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野征文“沉淀的歲月”】一世情緣(散文)
七月的雨,越下越大。我正手忙腳亂地趕牛羊進圈,他進了家門,讓我趕緊進屋,他來趕??此谟曛忻β涤诜壳拔莺?,我滿心滿眼的潮濕。當時年少任性,只懂風花雪月,如今歲已半百,才懂那句“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邂逅
1984年我讀初中三年級時,一天晚上學校組織學生通過電視收看老山前線戰(zhàn)斗英雄的報告,看得我熱血沸騰,幾度落淚。從那以后,軍人高大偉岸,無私奉獻的形象在我的心中扎了根。
1987年春天,我遇見了他——當時是一個十八九歲的年輕軍人。
我母親是鄉(xiāng)村教師,那天我陪她前往鄉(xiāng)里辦轉正手續(xù),卻錯過當天僅發(fā)兩趟的客車,只好去村前的公路上等候,期待能碰上那里往來的軍車搭個便車。半小時后,一輛軍用卡車駛來,母親拉著我一起擺手,車停了,看到里面坐著三個年輕軍人,我不由自主地緊張起來。他從車上下來,詳細地詢問我們攔車的原因,母親怕耽擱辦事,她快步走到車窗前說明情況,眼巴巴地望著他們三人中年紀大些的軍人,他們商量一番后,同意捎上我們。
他們原本打算安排我和母親坐在駕駛室,但是害羞的我拉著母親匆忙上了后面的車廂。剛坐定,就憋見他關心的目光,我的臉一下子就紅了。道路曲折陡峭,我們的身體隨著車身不停地晃動。路不好走的地方,他都會從車窗里向后提醒我和母親注意安全。車子在一條小河邊停下來加水。他過來對母親說:“阿姨,下來活動活動吧”,他扶著我母親下了車。見我在車廂里轉來轉去不敢下。又提醒我:“你踩著車轱轆下?!?br />
當我的腳剛踩著車轱轆時,一雙有力的手扶住了我的腿,就勢我下了車,我感激地對他說:“謝謝你?!彼炅舜晔?,又拍了下后腦勺不好意思地笑了。
加好水后,軍車繼續(xù)向前行駛著。到了鄉(xiāng)里,已是黃昏。他還是站在車旁,用雙手把母親和我接下了車??吹杰娷嚌u漸地消失在夕陽的嫣紅里,我突然有一種深深的眷戀和不舍,感覺做了一個粉紅色的夢。
由于他們的幫助,母親在第二天順利辦理好手續(xù)。之后很長一段日子里,我常夢見那輛軍車和他臉上靦腆的笑,感覺那雙手還在拉著我,只不過是在開滿鮮花的山上奔跑。
攜手
河水潺潺,草地青青。1990年春的一天,我正在河邊散步,突然遇見了他。相遇那一刻,我聽見自己心底花開的聲音,也看到了他滿眼的光芒。
我們認出彼此后,在河邊交談了近2小時。他話不多,但是有問必答,還一個勁傻傻地笑。
原來,他在遼寧省鐵嶺市某武警中隊服役。三年前那個春天,他和戰(zhàn)友出臨時任務,路過我們村前,湊巧遇上了我們。這次休假,則是從老家到我們村里來探望遠嫁的姑姑,他姑姑家離我家不遠。緣分,妙不可言。
第二天,他便托姑姑來我家說媒,但被母親一口回絕。我有一個哥哥和弟弟,哥哥和母親都是教師,父母就我這一個閨女,雖然我在家待業(yè),但她們都心疼我,舍不得我遠嫁。他家遠在400多公里的遼寧北票,家有兄弟5個,除他參軍外,一家人靠承包鄉(xiāng)里的林場過日子。他并不死心,回到部隊后,他給我寫來無數(shù)封催人淚下的情書,信中言語懇切,字跡雋逸,讓我對他的印象更加美好。
1991年冬天,一個大雪紛飛的深夜,他突然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大雪封路,從遼寧北票到內蒙古赤峰的柏油路路段尚能通車,但我家在赤峰下屬鄉(xiāng)里的農村,鄉(xiāng)里土路已被積雪覆蓋,已經(jīng)一個星期不通車了。他頂著風雪,徒步走了20多公里路,到了我家。眼前的他,綠色的軍裝已成白色,頭發(fā)、眉毛也成白色,一股暖流融化了我所有的猶豫,剎那間他刻進我的心里……
同年底他從部隊復員。父母見我心意已決,便不再反對,按照當?shù)仫L俗,父母叮囑好陪同送嫁的我叔叔和哥哥,依依不舍地看著我被前來迎親的他接走。但當我們到達他家時卻驚呆了,這里只有他們一家人,交通不便,塵土飛揚,沒有通電,而且只有一排老式的土培房……因為我們要結婚,婆婆家簡單收拾下屋子,擺放了幾件說是從鄉(xiāng)里淘來的舊家具。
叔叔和哥哥擔心我在這里吃苦,怎么也不愿意把用來結婚的介紹信拿出來給他。
環(huán)顧四周,我的心慢慢地黯淡下來,“有情人終成眷屬”的喜悅一點一點褪去,他不住地說:“我會好好干,來補償你!”很快,我又對愛情重新燃起希望。我請求叔叔和兄長拿出了介紹信,還請他們替我保密這里的一切,以免家中父母擔心。我和他順利領了證,為了愛情,我選擇義無反顧。
新婚的日子是甜蜜的,他對我特別好,臟活累活都不讓我沾手。山里沒有電,幾天也看不到一個人,可只要和他在一起,我便覺得一切都好。最讓我歡喜的是,新房里有一大面墻壁鏡,能把整個人都照得清清楚楚,我就這樣,每天站在鏡前,欣賞著滿面笑容的自己,心里美滋滋的。同年底,女兒的出生,更讓我對他充滿了信心,對未來生活滿懷憧憬。
夢碎
1993年正月二十六,我婚后的第一個生日。知道我愛寫東西,他跑到幾十公里外的鄉(xiāng)里給我買了一個日記本作為禮物。
我滿心歡喜,打開扉頁,看見他寫的那幾行祝福語,字跡雖然工整,但離雋逸還差得遠。我心中疑惑,但也沒有問,可從那以后,我便有了心事。漸漸地我發(fā)現(xiàn),復員回家后的他,不再彬彬有禮,也許是對務農生活的不滿,和生活瑣碎心有不甘,他的脾氣日漸暴躁。慢慢地,他又從我的夢中走了出去,而且越走越遠。
我減少去照鏡子的次數(shù),因為我害怕,怕見鏡子里的我,那雙憂郁茫然的大眼睛,那瘦成一條的身段;怕透過鏡子,看見我的故鄉(xiāng)、我的父母,更怕他們看見我憔悴的容顏。
終于有一天,我從他親人口里得知,他從前寫給我的信,都是他的戰(zhàn)友代寫的,他的形象在我心里立刻崩塌,為此,我發(fā)瘋似的和他激烈爭吵,又把自己精心保存的那一百多封信,用剪子剪成碎片,拋散在風中。
見我這樣,他異常激動,想解釋又說不了什么安慰的話,只剩胡亂大叫。我不再說話,靜靜地走到外面,拎著砍柴的斧頭進了屋,在他還沒明白過來,我把斧頭對準了墻壁鏡,狠命地砸了下去……
他一下子安靜了,慢慢地彎下腰,默默地收拾碎片,自言自語般地解釋,他學習不好,字難看,也不會寫信,才找部隊文書代寫的……我什么也沒說,我的夢已隨著鏡子碎得無影無蹤,一切都回不去了。
從此以后,我不再梳妝,也不選購新衣服,我變得邋遢,甚至打發(fā)著歲月。
我不是沒有想過離開他。1997年春耕時節(jié),他家湊不出來購買種子和肥料的錢,我借口借錢,回到赤峰娘家。從出婆家門那一刻,我便打算不再回到這個令我傷心的地方。一個多月后,等不到我回去,他便天天跑到鄉(xiāng)里打電話給我母親和我,不斷勸我回去,向我訴說當時已4歲多的女兒對我的想念和哭喊。我又動搖了。又僵持了近一周時間,我也熬不住對女兒的想念,等到他來接我時,我跟著他又一次踏入那個家。
母親心疼我,不愿見我意志消沉,便經(jīng)常寫信給我,開導我,但是我無動于衷。執(zhí)拗、任性、多愁善感,讓我越發(fā)蒼老,而且疾病纏身,幾乎沒有勞動能力。
他的母親勸他離婚,他除了嘆息外,什么也不說。他農閑時偶爾外出打工,打工回來便到商廈給我買衣服,為我添置首飾,春節(jié)時請發(fā)型師到家里為我燙頭。
有人說我在幽怨中混日子,可誰又能懂呢?我為夢中的他遠嫁,但是夢碎了,他不再是他,一切都是水月鏡花。而我好似一腳踏空,失去任何動力和目標,輕飄飄地游蕩在日子中,了無生趣。
曾經(jīng)的我,又怎么能夠找得回呢?
重圓
日復一日,除了能做點力所能及的家務活外,我就是帶女兒,也只有在她面前,我才有那么一點生氣。漸漸地,家里條件有所改善,女兒也慢慢長大了,懂事了,即心疼我,也心疼她爸爸。
2013年春節(jié)過后,女兒見我時常百無聊賴,對我說:“媽媽,你要是無聊就上網(wǎng)吧,網(wǎng)上有空間,……”她還鼓勵我:”你才人到中年,寫作還不晚……”
他在一旁聽到,很有心地為我申請了一個qq號,我開始用手機上網(wǎng)、寫作。同年11月13日,我的第一篇散文在重慶的《二月文學》刊出時,他異常激動,逢人便說。我比他平靜得多。但從那時起,我便覺得生活有了全新的出口,日子有了寄托,一有時間,我就去看書,寫作。
有親友認為農村婦女寫作是不務正業(yè),但他卻鼎力支持,說只要我開心就好;郵局來了我刊發(fā)文章的雜志,不管天多冷,他騎著摩托車去取回;我加入了北票作家協(xié)會,以文會友,文友們知道我身體不好,常來家里看我,他忙前忙后,去河里抓鮮魚,殺雞宰羊,忙得團團轉。
他曾告訴我:“只要你在寫作中找到快樂,做任何事情我都愿意”,那一刻,我深刻地感受到新婚時他說的那句“我會好好干,來補償你”的真心實意。也許是文字的力量,也許是看到他為我做的一切,我冰冷已久的內心,也一點點融化。
我的心一天天變晴,日子也漸漸有了顏色。文中有我年少鮮麗的遐想,也有郁結日子的苦悶;有對家鄉(xiāng)父母的思念,也有山村生活的單調淳樸;有瞬間夢碎的天崩地裂,也有“重獲新生”的豁朗開朗……
轉瞬之間,寫作已經(jīng)9年了,在全國各地的報刊已發(fā)表文章200多篇。2017年7月,本地的朝陽電視臺《生活發(fā)現(xiàn)》欄目播出了關于我的故事《大山深處的文學朝圣者》,2019年我加入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
如今,依然有我們一家人,不過,我們已經(jīng)蓋上了新房,柏油路也通到了家門口。林場退耕還林后,我們的土地也多了起來。日子越來越有盼頭,女兒在沈陽工作,一切也順心順意。
他又給我買了一面大鏡子,我恢復了照鏡子的習慣,鏡子里的女人,飽經(jīng)風霜的臉龐透著成熟穩(wěn)重,那雙大眼睛雖不那么清澈,但透著開心和幸福。
?時過境遷,回望一路走來的日子,我不想說自己當時為愛遠嫁是孤勇是沖動,夢碎后的自暴自棄是任性是恣意,而今經(jīng)歷過、煎熬過,才明白,年少的愛虛幻而理想化,熬過歲月才發(fā)現(xiàn),褪去軍人光環(huán)的他,也只是個普通人,茶米油鹽,噓寒問暖,真心相待,這才是日子應有的模樣,真實而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