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蓉是一位知名的成都本土作家。她長期從事傳記文學(xué)、小說、影視、散文等多種文體創(chuàng)作，其作品清麗、婉約、空靈，將生命、情愛與自然在一起交融和燃燒，在中國文壇上展示出個性獨特的藝術(shù)風(fēng)格。從上世紀90年代起，我就讀過她的散文。她的散文語言流暢、富有詩意、蘊含哲理、親切動人，給人以美，啟人以思，印象深刻。至今，我不僅記得她1994年發(fā)表在《成都日報》副刊的那篇散文《喜歡春天》，還記得她那篇被四川文藝出版社收入《文學(xué)武侯》2014年合集的散文《塞上，我的遠方》，更記得她在2018年有幸榮獲第八屆冰心散文獎。冰心散文獎是我國文學(xué)獎中重量級的獎項，代表了我國散文最高級別的水準。
　　 不久之前，曹蓉又推出了11萬字長篇散文《那邊的香巴拉》，也是由四川文藝出版社出版。這是一部書寫藏鄉(xiāng)巨變，反映鄉(xiāng)村振興脫貧攻堅成果的精品力作。
　　 作者以發(fā)現(xiàn)美的眼光和熱烈的情懷去觀察世界，用詩化的語言，唯美的文字，去描繪時代巨變的美麗畫卷。她以康巴漢子索朗、藏族小女孩登初、孤獨的尼姑秋吉老阿媽等人作為脫貧戶的典型代表，傾情細膩地抒寫他們的精神面貌，反映新時代脫貧攻堅給他們生活帶來的變化，將個體生命敘事延伸到頗具社會意義的主流敘事，體現(xiàn)散文作品表現(xiàn)時代精神的文學(xué)價值。最難能可貴的是，作為書寫新時代“鄉(xiāng)村振興”的重大現(xiàn)實題材，既成功地避開了“圖解政治”的敘事窠臼，也超越了傳統(tǒng)寫人記事抒情散文的寫作模式，還為當(dāng)下的鄉(xiāng)土敘事注入了鮮活生動的現(xiàn)實氣息與時代精神。
　　
　　 一、想象與神話描繪的天地之美。
　　 曹蓉從成都啟程，出康定，經(jīng)新都橋，翻過海拔4200米的折多山，一路向西，走出川西平原，進入康巴藏族聚居區(qū)，去采訪海拔3500米的甘孜州色達縣楊各鄉(xiāng)上甲斗村。這是一個自然風(fēng)光美到極致的藏族鄉(xiāng)村。
　　 《那邊的香巴拉》描繪了一幅幅美麗的畫卷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湛藍的天空，潔白的云朵，雄奇壯美的雪山、峽谷、湖泊、草甸，善良淳樸的人們，自由的靈魂，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美麗、清朗、安寧、祥和、富足，構(gòu)成了傳說中人們想象的“香巴拉”，藏語所指的“人間極樂園”。這就是作者要去探尋的一方寶地。這就是雪域圣地康巴的神奇秘境。
　　 那處秘境叫上甲斗村。它是作者心中的香巴拉，也是讀者向往的香巴拉。在扎西村長這位俊美康巴漢子的帶領(lǐng)下，曹蓉仿佛在白蓮花般的云朵里穿行。目睹牧羊人唱著歌，手握著鞭子，迎著花香彌漫的草甸，在草原上依著風(fēng)，趕著羊群的景象讓她心生感動。路上的美景讓她恍惚，讓她迷醉。天空的遼闊，群山的高遠，讓人聯(lián)系起心在九萬里外、摶扶搖而上的莊子，仿佛隨作者赴一場逍遙游。白云、草原、牛羊和執(zhí)鞭的牧人，美好而祥和，又讓人想起老子的道法自然和天人合一的境界，以及佛陀拈花微笑的禪機。
　　 作者視通萬里，思接千載，旁征博引，精巧結(jié)構(gòu)，將盤古開天劈地、共工與顓頊發(fā)生爭斗的兩個神話故事融入地球歷史，表現(xiàn)盤古與自然斗爭的獻身精神，以及共工愿意犧牲自己來改造山河的英雄氣概和奉獻精神，使讀者很容易跟扶貧工作隊不怕困難的英雄氣概和奉獻精神聯(lián)系起來。
　　 康巴地區(qū)的起源，藏族聚居區(qū)的形成，“甲斗村”的含義，巧妙地展示了藏族發(fā)展的歷史?！奥L的歷史長河中，那片廣袤的大地和山川孕育出一個古老的藏民族。那里生活著的藏民純樸善良，信守著千萬年來先民們創(chuàng)造出的神秘而多彩的文化，恪守著一個民族的精神傳統(tǒng)和生命信仰。那里的世界像天堂一樣，讓世人為之傾倒?！边@就是人們稱為“最后的香巴拉”，康巴人心中的香巴拉。
　　 上甲斗村在綿延起伏的山谷里，一條清澈的河水從雪山沿著曲折的長溝，穿過草甸逶迤蜿蜒而去。從山路進去，里面有一座山，山上有一座廟。廟的名字叫做“吾查寺”，有一千年歷史。村寨掩映在古樹叢林的峽谷中，顯得靜謐而神秘，仿佛從不曾被外界打擾。古樸的藏式民房依山勢而建，散落在溝邊、林中、山坡上，高低錯落，背襯著廣袤無垠的藍天，像古老的雕塑安靜地矗立著。田野里，金黃的青稞像翻滾的麥浪，與寬闊的牧場相接。一堆堆高高的草垛，疏疏朗朗立在草地上。一朵朵白云從上面悠悠地經(jīng)過，陽光照耀著阡陌原野。牧人迎著初升的旭日，趕著一群群牦牛，唱著牧歌，朝牧場而去。
　　 作者的妙筆描繪了眼前的村寨美景：“藍天白云下，周圍茂密的青青樹林、無邊無際的綠色草原、嘆為觀止的河谷、綿延到天邊的群山，神山腳下金碧輝煌的喇嘛廟，道旁的一座座白塔和矗立的‘瑪尼堆’，與隱密林深處的寨房，還有隨處可見喃喃念著‘六子真言’的人們，如入畫中?！彼选鞍矊帯⒑椭C、靜美、神秘”的上甲斗村比作一片凈土，比作牧歌式的世外桃源，讓讀者自己去感受村寨的美，感受這快美麗而貧瘠的土地上“一步跨千年”的變化。
　　 很多人都知道甘孜州色達縣有個著名的五明佛學(xué)院，遍山谷綿延起伏的紅房子。只是很多人都不知道在色達境內(nèi)，還有一處很美很美的楊各鄉(xiāng)上甲斗村?！赌沁叺南惆屠凡粌H讓讀者大開眼界，還讓人產(chǎn)生想去親眼看一看的沖動，想去親自欣賞那里的天地之美。
　　
　　 二、情懷與現(xiàn)實書寫的人間之美。
　　 香格里拉是英國作家希爾頓創(chuàng)造的新詞。希爾頓為世人描述的“香格里拉”是“與世隔絕的世外桃源，那里沒有戰(zhàn)爭，是一片寬容、安寧、祥和的凈土；是一片神奇、擁有無與倫比原始自然美的樂園，那里的生活是透明清澈的，它遠離正在走向毀滅的西方現(xiàn)代機器文明世界?！弊髡咴诟鞔彘L交流時，總是要將美麗的上甲斗村跟香格里拉聯(lián)系在一起，跟藏語“香巴拉”——“人間極樂園”聯(lián)系在一起，為讀者提供一個很好的注腳。
　　 上甲斗村原來雖然風(fēng)光很美，但是房子簡陋破舊，交通、通信閉塞，出行困難，藏民深度貧困，人們的生活條件非常差。這里海拔高，氣候惡劣，夏季多山洪，常引發(fā)洪災(zāi)、泥石流，導(dǎo)致本身就很脆弱的民房受損，路基垮塌，道路中斷，影響村民出行和財產(chǎn)安全；冬季很長，整個村莊冰雪覆蓋，農(nóng)作物無法生長。牦牛只能靠儲存的草料過冬。有的牲畜沒吃的，就凍死餓死了。農(nóng)牧民的經(jīng)濟收入主要靠政策補貼。
　　 扶貧工作隊到來之后，經(jīng)過三年脫貧攻堅戰(zhàn)，這個古老的村莊徹底告別了貧困，正在發(fā)生滄桑巨變，老百姓過上了富裕、安寧、幸福的生活，上甲斗村變成了美麗的香巴拉，一個真實美好的存在。
　　 已經(jīng)脫貧的索朗“哦也，哦也”地打著招呼，在扎西村長和曹蓉的面前策馬而去。扎西介紹說，國家的扶貧資金資助他家蓋起了新房。索朗又養(yǎng)了幾十頭牛，日子也好過了。在作者的筆下，不僅把這位康巴漢子高大彪悍俊美形象描寫得淋漓盡致，還把他和在此繁衍生息的藏民族的先祖格薩爾王聯(lián)系起來，贊揚康巴人堅毅和樂觀的性格，表現(xiàn)他們脫貧后幸福滿足的精神面貌，并且將自己的親身感受傳遞給讀者：“在這里，我發(fā)現(xiàn)最容易得到的是微笑。”“每一個微笑，都讓人打心眼里涌起一股喜悅和愛，以及莫名的溫暖。我想我看到的是世界上最美麗的笑容，天使般的微笑。每一張笑臉的背后，是幸福的滿足，是慈悲和善良?！睆拇迕裼淇斓谋砬榫涂梢宰x出他們內(nèi)心的喜悅。
　　 牧民們曾經(jīng)住在僅避風(fēng)雨的氈帳，或只是容身的茅屋，“天似穹廬，籠蓋田野”的草原民族，從此，不再過著逐草而居、四處漂泊的游牧生活。因為有扎西這樣的扎根于藏族聚居區(qū)的基層干部群體，肩負著這個時代賦予的神圣使命。自然流暢的敘述從側(cè)面反映了扶貧工作隊的付出與收獲。
　　 作者跟隨扎西村長深入藏鄉(xiāng)走訪貧困戶，將他們生活的變化用文字描繪成生動的畫面，給讀者帶來身臨其境的感受?？系滤睦杉沂且粋€典型的貧困戶。他有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登初，一只腿天生殘疾，家里為治療女兒的腿疾花費了很多錢，導(dǎo)致生活貧困。扶貧工作組了解這一情況后，幫助他家建起了新房，還將小女孩送到省城的大醫(yī)院治療，幫助她順利完成了手術(shù)。
　　 說到小女孩明年就要上學(xué)讀書，作者敘述了當(dāng)?shù)刎毨У牧硪粋€重要原因和解決方案?！霸鞔彘L告訴我，在當(dāng)?shù)?，村民大多不會漢語，文化程度很低，這成為致貧的重要因素之一。為了讓藏族聚居區(qū)孩子從小接受良好的教育，阻斷代際傳遞，縣里、鄉(xiāng)上和扶貧工作隊幫助村里建起一所幼兒園和一所小學(xué)，所以學(xué)齡前孩子都要入學(xué)前班，學(xué)漢語?！薄昂⒆觽儫釔圩x書，喜歡學(xué)習(xí)，進步很快?！弊髡咔〉胶锰幍貖A敘夾議：“從扎西村長欣慰的笑容里，我感受到扶貧帶給藏族聚居區(qū)的變化，這是一件多么偉大的事業(yè)，歷史會銘記所有貧瘠土地上奉獻者的榮光?！?br />　　 年近七十的秋吉老阿媽也是一個典型的貧困戶。她是一位年長的尼姑，藏語稱之為覺姆。她一個人生活，平時陪伴她的，是一只流浪狗。政府為她修建了新房。這位慈祥的老人由一只兇惡的流浪狗陪伴著生活，這畫面似乎很沖突，卻有一種人與自然和諧之美。因為我們可以從作者的敘述中，看到老人們孤獨的背后，是一種愛的升華——慈悲。
　　 出家的秋吉，與流浪狗相依為命，這或許含有她的精神信仰，讓人領(lǐng)受到的感動，是個體生命對自然萬物的愛和寬容，是藏民族博大的生命情懷。在作者的敘述中，蘊含著政府對人民的關(guān)懷與愛。愛，是生命最動人的情感。因為愛，就有了動人的美。愛是人類的大美。人類在愛中不斷提升自己，走向生命的圓滿。
　　
　　 三、真誠與感動禮贊的鄉(xiāng)村之美。
　　 散文《那邊的香巴拉》是對上甲斗村這個藏鄉(xiāng)發(fā)生巨變的寫實。生活是怎么樣的，作品就如實地去記錄、去描摹，卻能打動讀者的心。我被曹蓉的文字吸引，想去那里親眼觀賞一下藏鄉(xiāng)的美景，體驗一下藏民的生活，感受一下藏鄉(xiāng)的變化。
　　 作者在來上甲斗村之前，還以為這里是以放牧牦牛、羊或馬等動物為主的牧區(qū)。因而腦海里常常浮現(xiàn)著自己想象的畫面：藍天白云下，一望無際的草原，奔馳的駿馬，揮鞭的牧人。當(dāng)她在10月的秋天來到這里的時候，卻被一片田園豐收景象震撼了。原來，上甲斗村是半農(nóng)半牧的農(nóng)牧交錯區(qū)。一邊壯美的高山河谷，牦牛遍布的草場，一邊是麥浪滾滾、無邊無際的青稞地。這里的人們過著田園牧歌式的生活。
　　 在作者的筆下，是一幅生動的鄉(xiāng)村圖景。微風(fēng)拂過，長著長芒的青稞，掛著黃燦燦的麥穗，搖曳著，像藏族聚居區(qū)的姑娘在田野里舞蹈，裊娜多姿，又像金色的波浪一層一層地翻騰到眼前，此起彼伏。從成都往康藏高原的途中，沿途都是湛藍的天空，潔白的云朵，山川遍布的河谷，鮮花盛開的草原，沒有想到，竟能在這里看到川西平原才能看到的“沃野千里”的豐收景象。在這一派令人鼓舞的幸福場景中，作者適時地把一位已經(jīng)脫貧的困難戶帶到讀者眼前：頓珠一家8口人。省上扶貧隊來了以后，幫助他家建起了房子。政府還下發(fā)了資金補貼，鼓勵種青稞，還養(yǎng)了幾十頭牛，現(xiàn)在生活越來越好。
　　 讀這篇散文，給我印象最深的是耍壩子的歡樂場景。耍壩子就是藏族同胞慶祝豐收的一種傳統(tǒng)民俗，像過節(jié)一樣。每到農(nóng)歷七八月份，青稞收獲的季節(jié)，村里老百姓闔家而出，邀親約友，在一片草壩上搭起帳篷，用七天時間來慶祝豐收的日子。
　　 作者在扎西村長的帶領(lǐng)下來到這里，和藏族同胞共同分享豐收的喜悅與歡樂。村里的書記來了，干部來了。老人們手搖著轉(zhuǎn)經(jīng)筒，坐在帳篷邊，圍成一圈，有的在聊天，有的在誦經(jīng)。人們還熱情地邀請客人品嘗酥油茶。草坪上傳來高亢、悠揚的歌聲。全村人都穿著節(jié)日的盛裝，在耍壩子上玩耍、唱歌、跳舞、喝茶，住在帳篷里。能歌善舞的康巴人在耍壩子上展示著藏民族人民特有的魅力。
　　 讓人沒有想到的是，可愛的登初穿著一件很鮮艷的玫瑰色碎花臧裙，裹著小小的、修長的身子，腰后挽著一個大大的粉紅色的花兜，胸前掛著一串紅珊瑚，跟一群藏族小女孩在一起翩翩起舞，就像從云中掉下來的小仙女。更讓人難以置信的是，這就是那個天生殘疾正在康復(fù)的藏族小女孩。
　　 “遼闊的草原上，人們盡情地歌唱，縱情地舞蹈，仿佛進入歌與舞的海洋。歌聲表達著康巴人慶豐收的歡樂，對家鄉(xiāng)的無限熱愛，抒發(fā)著農(nóng)牧民脫貧致富奔小康的喜悅之情?！?br />　　
　　 長篇散文《那邊的香巴拉》以優(yōu)美、流暢、親切的文字，自然地生成一種清麗質(zhì)樸，卻內(nèi)蘊光華，更有一份貼近心靈的歌吟與詠嘆，在有限的敘事里卻蘊藏了無限的意味?？梢哉f，作者是以精靈般的筆觸游走在這片藏鄉(xiāng)土地上，在她的筆下呈現(xiàn)的是極富質(zhì)感、讓人無比想往的鄉(xiāng)村圖景。對田園生活的熟稔，使得她能把一條河、一棵樹、一只羊、一條狗，都寫得栩栩如生。
　　 曹蓉以其清晰簡約的筆法、平靜舒緩的語調(diào)、看似散漫的結(jié)構(gòu)，打造出獨具韻致的文學(xué)質(zhì)地，有著讓人期待的特殊力量。她的作品能讓你深刻地觸摸到人物內(nèi)心的律動。簡單的生活，幸福的感受，善良的人性在其文字中得到充分展現(xiàn)。讀了曹蓉的散文就會明白，其實生活本身就蘊含有許多道理，只要作家愿意深入生活，善于傾聽生活，并用心記錄下來，讀者自然會心領(lǐng)神會，而不必絞盡腦汁強加給讀者的道理。因為再離奇的想象，也要回到生活中。真實的生活總是能夠體驗和感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