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巢】鑰匙(征文·散文)
也是在一個秋天,包著黑褐色泥漿盔甲的面包車,一拐入進(jìn)村的主路,一片房子之上的黃綠色的“大蘑菇”,死死地牽住了二姑的眼神。那是我家老院的槐樹籬笆,三十年前還是一圈手指粗的枝條,此時已長成兩房高的大樹,因著家庭數(shù)次變故而遠(yuǎn)走的槐樹,都附著了一個或悲或喜的故事,僅留下的五棵,像極了一只大手,把著院東南角,五指向天,伴隨時間的推移,越伸越長。
車輪在泥漿般的泥土路上,像個胖姑娘一樣,扭捏著前行,二姑圈起胳膊,環(huán)住懷里的布袋,那里裝著雞蛋、蛋糕、果子和燒雞。二姑踩著泥濘下了車,面包車甩著泥水隱入村莊深處。落葉鋪滿了院子,沒有什么人走過的痕跡,窗戶緊閉,門也關(guān)著,難道,家里沒人?二姑忍著雙膝的疼,自顧自嘟囔著,一步緊一步地挪到屋門口。
暗紅色里生外熟的房子正中,一對綠漆斑駁的木門關(guān)得緊緊的,漆黑的鎖拴上的黃銅小鎖扣得死死的。前幾日還聽村里來縣城的鄉(xiāng)親說,我奶奶在家里呢!接連下了好幾天的雨,她踮著小腳,又能去哪兒呢?二姑不死心地蹭到窗口,透過蒙了灰的木格窗一看,這炕上,躺著的不就是我奶奶嗎?
二姑連聲地喊娘,娘。我奶奶好久才有了反應(yīng),頭微微轉(zhuǎn)向窗子,細(xì)細(xì)地應(yīng)著什么。二姑把耳朵貼到玻璃上,也聽不清她到底說了什么,把布袋丟在窗臺上,碾著泥濘,來到并肩而居的二爺家。頭晌午時,磨剪子戧菜刀的二爺,肯定是趕集去了,正在燒火的二娘看到二姑急呼呼地進(jìn)來,不在意地說著“現(xiàn)在怎么來了”的話。二姑可不聽這些,鑰匙,鑰匙呢!二姑伸出因風(fēng)濕變了形的手,手止不住地顫抖著。
二娘從內(nèi)口袋里摸出鑰匙,一根紅繩綁著兩枚小桐鑰匙和一個小銅鈴鐺,發(fā)出一聲叮當(dāng)脆響,甩到了二姑掌心。二姑狠狠地剜了二娘一眼,轉(zhuǎn)身就像回到兒時,一溜小跑著回家搶吃的,填飽餓癟的肚子一樣,跑回老院,擰開了門鎖,撲到了炕邊。
我奶奶費(fèi)力地睜開眼屎糊住的雙眼,沒認(rèn)出炕邊這個滿眼淚水的,齊耳花白短發(fā)的女人是誰,她沒有戴假牙的嘴巴,深深凹了進(jìn)去,唇上裂的口子滲著暗紅的血絲。我餓,我餓,渴,水,水……含混的呻吟像尖刀一樣,扎在二姑的心上。她跑出去,把布袋抱進(jìn)來,翻出蛋糕,掰成小塊塞到我奶奶嘴巴里。我奶奶含著蛋糕,用牙床子嗑,那軟軟的蛋糕,就一塊棉花般,她如何嚼,嚼,嚼,嚼成了棉花套,卻怎么也咽不下。二姑拎起桌子上的暖瓶,空空的,再去看水缸,也是空空的,她拎著茶缸,跑到后院的鄰居家,連客套都顧不及了,倒上水跑回來。熱水伴隨她微胖身子的扭動,不斷地撒到她的手上,她感覺不到一點點的疼?;氐郊?,把水倒到小碗里,再托起我奶奶幾近僵直的后背,讓她坐起來。我奶奶連喝了好幾口水,才算把嚼成粘漿糊般的蛋糕咽了下去。幾口蛋糕吃下去,我奶奶的意識才算清醒了一些,春回來了呀!我奶奶孱弱的話語,聽得二姑咬緊了牙關(guān)。
待趕集回家的二爺進(jìn)了屋門時,二姑正燒著大鍋熬粘粥,經(jīng)過二姑好一頓擦洗換衣的我奶奶,白發(fā)梳得伏貼貼地盤在腦后,雙唇緊抿著,靠著被子卷瞇著眼看向窗外。
咱娘病了,二哥你為啥不跟我說?二姑開門見山。
她就是有些拉肚子,惡心,吃不下嘛,跟你說了又能怎么著?二爺去到里屋,拿了一塊蛋糕邊吃邊說:咱家里人,一點小病誰也不矯情。
這還是小病,咱娘自己都起不來炕,你不光不給看先生,還把咱娘鎖屋里,你一天來看幾次,管她幾口飯吃?二姑的聲音還和平常差不多,她把灶洞里旺盛的火,輕輕撥散,掀開大鍋蓋,任水蒸氣溢出來,金黃的玉米粥咕嘟咕嘟地冒著泡兒,她又啪地把鍋蓋摔在大鍋上。
二爺好似領(lǐng)會到二姑的意圖,他忙拿了兩塊蛋糕,邊朝外走,邊丟下一句:老了能吃啥,她又吐,一天不吃沒事。二姑嘩的一下,把泔水桶潑了出去,濺濕了二爺?shù)难澞_,他頭也不回地踩著厚厚的落葉,轉(zhuǎn)一個彎兒,就好像未曾出現(xiàn)過一樣,沒有給我奶奶和二姑留下哪怕一塊饅頭,一片菜葉。
這一幕,二姑在電話中,詳詳細(xì)細(xì)地說給我母親聽,她說,三嫂別擔(dān)心,咱娘我接到縣城了,她住在我這里,也請先生看了,人家就說上歲數(shù)了,一點病也不受治,咱把能做的都做了,其他的,咱也實在沒辦法。
二姑的電話掛斷三小時后,父母帶著我們姐倆,就趕到了二姑家,那一套縣城郊區(qū)的老平房小院里。二姑流著淚說著我奶奶的病情,父親跑入奶奶的房間。剛睡醒的奶奶,看到突然而至的我父親,真是迷迷糊糊地?fù)涞礁赣H懷里,像個孩子一樣,大哭不已。二姑幫奶奶換上她最喜歡的花棉襖,拎著她的小包袱,和父親一起攙扶著奶奶上了車。父親臨行前反復(fù)對二姑說:凡事以人為本,以人為本呀,他到底想什么,怎么想?怎么能鎖門呢?咱娘要有啥事,她連門都出不來!
那是奶奶的最后一個秋天,她在父親家住了兩個月,時節(jié)滑到初冬之時,越加孱弱的她,說想家了。救護(hù)車帶著奶奶和我們進(jìn)到村子時,平時安靜的院子里,站滿了鄉(xiāng)親,木門打開著,被撬開的鎖頭,丟在了門邊的雜草里。一張借來的寬長凳放在北墻邊,一卷白布碼放在東屋木箱上。奶奶被抬下車時,很多人探頭看,都說這村里最年長的年近九旬的老奶奶到了彌留之際。吐了一路的奶奶,沒有預(yù)想中的虛弱,而是睜圓了眼睛,看著她以為再也回不來的村莊。
奶奶貼身小襖里的門鑰匙,和換上的新鎖并不匹配的事,她是不知道的。她不管多么難受,貼身的五百元錢和一小串鑰匙,是不會離身的。回到生活了三十多年的老院,奶奶像一根加了柴油的燈盞一樣,又重新萌發(fā)了生機(jī)。守寡將近半個世紀(jì)的她,大多時間是孤單的,房頂上的木梁有幾根,她都數(shù)膩了。她最后一個冬天里,輪流陪伴在側(cè)的兒女們,到底給了她多少溫暖,她從來不會評說,總是瞇著眼睛看向窗外,直至院里的小草都冒出了頭的初春里,她永遠(yuǎn)地閉上了眼睛。幫她換衣服時,不知誰拿走了錢,把都知道沒有用的鑰匙丟在了炕邊。那上面小銅鈴鐺,還發(fā)出一聲輕響。可在一片哀哭中,真的好似一個人的命運(yùn)般,是那么輕微。
料理完奶奶的后事后,母親又換了一把新鎖,她用白色的塑料袋纏住鎖頭和鎖栓,使勁地系了死扣,才一步三回頭地,不管二爺碎步追來的話:鑰匙給我,鑰匙給我,家里沒人管怎么行?也對村民里小聲議論的,這老三家的沒兒子,他們這房子,早晚是老二家的;憑什么,人家有女兒;有女兒也是絕戶頭,你且看著,老二肯定沒完沒了。這樣的話語,就像大風(fēng)里的炊煙般,讓它們盡數(shù)散去。
自奶奶離開的那個春上,我家老院就被點上了休止符,老槐樹也好似知道那個相依相伴的老人不在了,在一場雨后,硬生生地斷了好幾個大枝杈,垂在大路上。誰來誰去,都會繞著走,生怕那枯干的枝杈砸到腦袋,全然沒有奶奶還在時的熱鬧場景。奶奶輩分大,路過的不管年歲多大,都會很客氣地跟坐在樹下藤椅上的奶奶打招呼、拉呱,種菜的鄉(xiāng)親,還會主動放下一小捆,四奶奶,你包餃子吧,剛割的韭菜。
每年的清明、七月十五、十月初一,我們會回來一次。鎖上包裹的塑料袋,被風(fēng)化的根本無法阻止風(fēng)雨的侵蝕,原本嶄新的鎖,已經(jīng)銹跡斑斑。無奈,只能撬開換新。母親會把鑰匙都細(xì)細(xì)放好,我則說,鎖都不見了,留著鑰匙有什么用?
母親只是看看我,卻從未解釋什么。在十六年后,父親也在同樣的春上,梨花風(fēng)起時,離開了我們。當(dāng)姐姐收起他的那串鑰匙時,我突然想到奶奶的那一串。
父親的鑰匙環(huán)很大,家門鑰匙、自行車鑰匙、報箱鑰匙、抽屜鑰匙各一,加上一個大號的指甲刀和一個不銹鋼的掏耳勺。父親的自行車被母親送給了收廢品的老龐,母親說,他常年收家里的廢品,幫忙干了很多抬抬架架的活,自行車他需要,也能騎,這樣有意義;報箱在父親離開的第二年,也閑置了;抽屜鑰匙都不知道搭配哪一個,也廢棄了。唯一有用的,就是家門鑰匙。
這是我們密謀很久想要換掉的,只因為父親生前耳背,若他在廚房做飯,我們來了敲門,打電話,他都聽不到,只是自顧自地切菜,腌肉,熬粥,熱饅頭。這一套做飯的流程他做了很多很多年,早已經(jīng)在他的心里有了底,他可以保證在我們進(jìn)門前,把所有飯菜都盛放上桌,且都是我們愛吃的菜式。
敲門不開,站在樓下看著他在廚房忙忙碌碌的身影,大聲叫,他也是聽不到的。無奈,我們只能等,等外出的母親回家。如此一而再的,我們就想著換一個密碼鎖,這樣進(jìn)進(jìn)出出比較方便,可一向開明的母親卻堅決反對。后來父親生病了,顧不上去看什么門鎖,于是找了中間解決方法,給我們每人配了一把鑰匙,偶爾忘記帶,家里卻只有父親,我們就只能干巴巴地站在門口等。
父親離開后,我們反倒沒有人提及換門鎖的事。好像不約而同的,想要守著父親還在時家的本貌。也就都會沉浸在一種無需言說的悲傷中,難以自拔。
一摸到那把四棱鑰匙,就想到父親這一生的簡單,質(zhì)樸。工作時,他勤懇本分,做出了相當(dāng)卓越的成績。生活中,尤其退休后,學(xué)毛筆字、騎車鍛煉、買體彩、看書、當(dāng)鍋臺轉(zhuǎn),用一種孜孜不倦學(xué)習(xí)的態(tài)度,持續(xù)不斷地引領(lǐng)我們的成長。
終究,母親家的門鎖壞了,我們借機(jī)換了門搭配新型智能密碼鎖,這可讓母親發(fā)了愁。大外甥怎么舍得讓姥姥著急,他耐心地一點點地教,如何按指紋,如何刷鑰匙扣,如何按密碼,并看著姥姥一樣樣嘗試,給她弄了三保險。
前幾日,母親出門再回家時,指紋鎖卻給了她一個顏色看。先按指紋,不行,她就換鑰匙扣,鑰匙扣不行就心急地按密碼,一連串的操作,門就是在說歡迎回家,但就是不開。母親給我們打電話,我忙叫大外甥遠(yuǎn)程指導(dǎo),這時姐姐找的維修師傅,也打來電話。
原來是一個操作不行時,不能連續(xù)操作,這樣門會反鎖。母親按照對方介紹的方法,一步步操作,終于打開了門。她連說又長本事了,長本事了。
我想,這偶爾的不便,和忘帶鑰匙發(fā)生的概率相比,還是很少的。高科技方便我們的同時,就是難為了母親,年過七旬了,還要時時刻刻在學(xué)習(xí)。還好,她的學(xué)習(xí)態(tài)度非常端正,她總說,我會了,你們就少了擔(dān)心。看來,小時候的學(xué)習(xí)以高考高中為目標(biāo),而母親世界里的終極目標(biāo),就是為了孩子們可以放心。我又仿佛看到父親伏案看書練字的身影,半個世紀(jì)里的相依相守,總歸是將很多無形的東西,植入彼此,即便一個人離開了,仍會在另一個人的身上,看到另一半的影子。
大姐給老家的大哥說,來年開春時,把老院的槐樹枝子鋸了吧,長得太過于茂盛了,很多搭在別人家的房頂上。鋸掉枝杈,留下主干,再過幾個春秋,就又繁茂如初了。不需要補(bǔ)種槐樹,留下的空兒,便于會車,鄰里鄰居晾曬什么也方便,我們不在家,但院子里的生機(jī),是和村莊一共的。
到這時,我們才忽然懂得,奶奶當(dāng)年,隨身帶著那把小鑰匙的緣由。大姐說,咱爸的鑰匙和咱奶奶的,我都放好了。雖然永遠(yuǎn)沒有用到的地方,但他們對家的渴望和珍惜,我們都要永記心間。唯有愛,才是打開一切,擁有一切的唯一鑰匙。
透過蒙了灰的木格窗,看到躺在炕上的奶奶,我心頭不禁一緊。
奶奶費(fèi)力地睜開眼屎糊住的眼,沒有戴假牙的嘴巴,深深凹進(jìn)去,唇上裂著口子,滲著暗紅的血絲,我餓……我渴……水……此處畫面感極強(qiáng)。我眼眶濕潤了。
文中將鑰匙作為主線索,從奶奶寫到爸爸再到媽媽,從奶奶家銹跡斑斑的鎖到爸爸的四棱鑰匙,再到媽媽使用高科技密碼鎖。
致敬二姑的孝順之心,敬佩媽媽的學(xué)習(xí)精神,感嘆爸爸的愛家精神。
鑰匙一般都是用來開鎖的,如果鎖廢棄了,鑰匙不棄,反而還當(dāng)作寶物加以珍藏,那這串鑰匙,必定就有它獨特的意義!
文章中的奶奶,在步入老有所依的年齡時,也算是嘗到了人間百態(tài)。
孝順的兒女和不孝的兒女,在作者的文字中,體現(xiàn)得是淋漓盡致,奶奶的最后,還是有福!
奶奶離世后,兒女們圍著遺體都要見上最后一面,而奶奶口袋里的遺物,卻是一半向東一半向西。
錢不見了,鑰匙還在。媽媽拾起鑰匙珍藏。
多年以后,在父親離世時,姐姐也拾起父親的鑰匙珍藏。至此,作者才有了真正的明白。
鑰匙,它也不單是打開門時的那一刻有用,鑰匙,它還承載著主人對它的安心與期望。
奶奶的鑰匙和爸爸的鑰匙,都被珍藏起來,睹物思人,永遠(yuǎn)懷念!
真真的作品,視野開闊,細(xì)節(jié)豐滿,剖解人性,落墨親情與愛。佳作點贊。
文章以鑰匙為線,串起了三代人的日常,呈現(xiàn)出不同的人生境界,釋放出智慧的人生感悟,好文,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