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籮筐·歲月】那年正青春(散文)
一
高中畢業(yè)那年,我去了鄉(xiāng)里的磚廠上班。磚廠離家五里,計件工資,每月能掙到幾十塊錢。
磚廠在矸石山下,幾間平房是工人們休息的地方。一座尖頂長方形的矮房子是打磚坯的車間。矸石山是當(dāng)?shù)厝说慕蟹?,距離矸石山不遠處,是一座大型煤礦。矸石廢料從礦山運出,堆積在這片空地上,幾十年間形成了高高的山頭。長有幾公里。磚廠建在這里,就地取材,將矸石粉碎加上其它原料制成磚坯,放到窯里燒制成紅灰兩種顏色的磚。因價格便宜,周邊村莊里的人家有需要的都會來這里買磚。
第一天上班,我早早趕去磚廠,想給別人留個好印象。走到車間門口,里面咚咚咚聲此起彼伏,震得人耳朵發(fā)麻。心想還是來晚了,只能硬著頭皮走進去。車間東西走向,長約百米,寬不過十幾米。中間地面堆著一長溜磚料,兩邊是半米深的地溝。十幾個年輕姑娘站在地溝里,揮動著手里的木榔頭錘打著模具里的磚料。夯實,拍平,一下下一聲聲,動作連貫而緊密。磚坯打好,搬起模具在地面輕輕磕一下,扭身將模具用力一抖,光滑平整的磚坯穩(wěn)穩(wěn)地落在身后的木板上。
二
在這里我的年齡最小,喊她們姐姐。農(nóng)村人的熱情質(zhì)樸,使我們很快熟悉起來。在繁重的勞動中,時常有歡聲笑飄出這矮矮的房子。
小榮姐明天要去相親了。大家興奮的幾次放下手里的榔頭,將目光齊齊地看向小榮姐,七嘴八舌的問這問那,出著各種餿主意。而后,小榮姐的臉突然變紅了,抓起一把土扔向嘴巴最厲害的那個。奇怪了,那天她們打打鬧鬧,比平日里打的磚坯數(shù)量竟一點沒少。姐妹們有自己的心思,多掙錢給自己攢嫁妝。
小榮姐早早來到車間,一個人坐在料堆上發(fā)呆。平日里她的性子最急,干活生怕落于人后。其他姐妹們換上工作服,嘰嘰喳喳說著話走了進來,看到小榮姐坐著發(fā)呆,一起圍到她身邊,七嘴八舌問起昨天相親的事。那興奮勁和急迫的神情讓我覺得既好奇又好玩,扒開人縫去看小榮姐說些什么。
小榮姐翹起二郎腿,故意將腳抬得高高的,漏出大半個腳面。臉上擺出一副拘謹?shù)臉幼樱浑p小單眼皮低垂,盯著地面不出聲。大家越急,她越是不說話。“快說,別賣關(guān)子?!迸赃叺娜藫u著她的胳膊催促著。正是夏天,車間里有些悶熱。半濕的磚料散發(fā)著嗆鼻的氣味。快人快語的小榮姐,快被人搖散架了,剛才故意裝出來的樣子憋的她難受,一邊笑一邊說起昨晚的相親經(jīng)歷。在媒人家里,她和那個男青年坐在炕沿上,一個東,一個西。平日里大大咧咧的小榮姐,見對方不說話,主動問起對方的年齡,家里幾口人,在哪兒上班。男青年低頭回答著問題,因為緊張有些口吃,兩人沉默下來,一時找不到話說,氣氛有些尷尬。小榮姐的手心開始出汗,男青年將身體笨拙地朝炕里蹭了蹭,想緩解一下緊張的心情,雙腳隨之抬高。他穿了一雙家里做的黑布鞋,光腳沒穿襪子,露出肥厚的腳面,又稍稍抬高頭,說了一句話“今兒它媽真熱!”小榮姐學(xué)著男青年的腔調(diào),扭了一下身體,擦了一下額頭,那樣子十分滑稽可笑,把大家的眼淚都笑出來了。
在大家的笑聲里,小榮姐從料堆上出溜下來,跳到溝里,拿起榔頭在空中揮了一下,喊了一句:“今兒它媽真熱!”笑聲忽然停了,大家不再說話,紛紛跳進溝里開始干活。小榮姐剛剛滑稽的表情沒有了,臉上繃得緊緊的,揚起胳膊用力揮動著榔頭,一下下砸向磚坯。她家里兄弟姐妹多,母親希望她早點嫁出去。那個人又丑又粗俗,她沒相中,心里說不出是種什么滋味。
三
小榮姐相親失敗,大家的情緒都不高,一時車間里少了許多歡聲笑語。我心里藏著心事,因為大家覺得我年齡小,一直沒敢說出口,更加覺得孤單愁悶。
那天,車間門口突然來了幾個年輕人。他們騎在自行車上,兩腿支地,伸長脖子朝里看著,隨后將自行車支在門口,晃悠著走了進來。最前面的那個人穿著花襯衫、皮涼鞋,頭發(fā)老長,學(xué)著城里人的打扮。一張口說話,侉挎的口音,不用猜想,他就是磚廠附近村里的人。他徑直朝小榮姐走過去,熱情的打著招呼。最初一刻,我以為是小榮姐新認識的男朋友,不禁地扭頭看了一眼:他很年輕,和我的年齡差不多大,臉上帶著一點痞氣。他和小榮姐說著話,腳步卻朝我這邊移過來,“你是新來的吧?咋沒見過你。”他蹲到我旁邊,扭頭看著我。我沒理睬他,將榔頭錘的更響,被陌生人盯著看,覺得渾身不自在。榔頭幾次打偏在模具上,心里就有一股火氣要爆發(fā)。好在沒一會收工了,從溝里爬上來,我頭也不回出了車間。
第二天,那個“花襯衫”又來了,手里拿了兩張電影票,在我眼前晃了晃,笑嘻嘻的說要請我去看電影。他的手又白又細,一看就知道不干農(nóng)活,平日里游手好閑?!岸汩_,別耽誤我干活?!蔽业穆曇艉艽?,充滿了對他的厭惡感。其實,在我的心里還有些膽怯,如果他繼續(xù)糾纏下去,我不知道怎樣面對。小榮姐替我解了圍。她告訴“花襯衫”我是城市戶口,以后要去城里上班,叫他不要在這兒浪費時間。
生活在村子里,有城市戶口這張名片,的確帶給我一點優(yōu)越感。在周圍人的認知里,我算是半個城里人,在將來的某一天,要回到城里工作生活。我不知道那一天何時到來,但我知道,我的初戀,在這個秋季來臨前結(jié)束了。他是我的同學(xué)。長得眉目清秀,笑起來溫暖又陽光,像是自小生活在城里的孩子。我們的母親都是來自同一個城市的知青,使我們有著不同于別人的親近感。我們說好,將來要一起進城,過上城里人的日子。我高考落榜,在低矮潮濕的車間里揮著榔頭砸磚,他考上了大學(xué),將要去當(dāng)年我們的母親生活過的城市讀書。他寫來一封信,委婉地說分手,我揣著他的信,和小榮姐一樣,早早來到車間,坐在料堆上發(fā)呆,回想著他笑的樣子。而后我哭了。
我不是小榮姐,沒勇氣將我的事講給大家聽?;蛟S,我還有著城市夢想,不希望這個夢想破碎。
四
在夢想沒能成為現(xiàn)實的境遇里,我只有拼命砸磚,掙取微薄的工資。磚廠東面是大片的稻田。微風(fēng)吹過,綠色的波浪起起伏伏。稻田邊一條清澈見底的小水溝,里面大大小小的鵝卵石清晰可見。傍晚收工,我們來這里洗手。砸磚坯時,模具要不時用廢機油擦拭,保持它的干凈潤滑。黑色的油污粘滿手的每個紋路,抓起溝底的細沙反復(fù)地搓洗,一縷縷黑色的水流飄遠,打過幾次肥皂,露出一雙雙白凈的手。愛美是女孩子的天性,那時流行用一種遮蓋霜,擦上后皮膚白白的,看不出臉上的瑕疵。青春的充滿活力的女孩子,每個人都是那么美,她們想要更多的人看到她們的美麗?!拔覀?nèi)タ措娪鞍伞!毙s姐的提議讓大家興奮不已,每個人都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
礦山電影院門口聚集著很多年輕人,他們在人群中不停地穿過來走過去,揮手和后來的人打著招呼。人群里我看到了“花襯衫”,他雙手插在褲兜里,正眉飛色舞和人說著什么。我忙將目光看向售票口,小榮姐去買票了,售票口擠滿人。人們掂著腳尖,伸長脖子,揮著胳膊,吵嚷著朝前移動著身體。擠到前面的人低頭將錢從售票口遞進去,拿到票看上一眼,抱怨著位置不好,然后再次將頭探向小小的售票口,求售票員換個好位置。后面的人氣不過,扯著前面那個人的衣服往外拽,自己擠到窗口前將把錢遞給售票員。我遠遠地站著,看著售票口擠成一團的人,不由得發(fā)出感慨:如果在城里,人們一定不會為張電影票擠破頭。對于城市的美好向往,讓我對城市的一切都充滿了期待。
從電影院出來,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月亮和星星不知躲到了哪里?和小榮姐她們分開,我一個人朝家里走,心里突然害怕起來。風(fēng)刮起地上的紙屑和落葉,不時在眼前飄蕩,晃動的樹枝發(fā)出的聲響變得詭異。車子蹬得太快,幾次打了空轉(zhuǎn),兩腳離了腳蹬,人也似乎懸了空。這時,我清晰地聽到身后有人騎車跟上來,恐懼感瞬間流遍全身,手腳更加不聽使喚,車速根本快不起來?!耙粋€人不害怕嗎?小榮姐她們沒送送你?”那個人趕上來,慢慢貼到我旁邊,和我同樣的速度蹬著車子。聲音有些耳熟,大著膽子扭頭看過去,是“花襯衫”!我又驚又怕沒敢出聲,只是腳下加力,想使車速快起來?!澳愫芷粒牒湍憬粋€朋友,可我知道這不可能?!彼脑捳f得真誠,不像是壞人,但我心里的戒備依然在,卻不再那么害怕??斓酱蹇跁r,他突然停下來,扭頭看著我,說了句“希望以后還能看到你”,掉轉(zhuǎn)車子消失在黑夜里。我有些發(fā)愣,從剛剛的恐懼里慢慢回過神,忽然覺得“花襯衫”并不那么讓人厭惡。
五
春風(fēng)和煦,柳樹冒出灰色芽苞,田野里鋪滿綠色絨毯,小河水聲潺潺。溫暖的、和煦的春天到來了。
在這個春天里,政府安排知青子女就業(yè),我要去城里工作了,磚廠里的姐妹對我的離開又是羨慕又是不舍。大半年的時間里,大家相處的如同親姐妹一般,以后,我們見面的機會少了。我提議大家拍照留做紀念,就在這矸石山上。矸石山上寸草不生,只有暗紅色和灰色的矸石,在矸石山頂,勤勞美麗的姑娘們,站成了最美的風(fēng)景。那年的我扎著馬尾辮,眼神清澈,目光朝向遠方,有夢想,有期待,還有植根于心底的純樸與善良。
多年后,村莊成為故鄉(xiāng),寸草不生的矸石山,低矮潮濕的磚坯車間早已不復(fù)存在。村里人在那里蓋起了房子,房前屋后綠樹掩映,寬敞的院落里雞犬聲相聞。每次回故鄉(xiāng),經(jīng)過矸石山,總是回想起當(dāng)年打磚的經(jīng)歷,想起灑下的汗水,手上的老繭。想起勤勞善良的姐妹們,還有青春歲月里的故事。那年,我們正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