛一冬天的凍瘡,長大之后一雙手腳年年冬天樹皮一樣干燥裂口的苦不堪言,寒氣逼人到骨頭都是疼的,神經(jīng)收縮到腦袋都是沉悶的冷,梅子真是想想都怕。以后終于可以擺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