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fēng)】捕光者(散文)
這是人行道與大馬路交叉的路口,一輛接一輛的汽車穿梭而過,要橫穿馬路的我站在斑馬線前左右觀望。他就是此時進入我的視線,并引起我注意的。他駕駛一輛黑色小轎車,在我左側(cè)五六十米的地方,向右一拐,緊貼著機動車道邊的金屬柵欄停下。在行車道上停車是很危險的,尤其是在交叉路口附近;不用說,他遇到了非停不可的緊急情況。幸好,交通早高峰還沒有到來,加上這里不是鬧市區(qū),車流量相對較小,沒有造成交通堵塞。
他打開車門,鉆出小轎車。剛站直身子,忍不住伸出左手在右肩膀上拿捏了幾下,又握成拳頭擊打了幾下。等他轉(zhuǎn)過身來,我就能看到他的正面了,他是呲牙咧嘴的,一副痛苦不堪的表情。憑經(jīng)驗,我知道他是個肩周炎患者。他的右手拿著一臺套上長鏡頭的相機,合著左手擊打右肩膀的節(jié)奏,相機也在抖動著。看來,他是個攝影愛好者,停車是為了拍攝。
他走到車前,在車前轉(zhuǎn)了一個小圈子。在機動車道邊上,能找到這么一塊不受汽車干擾的地方,已經(jīng)很不錯了。他手搭涼篷朝馬路對面望了望,就將相機擎到眼前,調(diào)整光圈和焦距。我順著他的鏡頭方向張望。馬路對面是居民小區(qū),是出門買菜的大媽,是從公園晨練回來的大爺,是悠然自得的散步者,是匆匆忙忙的上班族,是攀附在柵欄式圍墻上的藤蔓,是樓與樓之間的綠樹,是在樹枝間跳躍的松鼠和婉囀的小鳥;往上望,是或高或矮或正面或側(cè)面的樓房陽臺,是養(yǎng)在陽臺上的雜亂無章的花草騰葛,是陽臺上剛剛晾曬出來的花花綠綠的衣褲鞋被;再往上望,是壓在樓頂和樹梢上的云層,是從云縫間斜射下來的絲絲縷縷的陽光……不用望了,我家就在附近,上班和回家,都要經(jīng)過這里,沒事的時候出門遛達散步,也來這里,可以說,這里的幾棵樹幾棵草,閉上眼睛也能數(shù)得清。這有什么好拍的呀?難道他忍著肩周炎發(fā)作的病痛,冒著因違章停車而被處罰的風(fēng)險,就是為了拍攝市民百姓的日常生活場景?我有點想笑。
投入到拍攝當(dāng)中的他,呈現(xiàn)在我面前的,是一幅手舉相機、腰身略微前傾的側(cè)影,看著就像是一座雕像。他在與馬路對面的景觀牽手,與鏡頭里的光影交談,像熱戀中的人約會一般,如癡,如醉,如顛,如狂。往來奔馳的汽車已經(jīng)入不了他的眼,嘈嘈雜雜的噪聲已經(jīng)入不了他的耳。我不知道是光影俘虜了他,還是他征服了光影,只知道他很有滋有味,很痛快淋漓,就連肩周炎也被瞬間治愈了。是啊,美是隱藏在煙火場景當(dāng)中的,是蘊含在平凡生活之中的,一定是他發(fā)現(xiàn)了我所沒有發(fā)現(xiàn)的美,才會那么專注。他作為過路人,能在行車過程中隨意一瞥,發(fā)現(xiàn)其中的美,而我天天相遇,天天所見,還發(fā)現(xiàn)不了,應(yīng)該敬佩他的慧眼才對。
他站著拍了一張,蹲下拍了一張,想退后兩步再拍,屁股卻撞上了金屬柵欄。他轉(zhuǎn)過身來,將相機輕放在柵欄下的地上,騰出雙手撐住柵欄,臃腫的身體便翻躍了半人高的柵欄,落在非機動車道上。電動自行車流雖不如汽車流那么兇猛,被撞也夠嗆,但他全然不顧自身的安危,從地上撿起相機再拍。他一會兒蹲下身去,一會兒踮起腳尖,一會兒逆車流貓腰輕走,一會兒順車流大步奔跑,一會兒橫跨非機動車道,一會兒蹦到道邊花壇的水泥護欄上……但無論怎樣蹲、踮、走、跑、跨、蹦,他的頭始終朝向馬路對面,有時候不得不偏離,馬上會糾正過來。他不像拍攝照片,倒像捕捉野兔。記不清哪位搞攝影的人說過,角度差異哪怕非常微小,拍攝效果也有天壤之別;周圍所有運動中物體,比如行馳中的汽車、飄移的云朵、飛過的小蟲子、在微風(fēng)中輕輕搖曳的樹枝花草、晾曬在陽臺上的細微晃動的衣物等等,都可以造成反光的細微變化,從而影響到拍攝角度。我明白了,美景是會藏匿和逃跑的,比野兔還狡猾;他對光線的變化非常敏感,這樣不停地蹲、踮、走、跑、跨、蹦,看似瘋瘋顛顛,毫無規(guī)則,實際上是靠不停地移動身體來尋找最佳的拍攝角度;只有經(jīng)過這樣反反復(fù)復(fù)的折騰,才能把最美的光影捕捉到鏡頭里來。這不禁讓我想到,掛在展覽館里展出的那些精美絕倫的攝影作品,不是拍攝出來的,而是捕捉到的。
我又想到了我自己。我雖然不懂?dāng)z影,但愛好寫文,只是幾年寫下來,都是別人眼里的垃圾文字,投給報刊雜志,大多數(shù)石沉大海;投給江山文學(xué)網(wǎng),精品廖廖無幾。寫著寫著就失去了信心,懶得再寫。我問自己:能像他那樣,從日常生活中發(fā)現(xiàn)震撼靈魂的美嗎?能像他那樣,迷醉顛狂地捕捉美嗎?這樣一問,似乎找到了寫不出好文的根源,心情豁然開朗。
他占著非機動車道,目無他人似地蹲、踮、走、跑、跨、蹦,可苦了那些騎車人。他(她)們向右繞不行,向左繞也不行,不得不停下來避讓,瞅準空檔再快速通過。有好幾次,差點相撞。他(她)們除了咒罵一句“神經(jīng)病”解解氣之外,拿他沒辦法。
猛聽得一個路人咒罵:“這邊還有一個神經(jīng)?。 蔽肄D(zhuǎn)頭四顧,沒有發(fā)現(xiàn)第二個,一看腳下的斑馬線,明白了,是罵我呢。原來,要通過交叉路口的汽車早就在斑馬線的兩側(cè)停下了,并堵起了長龍,我卻傻站在原地不動,不挨罵才怪呢。但我并不惱火,反而向那個路人點頭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