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豐】天上有月亮(小說)
“Y,G向你問好。他的聯(lián)系方式手機、微信同號:16896561858?!?br />
機子響了,她的老同學群倏然間跳出如前一串信息。Y是他們的高中同窗,G即他。他未加入也不知道有此群,這是他借別的同學手機和口吻發(fā)的,這也是自己平生的第一次耍小聰明。他想借助此次露面給她報個平安,同時試探一下,希望僥幸可以聯(lián)系得上她,他知道她可能不會理他。幾十年的風雨滄桑,世易時移,物是人非,他知道自己不應該再去找她、打擾她平靜的生活,那將會對不起她,但他還是這樣做了,而且手段又似乎有些下作。然而,他管不了這些,他放不下自己的初戀,他不能讓自己的有生之年再繼續(xù)遺恨下去,他要為他們間的這段孽緣來個了結。
信息發(fā)出后,他長長地噓了一口氣,覺得心里輕松了許多。然而,記憶的鎖鏈又將他牽向漫遠的過去……
初夏。W公社郵局院內辦公建筑設施后面菜園。
園子不大,也就一小爿地,是本單位職工活動休閑之所,里面種植些豆角茄子之類等瓜果蔬菜。這時,天色向晚,橙紅色的晚霞從遙遠的天際鋪展開來,轉瞬之間,又漸漸消失。熏風習習,霧嵐氤氳,他和她就坐在黃瓜架下菜畦邊的土埂上聊天,天上有月亮。
這是他們間的第一次約會,不,他們事先好像并未有約,但不知道他怎么就莽莽撞撞來到了這里。他剛進門時,她似乎一驚,隨之釋然地報以一笑。他和她是同學,上世紀七十年代高中,文革復課鬧革命后的第一屆高中。現(xiàn)在,爸的郵局下班了,他的房間沒人,就他們兩個。她從街上買來幾塊烙饃,非饃非餅的那種,手里拎著一只水壺。二人簡單地吃了飯,在室內茫然四顧盤桓了一會兒,就散漫地來到了這后園。他和她一起走著,喁喁而語,悠然信步,顯得好像并不怎么拘謹,一切都很隨便的樣子。
夜幕降臨,園子很清幽,除了偶爾有一二聲宛轉的鳥叫,或者可以時不時地聽到不遠處院墻外村子中的“汪汪”犬吠。月光如瀉,碎銀似的清輝灑在地上,周圍十分靜謐。爸爸回家了,自行車后面還綁著一把大掃帚,麥子快成熟了收割打場要用它。爸幾乎隔三差五地回家,家在農村,孩子又多,他的工資總是不夠花,每月都是提前支取套著用。她是家里姊弟中的老大,她理解和心疼爸爸。
“那個孩子又去了。”爸給媽說。大概父親看出了他們的女兒和男孩子要好的事,回去告訴了夫人。兒女的終身大事啊,做父母的哪有不操心的道理。這句話是后來她和他說的,說話時探尋的目光意味深長地朝他望著,二人的心中都很忐忑,惴惴的,惶惶的。
她和他兩家相距不遠,中間就隔著一道黃河,他河東,她河西。他舅、姨家也河西,此前不久的某個周日,他去姨家,在門口坐時只見一位衣袂飄飄的女孩從西南方向姍姍而來,滿面春風,熱情撲撲地。她,白皙、清麗的面龐,淺淺的酒窩,好看的唇角總是掛著迷人的微笑,盈盈的目光,款款的步履……這不就是那位早就讓自己怦然心動的她么?一個每日從教室走廊翩然而過的美麗姑娘,他怎么都不能想到會在這兒相見,是心有靈犀么,太令人欣喜了。他激動地站起身,十分興奮地迎接了她。這是他們的第一次單獨場合相見,也就是這一次見,連同若干年后始終讓他心心念念的冬日里時常戴天藍色風雪帽、著派克大衣的翩翩驚鴻般的女同學的影象,就一輩子深印在自己的心目之中了!
忘不了那是一個午后。天氣晴朗,昏黃的日光從窗隙間和門口射進來,照得人懶懶的,他感冒發(fā)燒一個人躺在學生臨時住地的宿舍里睡覺,刺耳的嘎嘎的壓喇叭聲從廠區(qū)那邊外面?zhèn)鱽?。這時門口出現(xiàn)一個熟悉的身影,他轉眼望去,是她!這是學校組織在縣城廣播器材廠和大修廠學工。她后來都回憶不起當時是怎樣的一個狀況,想起來都后怕,自己為什么膽子恁大,居然也沒有去班上跟師傅們學工到這兒來。總之,這時雙方又走到了一起。他倆一前一后,小心翼翼地溜出了廠門,一路西南向城里走去。他和她來到了縣城街上,走進一家照相館。二人各自拍了照,沒有合照……
高中兩年,他們學工、學農、學軍,文化課又不重,大家有的是時間,于是W公社的大街小巷郊外田頭縱橫阡陌到處都留下了他們的身影、足跡,你儂我儂,花前月下。他喜歡她,她也喜歡他,僅此而已,似乎不需要什么更多的內容,雙方就這樣沒肝沒肺地喜歡著。時間過得很快,他們馬上就要畢業(yè)了,大家將各自東西,教室門前同學們依依不舍心緒煩亂地在一起閑話聊天。這時,她從旁邊走過來叫他,說有事情要和他說。
他跟在她的后面走出校門,順著門前的大路默默地朝南走。傍暮的光線并不是很好,他依然可以看到她清俊白皙的臉上呈現(xiàn)出的淡淡的哀愁,只見她輕咬著唇,目光投向遠處,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顯得十分悒郁。時候不早了,天色漸暗,遠處星光幾點,陣陣蛙鳴。他們來到了一塊農家棉花田頭,在一條灌溉渠沿上坐下。他惶恐地朝她看著,又不安地舉首看天。月兒被幾團濃濃的烏云罩住,蒼穹如蓋,四周黑魆魆的。這時,她終于開口說話了,她告訴他:我們分手吧。他一愣,頓時崩潰了。究竟是為什么分手的,他不知道,她也始終沒有說。只是,這個時候他哭了,哭得很傷心;她也很傷心,淚眼婆娑,默默地,不時地啜泣著。
月上東隅,燦燦的銀輝從天上傾瀉下來,大地一片光潔。她和他肩并肩地在空曠的田野上走著,走過農田,走過樹林,走過村莊,他們來到一座偌大的水庫邊上。這是他們分手后的第4個年頭。現(xiàn)在他已為人夫,她依然待字閨中。眼下的見面無疑是未免太殘酷了,此不啻為一場人生莫大的劫!如今劫后重逢,她后悔自己當初失之輕率,貿然放手;他恨自己起初為什么沒有等她、不去找她,又抱怨她這幾年哪兒去了。他隨手撿起身邊的一塊石頭,憤憤地向遠處的水面砸去。她沒有什么辦法勸他,更無法平靜自己,只是一個勁兒地抹淚……
歲月是一位無情的魔術師。這多年來,他的生活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期間,剛畢業(yè)的第一年他被大隊派去帶河工任財供員,除了經(jīng)常要帶著十幾輛小車的隊伍去幾十里外的鎮(zhèn)上撥糧買炭,平日里還要和民工們一起下河塘在冰碴刺骨的河道中挖泥,這讓他想起和冬妮婭分手后保爾.柯察金在筑路工地勞動時的情景。后來做陶瓷廠工人、生產隊會計、民辦教師,也就是在他做民辦教師的這年于一次清明節(jié)祭掃烈士墓時,他們相遇了。于是舊情復燃,鴛夢重溫,他們又一次愛得如火如荼,昏天黑地,死去活來。黃河故道,運河邊上,月夜小徑,田野路旁,他和她心手相牽,深情相擁,如膠似漆,難舍難分。但這回相遇注定是一場悲劇,因為一切都晚了。他要放棄自己的婚姻回過頭來娶她,她說:你已經(jīng)失去資格了!
一晃十年。她也結了婚,進縣城學校任教,老公是位工農兵大學生鄉(xiāng)鎮(zhèn)干部,仕途春風。好多年失去了聯(lián)系,他從鄉(xiāng)人那里得到她的消息到學校去找他,他們又一次聚到了一起。然而令他完全沒有想到的是,自己錯了,他原本不應該去找她。二人間的對話再也不是早年的沒完沒了的軟語蜜意濃情依依了,而完全成了她對于自己婚姻家庭的炫,以至完全忘卻了身邊的他,和他的感受。她沉浸在自己的幸福和甜蜜中,滿滿當當?shù)?,她的世界再也沒有自己的立錐之地。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完全多余和被拋棄,而徹底地絕望了。于是不歡而散,他悻悻地忿然起身告辭,臨分手時連一句告別的話兒都沒有,徑直扭頭離去。此后他們間曾有過多次遇見,但每每視若無睹,交臂而過,形同陌路,場面異常殘忍,他的心在滴血。
這十年,高考恢復他進入了大學,學校就在他們曾經(jīng)一起到過的附近城市。一開學他就去他們倆昔日到過的地方尋找,去了水杉育苗場,去他們看《沙漠的春天》電影的廣場,去他們曾經(jīng)路過的道口和商業(yè)街,但一切都不見。不久學校組織到市劇院看地方戲《梁?!?,他不敢聽,也不敢看,他的眼淚幾乎流干了。他不會寫小說,也從來沒有寫過小說,但在校的那兩年,他爬上學校沒人住的三層樓上沒日沒夜地寫,他要將他們的故事記下來作為亙久的紀念,結果寫成大約近10萬字的自傳體小說,取名《咫尺天涯》,發(fā)表時發(fā)現(xiàn)與別人同名,遂易名《望月》。
記憶是深刻的,難以忘懷的,和沉重的。物質不滅——她對他說——但得放下。愛即意味著付出,給對方幸福,她的他給了她幸福,而且是自己所永遠不能給予的,他應該感謝他,祝福她。至于放下,他知道自己做不到,而理智告訴他必須做到;否則,他就不是個男人,甚爾千古罪人……
收到信息,她一下子驚的呆了,這家伙終于找過來了!霎時,她感到心中陣陣酸楚。52年相識,42年分道揚鑣,南轅北轍,音訊全渺,如今再相遇,這庶幾當下炙手可熱院線大片的橋段,太精采,太傳奇,太不可思議了。自老家到縣城,從縣城到隨老公調任該政府駐京辦事處舉家搬遷首都,從黃河岸邊,到皇城根兒、天子御前,人間天上常翹首,后羿攬月恨無繩,她知道他一路上追的好苦,而自己又何嘗不苦?天仙配、梁祝、牛郎織女、紅樓雙玉、羅密歐與朱麗葉,大約也未必相思相守朝云暮雨轟轟烈烈了這多年。她被他的耿耿執(zhí)著深深地打動了,同時喚醒了自己沉寂多年的愛和依戀。她希望馬上聯(lián)系到他,問問他這多年是如何走過來的,告訴他自己的心里一樣是放不下他。她感謝這個值得永生永記的難忘日子、時刻:1197582022!
多情自古傷離別。她和他通話、視頻,說不完的話,道不盡的委屈,他終于徹底爆發(fā)了,恣意地放聲大哭。他恨自己窩囊,無用,天下之大她為什么就不可以屬于自己。自從他們相遇、相識、相知,他就離不開她,認定了她,日夜想她,他自認這是一個和自己一輩子在一起的女人。說也奇怪,他看到任何一個漂亮女子都會產生本能的性的沖動,唯獨對她沒有。他知道她注定是屬于他的,是要和自己共同過日子討生活的人,他的愛人、妻子、老婆、G家的和屋里人,性愛對于他們來說乃不言而喻的了。然而,現(xiàn)實卻恰恰相反,一直以來,他河東、她河西,他鄉(xiāng)下、她城里,他城里、她京都,錦書無寄,地北山南,結果還是別人的新娘。這怎不讓他徹底爆發(fā)、淪陷,直至肝腸寸斷,淚如雨下!
切斯特菲爾德稱:女人的美貌,如同男人的智慧,對其擁有者來說通常都是致命的。然而事實是,她從來沒有認為自己美麗,他也不夠智慧,但他們還是走到了一起,纏纏綿綿牽牽絆絆走過半個多世紀,搭上了自己全部的青春乃至生命?,F(xiàn)在,他們都年逾古稀,然情深依舊,老而彌篤,執(zhí)著如斯,茲是孽、是緣,又有誰可以說的透?
她躺在床上,輾轉反側,難以成眠。今年疫情,他們相約來年春天由Y組織,大家好好地聚一聚。屆時,那將是怎樣的一種情景呢,他會不會再次崩潰,自己又是否可以自持?她一次又一次地問自己?;秀敝?,她仿佛聽到遠處傳來李殊的歌聲,月光透過落地窗戶的玻璃照進來,夜已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