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韻】歸(小說)
父親出院后的第二天就開始下雨,綿綿秋雨一連下了七八天,整座城市如同一塊巨大的長毛的蘑菇,被浸泡在水中,濕漉漉地散發(fā)著一股霉味。
城市在這蕭蕭煙雨聲中靜默著,等待著,等待一場和春天相關的約定。
父親和我也有個約定,即天晴后就送他回農(nóng)村老家。
父親做的微創(chuàng)手術,住了二十多天院,這不大妨礙他按規(guī)定做核酸。
父親不喜歡我生活的這座城市,這和做核酸沒關系。我們老家也要做,還沒這里方便。父親不喜歡這里的原因,有可能與我那逼仄的居住空間有關,但這只是其一。
這座城市本來就給父親留下不好的印象。交通擁擠,看病排隊,西紅柿夏天放一周都不爛,就連去小飯館吃一碗面都能感受到一種假大空的況味。他們用盆一樣的大老碗盛面,聊聊幾條面卻只占個碗底,質量跟過去比差之千里。他們確實傳承了傳統(tǒng)飲食文化,但只有空殼,沒有實質內(nèi)容,父親說??磶讉€城管將為生計而奔波的一群小商小販趕得狼狽逃竄,父親很不理解,他說一個普遍工資兩三千的二線城市,面子就比里子更重要嗎?
父親不愛這座城市,可這并非他不愿留下來跟我一起生活的根本緣由;準確說,他更喜歡待在生養(yǎng)自己的那片黃土地上。前多年,我為此對父親做了不少思想工作,但沒能說服他。三年前,我母親去世后,我又先后托大伯和姑父給他動員思想,都未能如愿。
讓七十歲的老人在鄉(xiāng)下獨自生活,作為兒子,我是于心不安。讓一個大病初愈的老人回去自己照顧自己,作為長子,我是于心不忍。所以,當天氣放晴,我們小區(qū)剛好也解封的時候,我并沒有遵守自己的承諾送父親回家。以自己工作忙為借口,父親被強留下來,過了幾天清閑自在的日子。
而后來發(fā)生的事證明,所謂的清閑自在只是我的自以為是。
解封后,白天我和媳婦都去上班,只剩父親一個人在家,看看電視,或者下樓到院子里轉轉,舒展一下筋骨,父親的活動范圍不超出小區(qū)。
奇怪的是,一天清晨,媳婦發(fā)現(xiàn)廚房里先一天中午才買的一桶五升裝的菜籽油不翼而飛。詢問父親,他也說不出個子丑寅卯來。媳婦懷疑,下午我們上班走了之后,父親出門忘了鎖門,才被人進來順手牽羊。昨晚我們是在外面吃的飯,也沒注意那桶油當時在不在。丟了也罷,只能提醒他白天看管好門。
然而,僅隔一天,奇怪的事再次發(fā)生了。先天晚上剛采購的一堆青菜,一夜之間又憑空消失了。這倒證明,那桶油未必就是白天父親沒鎖好門而丟失的。檢查門鎖完好無損,假若是遭了賊,手段這么高明的盜賊,怎么放著近在咫尺的肉食和其他更有價值的東西不要,偏偏只順走一堆青菜葉子?難道這只是一個低欲望的善良的小毛賊?
媳婦建議我向物業(yè)報告,調(diào)一下監(jiān)控看看。父親分析說,這應該是熟人干的事,他肯定具有配置我家門鑰匙的條件。那會是誰呢?物業(yè)?志愿者?
我想,與其打草驚蛇,不如守株待兔。
果然,這天晚上睡到半夜三更時,我聽見外面有聲響,便起身悄悄把門開了條縫,只見客廳昏暗的壁燈下,父親衣衫不整,佝僂著瘦弱的身子,趿拉著拖鞋邁著碎步趕路似的在客廳里轉圈子。難道他也是在等那個盜賊的出現(xiàn),為了使自己保待清醒才做出這種不合適的舉動?
怕他影響樓下,我將頭伸出門外,喊了聲“爸”。父親沒理會我,只顧走他的“路”。轉了一圈,他突然停下來,走到沙發(fā)前,將一只靠墊拿起換個位置放下,又拿起另一只再換個位置放下,如此反復多次。一種不祥的感覺瞬間涌上心頭,心仿佛被一只大手攥緊,正欲上前,卻見父親朝我這邊望了一眼,那眼神呆滯空洞,如在夢中。在我遲疑的片刻,他已轉身背對著我向廚房走去,很快,手中就拎著小半袋米出來了。爸,我喊著,上前將客廳的燈打開。刺目耀眼的燈光讓我感到一種窒息的眩暈。然而,父親仿佛什么都沒看見一樣,茫然地掃視了一眼房間,徑直打開門向外走去。我怕貿(mào)然上前阻止,會刺激到他,只好尾隨他來到電梯口。父親沒有進電梯,而是順著樓梯往下走,步履踉蹌。我故意咳嗽了一聲,也沒引起他的注意。
父親下了四層樓梯,然后在十三層停下,他將米袋放在東邊的住戶門口,用手反復按壓了幾次,這才轉過身來,抬頭向站在平臺拐角處的我望了一眼,那目光依舊呆滯空洞,似醒非醒,似睡非睡。他似乎發(fā)現(xiàn)了我,又轉身將米袋用手按壓了幾下,這才吃力地移動腳步開始上樓梯。
驚動父親可能會使他精神受到傷害,所以我只能在前面為他“帶路”,引導他往家走。我比父親早七八步臺階先進門,然后把門開了條縫等著他進來,因為父親出去時就是將門虛掩著的。
門口傳來撲嗒撲嗒的腳步聲,門無聲地被打開了,父親幽靈般的身影一閃進了屋,然后徑直進了自己的臥室。
我下樓將米袋拿回來,再進到父親房間一看,只聽他鼾聲如雷。
第二天,我打聽到十一樓住戶是一名孤寡老人,老伴去世早,唯一的兒子多年前死于一場車禍,媳婦改嫁,老人平常跟十幾歲的孫子一起生活,經(jīng)濟較為拮據(jù)。最重要的是,老頭子在這個小區(qū)是唯一跟父親有話語交流的一個。
我故意問父親,可認識這老頭?父親說,在樓下鍛煉時認識的,姓張,老家也是農(nóng)村的,邀請他去家喝過一次茶。
通過進一步了解,可以確認父親三次送油送菜送米,都是給張姓老人放在門口的。事實也證明,夢游患者發(fā)病時,雖然意識模糊,但他的行為還是受某種潛意識的支配,具有感性與理性的成分。不然,父親為什么一定要給張老人送東西呢?如果是模仿志愿者,這么大的小區(qū),也可以給其他人送啊。
媳婦問,父親什么時候得了這病?據(jù)我分析以及弟弟在電話中的陳述,父親應該就是這幾天才發(fā)病的。住院期間,每晚我都在旁邊陪護,一切正常。自從能下地活動后,父親每晚起來上完廁所,都要在病房外的走廊里來回走幾圈,但他意識是非常清醒的。
莫非是他想回老家,而我卻沒有兌現(xiàn)自己的承諾,使他心理產(chǎn)生了焦慮和壓力?
難道只有老家才算家,我這里就不是家?媳婦也不是那種不通情達理不懂孝道的人。農(nóng)村那個只剩幾間破敗的青磚瓦房的家,為什么就讓他如此留戀熱愛呢?
父親住院前,他養(yǎng)的最后那三只羊因為得了布病已被動物疾控中心的人拉去活埋了,土狗阿守被弟弟帶到縣城了,連那幾只下蛋雞都托付給鄰居照管了。他這還有什么放心不下的?無非是房后他種的那片菜地、那幾樹的蘋果和核桃??蛇@又能值幾個錢呢?弟弟離開醫(yī)院回去的時候,反復都叮囑幾遍了。哦,要說再有事的話,幾天的連陰雨,母親的墳塋會不會被雨水沖垮?這是父親最擔心而又沒給弟弟交待的事情。
再三斟酌,我決定兩天后送父親回老家。將這個決定告訴他之后,父親很多天緊鎖的眉頭終于舒展開了。
當天晚上,我陪在父親身邊睡,凌晨兩點多聽見他窸窸窣窣起身下床,上了趟廁所,正準備在客廳沙發(fā)上坐時,被我強行拉回臥室,又睡下了。到第二晚上,父親半夜醒來好幾回,輾轉反側,卻并未下床。凌晨六點多,天蒙蒙亮,他便起床洗嗽,催我趕路。
迎著初升的朝陽,我們便踏上回鄉(xiāng)的路。
第一站是到縣城弟弟家接阿守。阿守在城里呆了一個月,不知是營養(yǎng)跟不上,還是它不習慣城里的環(huán)境,毛色明顯沒有以前那么光潔柔亮了。弟弟希望父親在縣城休養(yǎng)一段時間再回去,父親堅決不肯。
我開車和父親直接回到村子里的老屋。
三間土木結構的青磚瓦房,還是上世紀蓋的,雖然年代舊遠,歷經(jīng)歲月風霜嚴寒,表面看著破敗不堪,卻四壁完整,基頂俱全,沒失去一座獨立房屋應有的功能與屬性。
踏進屋子的那一刻,我還是忍不住鼻子一酸,無語凝噎。里面的陳設太過簡陋,油漆斑剝的老舊紅木家俱,表面裂開口子的皮革沙發(fā),全都落滿了灰塵。很久沒人居住的家少了份生活煙火氣。而事實是,我母親三年前遠走時就將這個家一半煙火氣一并帶走了。
母親在世時,我們的家曾經(jīng)一度搬離到政府新建的安置房,父母在那里體驗了三四年的城市人生活。因為當時我們村部分耕地和宅基地下面都探測到巨量煤炭,相關項目已獲批,開始啟動,分批安置村民。我們家屬于第一批,由于部分山地不在征收范圍內(nèi),所以房屋只拆了我和弟弟的兩座平房,給父母暫時保留了三間土木瓦房。
住進稱為社區(qū)的高樓后,和鄉(xiāng)親們一樣,父母親一點都沒改變他們原有的生活方式。父親除了要種后山以前荒蕪的那二畝地,經(jīng)常還去別的村子幫人干活,換取一點報酬,以補貼家用。征地一年給一千多塊錢,這不夠零花的。母親從搬進新家就開始疾病纏身,用她的話說,“都是閑出來的病”。那時,家的氣氛依舊濃厚,特別逢年過節(jié),母親總是托著瘦弱的病身,極力為我們營造出溫暖的、充滿煙火味的家的氛圍。
在小區(qū)住了不到兩年時間,便有消息傳出,說煤炭開發(fā)項目被國家叫停,因為當初批復的只是省市兩級,沒經(jīng)過能源部煤炭司的審批,現(xiàn)在被人舉報了。這以后,開著兩輪三輪車回村種地的村民越來越多。我們村在高塬上,井口在川道,因此除了個別人,大部分鄉(xiāng)親的土地都沒被占用。項目擱淺,他們收不到補償款,于是又重新掌握了對土地的使用權。反正地閑著也是閑著,政府對此也持開放態(tài)度。
我母親去世后,是在老屋辦的喪事。借此機會,父親便再次將家安置在老屋,說省得他來回兩頭跑。
這三年間,父親除了種地,又養(yǎng)了幾只綿羊,由起初的兩只繁衍,今年初達到七只。父親沒舍得賣,他想擴大養(yǎng)殖規(guī)模,為兒女減輕負擔。他說可惜那滿山比毯子還厚的一層青草了,不利用真是一種資源浪費。他認為,養(yǎng)羊對農(nóng)家人來說,是成本最低風險最小的一種營生。
誰能料想,今年五月份,縣動物疾控中心工作人員上門對散養(yǎng)禽畜例行采樣檢測,竟查出父親養(yǎng)的四只羊感染了布魯氏病菌。病羊被活埋了,雖然政府每只羊給補助了五百塊錢,但父親還是很心疼。所幸父親自己沒有染上病毒。我勸他把剩下的三只賣掉,父親不肯,說這種病毒的傳播性危害性在新冠病毒面前就不值一提,做任何事都不能因為受一點挫折就退縮不前。
父親堅持放養(yǎng)他的三只羊,說明年初春便會產(chǎn)羔。到初秋時分,父親突然發(fā)現(xiàn)有兩只羊身體異常,懷疑有病,最后打防疫部門電話,叫人來采樣檢測,結果三只羊全部陽性,都患了布病。這次父親很痛心,也很失望,說他不只是在為自己,他是為在這片土地上生活的農(nóng)民,為自己的后代而擔憂,連養(yǎng)羊這種最簡單最傳統(tǒng)的營生都干不成功,那農(nóng)村農(nóng)業(yè)的發(fā)展,出路到底在哪里?就等著城市資本介入?
沒有羊群做伴的日子,父親消閑下來了,每天無精打采地侍弄他那二分菜地和幾棵果樹。突然有一天,他感覺胸悶氣短,肩痛腿脹,上縣醫(yī)院一檢查,嚴重心率失常,稱作快慢綜合癥??h醫(yī)院看不了,于是父親被轉往我生活的城市一家大醫(yī)院。
經(jīng)過二十多天的住院治療,父親病情已基本穩(wěn)定,目前主要依靠藥物維持。
回到老家,父親的精神狀態(tài)明顯好多了,指揮著我?guī)退闪它c農(nóng)活,收拾了一下家務,將養(yǎng)的阿貓阿狗都安頓好。擔心父親夢游病再犯,我決定多陪他兩夜,觀察一下情況。
當晚,父親又跟我談到農(nóng)村的現(xiàn)狀。他說,那些在外飄泊的打工者,沒有文化和技術的,沒有一定積蓄的,不享受城市五險一金的,年齡在五十五歲以上的,按理說農(nóng)村才是他們真正的歸宿。問題是在農(nóng)村能干什么呢?種菜?蔬菜市場飽和了。養(yǎng)豬?生豬市場飽和了。種糧?一口人只有一畝多地,別說畝產(chǎn)兩千斤,畝產(chǎn)一萬斤又有多大效益?
父親接著將話題落在我身上,城里好混你就多混幾年,啥時混不下去了就回來,有那一畝二分薄田,總餓不著。
我說,那是遲早的事,老家不只是退路,是歸宿,總有一天會變成發(fā)展之路。國家鄉(xiāng)村振興的口號已提出多年了,路子、模式總會有的。
我看是個難題,城市資本進入帶來技術的同時也會帶來巨大的風險,父親憂心忡忡地說。
這一夜,父親睡得很踏實。早晨醒來,他跟我說,昨晚夢見母親了,母親告訴他,他們那邊不做核酸,禽畜也沒傳染病,那里地廣人稀,青山綠水,沒有污染,沒有過度開采,一切都是原生態(tài)的。母親是一個養(yǎng)殖專業(yè)戶,有上百頭的羊群和寬廣的草地。
接連兩夜,父親都睡得很安穩(wěn),說明之前他的夢游癥是偶發(fā)的,我想自己可以安心返城了。
我怎么也想不到,我這一走,竟然是和父親的永別!僅僅過了半個月,噩耗傳來,說父親先天晚上還好好的,第二天上午被鄰居發(fā)現(xiàn)時,安靜地躺在床上,已經(jīng)沒了呼吸。
據(jù)大家分析,父親應該是心臟病發(fā)作,被奪去了生命。這么說,我們剛花四萬塊錢住院治療的效果在哪里?如果父親因為心律過快而亡,那應該有個過程,他會有感知,會有應對措施。如果是心律過慢,乃至心臟停止跳動,那醫(yī)院給裝的起博器的作用是什么?
在親友一片要求做醫(yī)學鑒定的聲浪中,我說服了弟弟,就不要再折騰父親了,他不喜歡去那塊水泥覆蓋的土地,安安靜靜地踏上自己的歸路,是這個世界給他最后的尊嚴。
父親就這么悄然而又絕決地離開了我們,沒有留下片言只語,只給我留下無盡的遺憾和傷痛。我做過各種設想,如果當初強行把父親留在身邊,又會有什么樣的結果?
或許,在那個月色如霜的秋夜,父親聽著屋外的一片蛙鳴蟲叫,如同聽著幼時的催眠曲,他沒有經(jīng)歷任何痛苦,只是有些孤獨,然后就進入夢鄉(xiāng),最后就到了另一個世界,在那一片廣闊的天地里,他見到了我母親,看見了他的羊群……
料理完父親的后事,再次回到這座疫情肆虐的城市,連續(xù)多天的奔波勞累已使我精疲力竭。晚上躺在父親每次來睡的那張床上,眼前又浮現(xiàn)出他的音容笑貌。
父親五十歲之前從未離開過故鄉(xiāng),直到我成家買房之后,他開始跟著親戚在建筑工地打工,輾轉奔走全國各地。直到六十歲左右,我們村里要征地搬迀,他才回鄉(xiāng)。我十九歲離家在外打拼,常年與家人聚少離多,父親更像是活在我的記憶里。中年后的父親,雖已光芒不在,但依然是我心中的太陽,他藏匿在時光的深處,隔著遙遠的距離,照耀著我,溫暖著我,給我力量。我們?nèi)缤浅酱蠛V械膬深w天體,各自獨立,又相互依存。父親文化不高,但他不是一個毫無見解的人。花甲之年,他回鄉(xiāng)跟我說過這么一句話:有文化和技術的人出國跨省那叫人才流動,出賣苦力的人走州過縣那叫浪跡天涯。這也許詮釋了他不愿留在城市的心理動機。
父親的土地心結是刻在骨子里的,是融入血液里的一種情感和文化信仰。和我的交流中,他堅持認為只有農(nóng)村和土地才能養(yǎng)活龐大的人口。他說,農(nóng)村是生存,城市是生活;農(nóng)業(yè)是塔基,工業(yè)是塔頂。
父親長眠于他熱愛的這塊土地,落葉歸根,這應該是遂了他的心愿。城市的高樓大廈似乎安放不下他那顆赤誠之心。父親不愿做城市的流浪者,其實我何嘗不是?我身邊無數(shù)帶著滿身泥土氣息的人們,又何嘗不是?
躺在父親躺過的地方,獨自盤點回憶父親的生前過往,我的心境忽然豁然開朗了。
山河故里,錦繡中華,我們都在逐夢的路上,時而徘徊,時而前行。包括泉下有知的父親,他不曾遠離,不曾停歇,在時間永恒的荒漠里,他一直都躲在深處的角落里,默默地注視著我,祝福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