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璞】寫在霜降(散文)
一
霜降這一天,恰逢禮拜天,難得的休息間隙,忙里偷閑。秋天,行色匆匆之際,霜降的來臨預示著冬天臨近。燃起一爐茶香,看書,安靜地聽室外的桂花開了又落。平行的時間空間,我們用內(nèi)心建造著自己的世界。
凌晨四點剛過就醒了,再怎么睡也睡不著了,干脆就起來看書。四周還黑漆著,屋里屋外都是靜悄悄的。習慣性瀏覽一下手機,滿足一下自己那種“機不離手”的空虛(也是當下大部分人的一種生活工作狀態(tài),不知道這是好的習慣還是壞的習慣,因人而異吧);然后就繼續(xù)翻昨晚沒看完的《小說選刊》2022年第10期--第八屆魯迅文學獲獎小說。
此時,臺燈的光線也是柔和又有溫度,灑在紙上有一股難以言狀的視覺沖擊,讓人感到了文字無限的深邃力道。耳邊除了愛人那低緩有力的呼吸或夢話,再就是翻書頁時,手指與紙張間那摩擦聲以及自己的心跳,讓人瞬間入定,完全沉醉在小說里,忘了時間,忘了自我。
房間里,已經(jīng)找不到可以分散注意力的事物,而我的思緒又總是執(zhí)著在小說某一細節(jié)或人物上,這讓我感到窒息、激動、幸福。還因為我經(jīng)常看書時,有許多往事可以追憶,思考著,如果是讓我來寫,該怎么寫,主人公的命運會如何?開頭又是該如何處理,人物是死掉還是重生。不好說,生活本來就比小說更精彩,一切皆有可能,都是個未知。曾有人說,小說家對小說中的人物要狠心,對自己也要狠點。雖然一時半兒理解不了其深意,但也明白自己此時此刻的心情和那種復雜糾結感受,很像黎明前的黑暗,給人深邃的誘惑,又給人向陽的希望。
不知不覺過了多少時辰,恍如隔世,仿佛自己走過了一段很長很黑的隧道,有一束光一直在前面牽引著自己,感覺到一種莫名的踏實與安然。一陣鳥叫聲,如一股石上泉,那輕緩低咽的流水聲,汩汩柔和地流進耳朵。驀地抬起頭,窗外,東邊的天際已開始泛魚肚白了,目光集聚在桂花樹枝上,聽它們嘰嘰喳喳的,就曉得就是以前經(jīng)常光顧窗前那幾只熟絡的麻雀,它們像是在互相問好,早上好,吃早了沒???瞬間,我的心也早已跑了很遠,很遠。穿過了圍墻、高樓、人群、車流;越過都陽山脈,翻過巴樓山,趟過紅水河……
二
闖入桂中偏西北的紅水河中游的大化縣,一個叫局柳屯的小山村。它坐西向東,背靠高低起伏的山峰,錯落于紅水河的百馬河谷中段,前面是一直向南流的紅水河,南邊是刁林屯,北邊是廣袤的田野坡地,墨綠透著金黃的玉米靑帳。那是一個深秋清晨。一摸豐滿的苞谷,手心有些微癢,細小的水珠在葉子上匯成了一股水流,像是農(nóng)人的汗液。真要是的話,那它一定積攢很久了。是一個季節(jié)?一年?或一輩子?一時半兒還沒反應過來呢,我已深陷玉米靑帳里,迷路了,分不清東西南北,分不清周圍到底是什么顏色了,綠色?草黃色?金黃色?腦子已是一片空白,不曉得自己身處何處了。是在局柳,還是在東莞,我還是真的說不準,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成這個樣子,有這樣的心情,是離家太久遠了,還是自己真的成了家鄉(xiāng)那種熟悉的陌生人了。自己該不會是在做夢在穿越吧,人是最不容易看清自己的。
不遠處,傳來摩托車的轟鳴和人們的吆喝聲,一聲聲由遠及近。側耳仔細一聽,好生熟悉。那聲音不大,卻傳得幽遠,一聲聲好像在召喚著我,腿不由自主地朝那方走去。就像是在黑夜中看到了微光,就朝著微光的方向走過去雖然有時候會懷疑是不是走錯了,但是所有的懷疑不就是為了確信嗎。
翻過一條高坎兒,爬上一道田埂,上面是矮矮的雜草,卻被晨露濺濕了褲腳,都可以擰出水來了。
再過一坡地,來到一片高地,四周被高矮相差的桉樹茶油樹圍著,往南望可以看到遠處的公路,還有散落的人家。只是一切都被大片霧氣掩藏著,朦朦朧朧,隱隱約約。不遠處有幾個忙碌的身影,兩位婦女彎著腰背著小背簍,雙手交替掰苞谷;一個黑黝黝的七十多歲的男子正在把苞谷裝袋打包,不時望向玉米青帳深處。
順著他的視線望去,映入眼簾的是兩個身穿粉紅色衣服和太陽帽的小女孩。一個六七歲的女孩正在吃力地拉著一小袋苞谷,另一個女孩子,有三四歲左右,她一手抱著一根苞谷,另一只手指著那桉樹上的鳥兒叫到,爺爺,那是麻雀嗎?人們?yōu)槭裁凑f它們是害鳥呢。那老者,頭都沒有抬就說,麻雀呀,應該不算是十惡不赦的害蟲吧,只是在那幾年鬧饑荒的時候,本來地里就不怎么長莊稼,再鬧蝗災,這個時候,麻雀經(jīng)常下到地里找吃的,十分討人嫌,你想想看,那時候人都沒糧食吃,都在吃樹皮,人都吃不飽,麻雀又來搶糧食,那它不是害蟲那又是什么?小女孩歪著腦袋,眼睛沒離開過樹枝上的那幾只麻雀,眼里有光,充滿著一股山泉水一樣溫和的力量,鄭重其事地再問,爺爺,它們下到地里就不只是找稻子吃的吧,它們會不會是在吃害蟲?老者愣了一下,嗯,我還真的沒想到往這個方面上去求證過,過去老人們都是這么說的。這一老一少在深秋晨霧中的對話,一點點的溫暖涌上我心頭,而我卻說不上話來。
此時,太陽在我的身后露出了半邊的臉,我沒有轉(zhuǎn)過去看它。但它已向我打了招呼。清晨的陰涼已慢慢消退,對面的山坡上不知何時已映上了金色,明媚動人。
那個女孩,大大的眼睛,炯炯有神,透著靈氣,更多的是善良、單純。我看第一眼時,就看到心坎里去了。
她穿著一身粉紅的呢子圓領衣,映得白嫩的臉蛋透著粉紅色。反戴著粉紅太陽帽,十分調(diào)皮可愛。那配套的呢子褲,她蹲著小身子,舉著手中的苞谷指向樹上的麻雀,刨根問底兒神情專注的樣子實在讓人忍俊不禁。
好像好久沒有像這樣喜歡一個小女孩了。
“嘉怡?”我試著叫了一聲。
“嗯?”她微微朝我這邊偏轉(zhuǎn)過來,正好迎上我友善的笑容,“爸爸?!”
可是看著她我卻震驚了!那雙眼睛,大大的黑,干凈的白,閃動著機靈和純真,還有驚喜和猜疑。使我看了一眼就陷在那一汪無法自拔的深潭中去了。望著我,她竟然像忘了詞說不出話來了,指著我只知道跺腳,眼角掛有亮凈的露珠般大的淚珠,轉(zhuǎn)身撲向她爺爺懷里……
我張開雙臂,呆呆地站在原地不動,好像我是天外來客,所有在場的人愣住了,不相信這是真的,我會在這個時間段出現(xiàn)在這玉米地里。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我們面面相覷。嘉怡抓過她爺爺?shù)氖衷谒约旱哪樕喜洳洌瑺敔?,你掐一下我看看,這是不是真的,那是我爸爸嗎?我該不會是在做夢吧!
那老者是她爺爺,我父親輕輕地捏一下他孫女那被凍得紅樸樸的小臉蛋笑著說,疼嗎?那是你的爸爸,去……
爸爸?你怎么現(xiàn)在才回來???你看爺爺奶奶的頭發(fā)都全白了,背都駝彎到地面了,你真的是爸爸嗎?你看麻雀見到你都飛走了,它們認生了啊。
老爸老媽把兩個娃推向我,隨即扭過頭去,用那老筋暴走的手背在揉揉皺紋橫生的眼角,努力昂起頭看著天空……
望著消失在天際的那幾只麻雀,聽女兒的話,我的眼睛模糊了,一股愧疚涌上心頭。我明白了,時間是在往后移動。所以我們看見的全是過去。我們離未來越來越遠,而不是越來越近。時光讓我們留下來,許多時光沒有到來,好日子都還在遠路上,一天天朝這里走來,父母一天天變老了,小孩子也一天天長大了。我們只有在時光中等候時光,沒有別的辦法。你看,時間還沒來得及在父母那一根根磨一新的扁擔上留下痕跡。時間還沒有磨皺那孩子遠眺的雙眼。但時光確實已經(jīng)慢了下來,自己也確實是在……
恍惚了很久,連她們何時離開都不知道,只剩下自己的頭痛欲裂。
三
一個腦瓜崩敲醒了我。
喂喂,你不要命啊,都這把年紀了,還玩通宵啃大部頭書。你以為你還是十八歲年輕小伙子呀,還不趕快吃早點休息休息,下午咱們還要去加班呢?愛人的聲音響在耳畔。
這時,我才明白自己僅僅是個醒著做夢的人,揉揉還在痛的后腦勺,仰起頭給愛人一個勉強的笑臉。
窗外,天已經(jīng)大亮了,天空,湛藍,飄忽的云。在有人的大街上,陽光明媚,那些天上的云朵,護送每個早起人。當我終于知道時間讓我做些什么,走還是停時,我明白父母親已經(jīng)沒有多少時間了。
撫摸手中的書,回味王蒙先生的《霞滿天》,心想啊,日子就像云彩一樣在變幻無常。我相信,每一種快樂都值得珍惜,每一份苦痛都需要經(jīng)歷,人生本就是苦樂參半,且行且悟。我沒有與眾不同的地方,俗人一個,不過一直有一個夢,里面的內(nèi)容不同,就是有我最愛的人和事?;仡^看看身后的路,走得如此的曲折,坑洼。成長、成熟,是一段不可重復的旅程,讓我時刻銘記,時刻懷念,時刻看著遠方,走向前方。
抬頭,幾只麻雀掠過窗前,隱入天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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