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魯】渡槽記憶(征稿·散文)
一
宋家嘴的渡槽要拆除重建了!
得知這個消息,我即高興又感慨不已。我的娘家就在渡槽附近,距離屋后最近的渡槽約百米遠(yuǎn)的距離。打我記事起,渡槽便已經(jīng)存在了。據(jù)史料披露:宋家嘴渡槽全長1996.8米,最大高度32米,建成于1970年。多年平均供水量5707萬立方米,相當(dāng)于4個西湖的水量。它承擔(dān)著下游夷陵區(qū)、枝江和當(dāng)陽三地近百萬人的生活灌溉及生態(tài)補水任務(wù),滋養(yǎng)著千頃良田。時至今日,渡槽已歷經(jīng)52年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它是那個時代留下的獨特紅色印記。也可以說,我有關(guān)童年的記憶中,渡槽是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渡槽歷經(jīng)三次大的修建。
第一次是我讀小學(xué)二年級時,1983至1984年。
從我家到外婆家去的岔路口的一段渡槽,每天有不少人進(jìn)行修建。
聽外公外婆說,這些民工有來自枝江的和當(dāng)陽的,還有些知識分子模樣的,說話聽不太懂,據(jù)說是外省的。這些民工居住在外婆那一個大屋場內(nèi)的農(nóng)戶家里。每到星期六,我到外婆家玩兒,看到那么多人進(jìn)進(jìn)出出,感覺新奇又興奮。
這個寧靜的小村莊,變得熱鬧起來。
有天傍晚,母親神神秘秘地叫上我去看修渡槽,說那里挖出了一個新奇玩意兒。聞訊的村民們都爭擁著去看,大家都不知道那是什么東西。當(dāng)村長的外公叫上太爺去辨認(rèn)。太爺見多識廣,在我們那個村莊算是個能人。太爺拄著拐棍兒,被人簇?fù)碇呷?。一大塊白白黃黃的東西被挖出來,中間部分還算平整,邊角處被工人挖碎了,散在地面泥土上。太爺走上前,先是用拐棍在上面杵了杵,接著蹲下身用手捏起一小塊兒,瞅了好一會兒,說,這是好東西啊,龍骨面!止血效果好著呢。有一個知識分子模樣的人說,這應(yīng)該是動物化石。偏巧工地上有位工人的小腿蹭破了點皮,腿肚子向外滲著血水。聽著太爺?shù)脑?,遲疑著上前試試。太爺把那堅硬的龍骨用小刀刮成碎末,敷在那人出血的地方,不一會兒,血便止住了。
在那個缺醫(yī)少藥的年代,這能止血的玩意兒的確是好東西。甭管它是化石還是什么,眼見為實,民工們、村民們一擁而上,用錘子敲,鋼鉆鉆,各自裝了些揣在口袋里。母親也弄了一大塊兒帶回來,像撿得了一個大寶貝。而自從有了龍骨面,我們玩耍時不小心受點小傷,出了血,再也不用陽塵灰、地牯牛做的窩里面的那個白色的灰塵來敷傷口了,刮點龍骨面,傷口上一抹,用布帶纏住,立馬止住血。直到我后來出嫁,我還偷偷帶走了橡皮擦一樣大小的一塊龍骨面。其實那時候家里的龍骨面已經(jīng)沒有了,因為常有村民受傷后來找母親討要,母親便掰一塊送給他們。
我特別佩服那些民工膽子大,腰間系個繩,順著軟梯,一級一級地往上爬。那個渡槽好高,他們爬到一半的時候,我站在地上,望著他們的身影,像天上的大雁一樣。
那時我并不知道這個工作是多么危險。有天放學(xué)回家路過那里,民工叔叔不像往常似的逗我和小伙伴們,他們的樣子看起來那么凝重。回到家,母親也沒有像往常一樣笑著接過我的書包,她神情嚴(yán)肅地對我說,吃過飯,我們到外婆家去。外婆家里住的一個民工叔叔從軟梯上摔下來了,流了好多血。
母親的聲音聽著有些后怕,又有些哽咽。
我嚇壞了,著急地問,那個叔叔怎樣?
不知道,送去醫(yī)院了,情況怕是不好。
草草吃過飯,我隨父母來到外婆家。一整個屋場的村民和工人幾乎都聚在外婆家那個大稻場里。沒有了往日的歡笑,一個個表情嚴(yán)肅。從民工們的口中,知道了那天從軟梯上接連掉下來三個人。有一位叔叔咬著牙爬上軟梯,沒爬上多高,心里打顫,不敢向上爬了,垂著頭順著軟梯下來了。
領(lǐng)導(dǎo)們關(guān)著門,在外婆家的一個房間里開會,聽說還有從上面下來的領(lǐng)導(dǎo)……
這次俢渡槽,跨越了兩個年頭。
二
渡槽修好了,民工叔叔們離開了,村莊又恢復(fù)了往日的寧靜。我有時放學(xué)回來晚,天色暗黑,母親和太爺就會在分叉口的那個渡槽下等我。太爺說,修這幾個渡槽死了好幾個人,我一個小女娃子火頭低,怕嚇著。我不懂,只是覺得渡槽下面的土地上,那些小皮球一般大小的野牡丹,紫色的花針一根根豎起,一叢叢、一片片的,除了氣味難聞,很是好看,而且,就屬這一塊的野牡丹最多,花開得最漂亮。
夏天的時候,我們最愛在渡槽下面玩兒,找一個平整些的橋墩,鋪上涼席,帶上母親給的花生、鐵豌豆等小零嘴兒,和弟弟妹妹們玩拖火車的撲克牌,或是看看小人書。
有那么幾年,我們家和別人合伙養(yǎng)了頭牛,每當(dāng)母親讓我們?nèi)シ排r,我們找一塊水草茂盛的地方,把牛往草地上一趕,系上繩子,牛悠哉悠哉地吃它的草,時不時揚起牛頭,哞哞地叫喚幾聲。水泥滲出的熱氣有些烙屁股,我們便在旁邊的水溝里玩起水上溜冰的游戲。水溝僅五六十厘米寬,用水泥砌的。溝里常年有水,長出青苔,光腳踩上去滑溜溜的,從高往低,可以溜好遠(yuǎn)。最刺激的一次,我們正光著腳在水溝里玩溜冰的游戲,我突然發(fā)現(xiàn)水溝的前方有一條青蛇,我想停住,可腳下根本停不下來,我嚇得尖叫一聲,前面有蛇!在后面的弟弟雙手往兩邊一撐,由于腳底慣性,一屁股坐在水溝里,顧不得手被磨破,快速爬起來,順手在路邊擰斷一截細(xì)竹子,跑到我前面。
此時我已經(jīng)抓住機會逮住小溝旁邊一叢灌木,從小水溝里爬起來了。好險,離青蛇僅有兩米來遠(yuǎn)了。弟弟一棍子朝蛇打下去,沒打著,本以為它會逃跑,可是我們沒想到,它竟然快速朝我們追趕。它的速度真快,我嚇得連連哭喊。弟弟真勇敢,他揮著手里的竹棍,瞅準(zhǔn)機會,照著蛇的頭部猛地打下去,連打幾下,蛇不動了。聽到我哭聲的表舅從他家跑出來,問清事情緣由,對我們說,以后看見這東西,別招惹它。我滿臉淚痕地回家,弟弟癟著嘴在后面偷笑。我回頭瞪他一眼,他用手捂著嘴,假裝望向別處。
三
那年夏天,我們家屋后的離我們最近的一段渡槽倒塌了。
那是一個周末的午后,日頭熱得出奇。天空的云古怪得很,團(tuán)團(tuán)酡紅,邊上閃著金光,一塊塊黑云圍著紅云。我們家的稻場曬著稻谷。大外公站在他家的稻場上,把一件白汗衫卷至胸口,手里拿著蒲扇,邊扇風(fēng)邊看著天上詭異的云彩,對母親說,二閨女,這天不對勁兒,快把稻谷收了。母親望望天,是啊,大爹,今天這天熱得古怪,天上的云也怪,這太陽火辣辣的,悶不過氣來。母親說完,立即把還再午睡的我們叫醒,快起來收稻谷。我和弟妹惺忪著眼,不滿地嘟囔,媽,這么大太陽,哪來的雨?一邊不情愿地慢騰騰地去拿撮子。母親呵斥著我們,快點!這可是一年的口糧咧!
母親拿來刨板,把繩子挽在肩膀上,我在后面推。
稻場里的谷攏成了一堆,弟弟妹妹用撮箕往屋里端。還沒等我們把稻谷全部攏成堆,天色大變,西邊的一團(tuán)團(tuán)烏云蓋住了酡紅,直壓頭頂,太陽的金光不見了,天色瞬間黑暗下來,狂風(fēng)大作。母親小跑著把稻谷往屋里挑。母親一邊催促我們快點兒,一邊祈求著老天爺,老天爺,你照應(yīng)著我們娘兒倆,等我們把谷子都搶進(jìn)屋再下吧。
驚天的雷聲霹靂地響起,閃電把黑暗的天空劃破一道裂縫,那雷似乎就在我們頭頂上劈。妹妹端著一撮箕稻谷被雷聲驚嚇,手一抖,谷粒全撒出來,母親一把拉起她,嚷著讓她快回屋里去。豌豆大的雨點噼里啪啦從天而降,打在我們身上、臉上,怪疼。稻場里,雨水很快把泥土潤濕,濕漉漉的稀泥巴裹著沒有搶進(jìn)屋的幾筐子稻谷,數(shù)條小水流沖刷著稻場。我們的衣服已全部濕透。
隔壁的小外公大聲喊著母親,別搶了,快把孩子們帶進(jìn)屋去。雷聲雨聲太大,小外公用盡力氣的叫喊聲,聽起來像石子扔進(jìn)水缸后被迅速蓋上了鍋蓋,悶在里面。
回到屋里,母親用力掩上門,風(fēng)把木門吹得咯吱咯吱地響,似乎屋外有頭猛獸在撞擊著要進(jìn)來。換好干凈的衣服,母親摟著我們,躲在臥室的門框下面。屋外狂風(fēng)大作,風(fēng)一陣緊似一陣,發(fā)出尖利的聲響,像怪物發(fā)出的嗚嗚鳴叫。雨,哪里是雨?就像屋頂上有無數(shù)個巨大的燒水壺,一股股水流從壺嘴里倒出來。母親怕了,怕泥巴做的土墻屋禁不住雨的沖洗倒塌。她緊緊摟著我們哭起來。弟弟妹妹被母親的哭聲及外面的風(fēng)雨聲嚇住了,抱著母親大哭。我躲在母親的懷里,那天很奇怪,我記得很清楚,我沒有掉眼淚,我張著耳朵緊張地聽著外面的風(fēng)雨,多么希望爸爸快回來。
不知過了多久,外面的風(fēng)聲似乎小了那么一點點,沒有那么尖利的叫聲。母親趕緊拿出幾把傘,對我們說,快走,到旁邊小外公家去,人多膽大。母親拉開門閂,風(fēng)一下子把大門推開,哐啷一響。母親艱難地拉上門,鎖上,帶著我們到隔壁小外公家。
雨傘根本撐不開。風(fēng)吹著我們的身體,似乎想把我們拉回到屋里。
母親緊緊地拽著我們來到隔壁小外公家。大外公被堵在豬欄屋里出不來,聽到我們的聲音,打開門,頭上頂著一個曬東西的竹篩,和我們一起進(jìn)到小外公家里。
小外公和大外公的兒子女兒趕情去了,都沒回來,偌大一個屋場,就我們幾個。
母親停止了哭泣,詛咒著老天爺,不該這么沒頭沒腦地下。一會兒又祈求著老天爺,下雨不刮這么大的風(fēng)也好??衫咸鞝敻静宦犇赣H的話?;蛟S,它聽不到。
我們幾個人躲在后院兒的雜屋里,母親和小外公透過窗戶看著外面的情況。
一陣狂風(fēng),屋后田坎上一顆桃子樹啪的一聲連根拔起,樹枝呼地甩到玻璃上,雨,像一碗碗水一樣地潑出來,一塊玻璃應(yīng)聲而碎。母親又嚇哭了,小外公似乎也沉不住氣了,我活了一把年紀(jì)了,沒見過這么大的雨喲。老天爺,行了,快別下了。忽聽得大外公家轟的一聲巨響,大外公連說,糟了糟了,肯定是豬欄屋倒塌了!天造孽喲!母親見狀,更慌了,大爹,我家的土房子,火籠屋裂開了一個大口子,怕是也保不住。
小外公安慰著母親,二閨女,只要人在就沒事兒。
還沒緩過神,轟轟轟幾聲巨響!我們瞪大眼睛從窗戶往外看,天啊!那么高的渡槽,倒了!就像過年的時候踩高蹺的人猛地彎下身。
大爹、小幺爹,完了完了,渡槽倒了,這怎么辦?渡槽里有沒有水?會不會把我們的房子沖垮?母親慌亂地哭喊道。大人的情緒直接影響著我們,弟弟妹妹嚇得又哇哇大哭起來,我也放聲哭起來。大人們的雙眼緊緊盯著渡槽,看是否有大股的水落下來??墒峭饷骘L(fēng)雨聲太大,風(fēng)裹挾著雨,形成灰蒙蒙的雨霧,密密匝匝,根本看不清。
小外公說,大股水落下來聲音會很響,現(xiàn)在還聽不到。等個十幾分鐘,如果后山上由大量的水涌出來,我們就趕緊往對面孫家窯灣的坡上跑。
此刻的母親停住了哭泣,她像想起來什么似的,說,中午吃飯的時候,我看到東風(fēng)渠管理站的李師傅去關(guān)閘道了的,我還和他說話了。
那便沒事兒,只要關(guān)了閘閥就沒有水來。大外公和小外公都松了一口氣。
閘閥在原宋家嘴中學(xué)那里,二百多斤的鐵,鎖著一把很大的鑰匙。只要天氣惡劣,東風(fēng)渠管理站的人就會來把閘閥鎖上,防患于未然。母親決絕地說,我不信,我們沒做過傷天害理的事兒,我?guī)讉€小孩子懂事又聽話,老天爺不會這樣狠心對我們的。此時,母親不見了慌亂,臉上帶著勇敢及豁出去準(zhǔn)備斗一斗的表情。
又過了十幾分鐘,風(fēng)聲漸漸小了下去,那種尖利的呼叫停止了,雨也變成黃豆般大小,天色逐漸亮了起來。我好像聽到父親拖拉機轟隆隆的聲音。我再凝神一聽,真的是爸爸開著拖拉機回來了。我激動地對著母親喊,媽媽,爸爸回來了。母親一聽,趕緊跑到前屋,拉開門沖出去。我和弟弟妹妹緊隨其后,大外公與小外公也在后面緊跟著。
爸爸的拖拉機已停在稻場里,看到我們完好無損地從小外公家里出來,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爸爸說,他在農(nóng)場做事,想到家里一稻場的谷,開車往家趕??娠L(fēng)雨太大,雷一個接一個。開了沒多遠(yuǎn),實在看不清路,被趕來的同事把爸爸拉了回去。他們聽到渡槽倒塌發(fā)出的巨大聲響,我們家的方向灰蒙蒙的。爸爸心里擔(dān)心的不行。雨剛小點就連忙開車趕回來,一路上。看到不少的房屋受損,田里的莊稼損失嚴(yán)重。爸爸安慰著母親和兩個外公,他一路回來,渡槽里沒水,你們放心。
雨終于停了,父母與兩個外公趕緊查看房屋受損情況。大外公家豬欄屋倒塌一間,緊挨豬欄屋的一面墻受損,我們幾家屋面的瓦都被吹落不少。確定房屋無大礙,父母去看倒塌的渡槽,我們遠(yuǎn)遠(yuǎn)地跟在后面。父親怕渡槽再次倒塌,提醒著我們不要太上前。附近的鄉(xiāng)親們?nèi)齼蓛傻貜奈堇镒叱鰜?,趕來看渡槽倒塌的情況,一個個驚魂未定,互相喊著鄰居的名字,說著劫后余生的話語。
離我家不遠(yuǎn)的一處小山坡上,住著幺外公一家。那天只有幺外公一個人在家里,舅舅們都出去做事未回來。母親擔(dān)心幺外公,大聲喊著幺外公,過了許久才聽到幺外公略帶哭音的聲音回答,我一個人在家,嚇?biāo)牢伊?,嗚,后面溝渠的水快漲滿了,好嚇人。
幺外公從小得病,包燈火留下了后遺癥,時而清醒,時而稍顯糊涂。第二天,聽外婆說。幺外公站在溝渠上面,大聲哭喊著外婆,姐姐,救命,我怕,嗚嗚,嗚嗚。外婆大聲嚷著讓他回去,幺外公不肯,站在雨里哭天搶地。后來雨實在太大,風(fēng)刮得他站不穩(wěn),他才跌跌撞撞地回到自己的土屋里,像個孩子似地坐在地上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