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中旬的一天，老家的二哥打來電話，問我最近忙什么，我說正忙著辦退休手續(xù)，過一陣子就徹底閑下來了。二哥說，等手續(xù)辦完，就回來轉(zhuǎn)轉(zhuǎn)，老家這陣涼快得很，風(fēng)景也不錯，正是度夏避暑的好時間。我雖口頭應(yīng)承著，心里卻想著要不要回去。
　　 對于二哥的盛情相邀，我固然高興，說明雙親離開后，兄弟姐妹之間關(guān)系并沒有隨時間的流逝而疏遠，依然如雙親在世時那般融洽。唯一讓我顧慮的是，回去了住哪？二哥還忙著上班，小妹伺候婆婆，弟弟又外出打工，弟媳一人守兩個孩子，他們哪有時間陪我們？回去住在他們家，打亂他們正常的生活節(jié)奏，我于心不忍。住旅館吧，他們肯定又不高興，說我生分，放著家不住，住旅館。為這事，我左右為難，遲遲定不下來回去的時間，便一拖再拖，直到現(xiàn)在還沒動身。
　　 前兩年父親在世時，仗著伺候父親，心安理得地住在兄弟姐妹家，混吃混住，似乎天經(jīng)地義。去年末，父親走了，維系親情的紐帶斷了，家頃刻間沒了，沒有回故鄉(xiāng)的理由了。盡管借著父親的祭日，回故鄉(xiāng)走走，看看，但對我來說，故鄉(xiāng)變成了他鄉(xiāng)，既覺得熟悉又顯得陌生。
　　 從呱呱墜地，到走出農(nóng)村前，一直沒離開過這片土地，即便后來到省城求學(xué)，在異鄉(xiāng)的城市里闖蕩，心依然在城市與農(nóng)村兩地間游蕩，如同候鳥般，春去冬歸。究其緣由，放不下父母，放不下生我養(yǎng)我的土地，以及養(yǎng)育了我十七年的村莊。
　　 直到有一天，長大了，翅膀硬了，在城里扎了根，那個貧窮落后的村子，就再也不想回去，也不愿意回去。
　　 曾經(jīng)的故鄉(xiāng)，隆德縣山河鄉(xiāng)王莊村，這個清晰標(biāo)注在地圖上的村子，曾經(jīng)在村中人的口中喊來喊去的名字，曾經(jīng)在大地上真真實實地存在了很多年的地方，曾經(jīng)養(yǎng)活過不止幾代人的村子，某一天，突然變了。變得很多地方都不認識了，人也變得陌生了，有些見了面甚至叫不出名字。
　　 我不知道這種變化是緣于我長期在外定居，缺乏對鄉(xiāng)村的了解，還是鄉(xiāng)村振興給農(nóng)村帶來巨變造成眼前的變化？我一時找不到答案。
　　 閑暇時，點開美篇，抖音等視頻軟件，總被一些古老村莊的原生態(tài)生活場景所吸引，總會勾起我對村莊無限的思念。盡管不喜歡美篇抖音，卻喜歡借助記憶，尋找村莊的一草一木，一屋一景?？墒?，無論我怎么開動大腦，只能想起一些片段，但大多數(shù)都是些模糊的記憶。
　　 于是，我越來越擔(dān)心，隨著年齡的增大，時間的推移，總有一天，村子終將從我的記憶中消失。
　　 在外闖蕩漂泊，寄居在異鄉(xiāng)，浮萍般卑微的生活，定格在混凝土構(gòu)筑的狹隘空間里，越來越體會不到村莊的滋味，猶如失去父母的孤兒。而且，我越來越意識到，人一旦心中沒有了村莊，生命里便沒有了心的寄托。
　　 在十七歲前，我一直在村里，從沒走出過村子半步。歲月伴隨我的是村莊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還有如父母般親切的村民。
　　 四十年后，因父親過世，再次踏上王莊村這塊曾經(jīng)熟悉的土地時，眼前的景象把我驚呆了。多年的生態(tài)移民，退耕還林讓天更藍了，山更秀了，水更清了；鄉(xiāng)村振興戰(zhàn)略實施和新農(nóng)村建設(shè)的穩(wěn)步推進讓村子舊貌換新裝。寬敞的水泥路代替了曾經(jīng)的泥濘土路，村道兩邊的潔白的院墻繪上了具有鄉(xiāng)村特色的圖畫，整齊美觀磚瓦房，在堡子山顯得肅然安靜。村子由過去的貧窮落后變成今天的整潔美觀，村民由過去溫飽變成今天的小康富裕。
　　 遠離故鄉(xiāng)四十載，雖不能時時目睹故鄉(xiāng)的變遷。但是，憑著互聯(lián)網(wǎng)，多媒體還是能夠及時而又迅速地捕捉到故鄉(xiāng)的巨變。即便這樣，我還是喜歡憑儲存在腦海中的記憶，歷歷在目的還原記憶中的村莊。而這次，借著二哥邀我回家的時機，和我依然喜歡碼字的情趣，我決定用文字喚醒記憶，用記憶復(fù)活儲存在腦海中的村莊的風(fēng)貌。
　　 與所有村莊一樣，山河鄉(xiāng)王莊村四季交替，山水相伴，白云人家。有雞鳴，有狗叫，有歡聲笑語，也有哭天罵地。簡言之，村莊里該有的，王莊村似乎也一樣不少。
　　 從地貌上講，地處六盤山西蔍的山河鄉(xiāng)王莊村山大溝深，交通不暢，通向村外的唯一一條公路，就從村子中間穿越而過；公路的一頭是隆德固原，一頭是甘肅莊浪天水。若在戰(zhàn)爭年代，王莊村必定是軍隊必爭的戰(zhàn)略要塞。村里居住人的地方，全被大山包圍著，環(huán)繞著，宛如一口大鍋，人就居住在鍋底里，怎么走也走不出去。這樣的地貌反而讓村子里覺得安然舒適，就像世外桃源一般。
　　 面對今天社會快速發(fā)展而言，村子就歸屬于那種偏僻落后，信息閉塞，交通不便的地方，是屬于人不宜居住的地方，它遠遠跟不上日新月異的時代步伐。
　　 當(dāng)村里的年輕人意識到這點的時候，于是有越來越多的年輕人便開始走出村子。他們一旦出去了，往后的日子里，就再也不會回來了。慢慢地，村子就成了名副其實的“空殼村”，只有留守的老人和年幼孩子。
　　 人都說，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
　　 但對于存在了很多年的村子，不能用自己的水土養(yǎng)活一方人，還是讓許多老年人表現(xiàn)出困惑，迷茫的神情，他們想做出改變，留住想要走出村子的后代，但不知如何去做。最終，村子的生存現(xiàn)狀還是讓有想法的子孫選擇了離開。對于離開，盡管他們極不情愿，并也不是為自己考慮，而是為他們的后代著想。
　　 祖祖輩輩，面朝黃土，背朝青天，靠天吃飯。在村里生存，已經(jīng)沒有多大出路。退耕還林，己無多少耕地可種，守著那可憐的幾畝地，無法養(yǎng)活一家老小，更別提發(fā)家致富。他們的離開，純粹迫于無奈。
　　 然而真要選擇離開的時候，對一些祖祖輩輩生存在這里的人來說，無疑是一種生死抉擇，對他們來說，沒有什么能比失去生活了一輩子的莊園和土炕更令人眷戀與難過了。還有留在村莊里不愿離開的父母，以及躺在這塊土地上他們逝去的親人。在這里，不僅僅有灑下的汗水和淚水，而且有耗盡她們多大半輩子的青春回憶。村莊對于他們，遠不止只是一個簡單的地名和住地，而是一輩子都無法抹去的痕跡與佐證。
　　 離開村子的人，一部分搬遷到離城不遠的一個小區(qū)，住上了高樓大廈，過上了城里人的生活，還有一部分人搬遷到閩寧鎮(zhèn)，大武口區(qū)的潮湖鄉(xiāng)，和吳忠市紅寺堡生活。也有跟隨子女去省內(nèi)其他縣市以及省外城市居住。他們想家了，便搭乘班車回去，看一看曾經(jīng)生活過的地方，變成了啥樣子。但每次回去，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排斥感，內(nèi)心此刻也變得更加難受。無論看到村子的樣子，還是常年沉睡在村子里的親人，都有種拋家的負罪感。
　　 追憶一個曾經(jīng)生活過村子，猶如寫一篇記敘文，人事物時間地點不可或缺。村子在歷史的長河和風(fēng)雨的洗禮中究竟經(jīng)過了多少年，沒有任何記載，也沒有人能說清楚。其實，這些對于一個人口流失得差不多的村莊，已無關(guān)緊要。
　　 想到村子成為現(xiàn)在的這個樣子，總覺得我們這一代人責(zé)任最大。要不是我們這一代，老人們就不用這樣煎熬般地生存著。他們寧愿守著這塊只提供溫飽的土地過日子，也不愿看到后人們拋親離家的局面發(fā)生。
　　 從村子的歷史角度講，祖祖輩算是村子的最早探索者，爺爺輩屬于村子的開創(chuàng)者，父輩應(yīng)該就是村子的建設(shè)者，而我們這輩，算什么呢？逃跑者？遺棄者？還是村子的終結(jié)者、掘墓者？對于這個問題，我真說不準(zhǔn)，也無法定論。想到這些，心里挺不是滋味，總覺得如今村子空落落的，只有老人和孩子留守的村子，很大程度上與我們休戚相關(guān)。
　　 而我們的后代，在他們看來，村子只不過是他們生命中的一個小小驛站。在他們懵懂的意識中，父輩生存過的村子，對他們而言，只是一個地名，一段記憶，沒有任何可留戀的東西，有和沒有一樣。他們的生活，早被城市的元素所充盈，農(nóng)村里的一切往事，包括村子的命運與他們無關(guān)。
　　 蜜罐中長大的孩子，他們不但不認同父輩生存過的村莊，而且不認知長輩們曾經(jīng)的生活，甚至連長輩吃過的東西長什么樣子都不知道。說句危言聳聽的話，他們壓根就不認識什么叫胡麻、蕎麥和莜麥，他們也分不清驢和騾子長什么樣，甚至自己天天在飯桌上吃的面粉和洋芋，是怎么一步步從土地里變出來的都不明白。播種和秋收對他們而言，只是在課本里出現(xiàn)，只作為自然知識儲備在了大腦，至于怎么個種法，如何收割，他們從來沒有接觸過，他們不知道鐮刀、犁、耬、秣怎么用。所有的所有都怪不得孩子們，怪只能怪我們這輩人。
　　 在村子里長大后的我們，包括我們后代，遇上了好時代，很多人和我一樣，走出農(nóng)村，去城市里闖蕩。
　　 有時想，村子就像母親一樣。人一旦出生，在擁有一位母親的同時便有了自己的村子。無論何時何地，都不能忘記，也不會忘記自己的村莊，不管它貧與富。
　　 小時候在家里干過很多農(nóng)活。用背兜，用扁擔(dān)挑著兩筐糞往山上的田里送糞，用架子車往相對平坦的地里拉糞，用細嫩的肩膀背小麥莜麥?zhǔn)w麥胡麻、還結(jié)著豌豆的豌豆桿、山地里挖下的土豆，稚嫩的肩膀曾經(jīng)承受了說不清的重負。而這些農(nóng)活，或許當(dāng)時由于上學(xué)的緣故，干得不多，時間又少，隨著時間的推移變得有些模糊了，這些農(nóng)活現(xiàn)在都已退出了歷史舞臺，成了我們這一代人的記憶和標(biāo)簽。
　　 也有一些農(nóng)活，注定無法從記憶中抹去的，時間越久，它的輪廓越加清晰。比拾糞，如掃樹葉，掃“毛衣”等等。
　　 在我的記憶里，村子里住人的房里都有土炕。農(nóng)村的土坑，相當(dāng)于城里人的床。要把泥土堆成的冰冷土炕每天都燒得熱乎乎的，就需要很多很多的燃料。燃料當(dāng)然不是我們都能想到的煤炭等。也不是當(dāng)時沒有煤炭，只是很多人家里沒有錢買炭燒炕。
　　 當(dāng)時農(nóng)村有句話，叫靠啥吃啥。村子雖然窮，但有很多很多的樹林和長了雜草深山溝壑，身單力薄的我們，雖不能幫家里干重活，但一些力所能及的活還是要干的，比如燒熱炕的任務(wù)就是由我這些十二三歲學(xué)生娃來完成的。
　　 每到夏季，天氣暖和，草長鶯飛，在牲口圈里圈了很長時間的牛、馬、騾子和驢都被趕到外邊的山上放牧。每天出門時，我們身上都背一個背篼，帶一把鐵鍬，緊隨著村莊里大群的牲畜一起出發(fā)。在牲口吃草的地方，放牲口的人開始抽煙聊天，而我們則目不轉(zhuǎn)睛，眼睛直瞪瞪地盯著每個牲口的屁股。只要牲口尾巴稍微一翹，就知道要拉屎，我們就趕緊拿起鐵鍬去鏟它們的糞便。每天都要注意力集中，不然就鏟不到很多的糞，因為拾糞的人很多，都在互相爭搶。但我從來沒有偷懶過，每天都能拾滿一背篼糞背回來，倒在大門外的茅坑邊。日積月累，大門外的茅坑邊，便堆起了一座高高的糞山。這高高的糞山一部分過于稀疏的被家人拉到生產(chǎn)隊換了工分，而一部分干的糞便被家挑出來，用糞筐倒在寬敞的院子里曬。母親就用鐵鍬攤開一大方或一圓圈，母親便在太陽的炙烤下不間斷地翻騰這些糞便，等太陽快下山的時候，原來干燥的糞蛋變成了干燥的糞末，母親再把它們堆起來，等我們放學(xué)后，我們就用竹筐把它們倒進越冬的草棚里，堆起來，用來燒炕。
　　 秋天，樹葉一天天變黃了，開始從樹上掉下來，慢慢落了一層，我們每天都起得很早去樹林里掃樹葉。掃樹葉也是有很多辦法的，還是因為掃的人多，你如果掃得慢，就掃不上多少。于是我們早早起來，跑到樹葉多的地方，用掃帚沿著有樹葉的地方只掃一個圓圈，就表示這塊落樹葉的地方我們占下了。這已經(jīng)達成了一種共識，就沒有人去掃了。等我回家吃了早點，太陽出來曬曬，濕樹葉干燥了，掃起來很輕，也很快。樹葉不同于糞便，它們很輕，每天都要背回家，否則就會被大風(fēng)吹散，或被別人偷走。每逢周末都重復(fù)著這個農(nóng)活。
　　 即便這樣努力地掃樹葉，草棚里還空著好大的地方。于是，我們不得不等到寒冬臘月學(xué)校放寒假時，拿起耙子，以及小毛竹掃把去深山溝壑掃“毛衣”來填這空著的地方。
　　 那時的冬天，異常寒冷，整個大地凍得硬邦邦的。有些靠陰的地方還積著幾寸厚的雪。深山溝壑干枯的雜草猶如大地的一件外衣，孤零零地在寒風(fēng)中顫抖著，搖擺著。
　　 這時，我們拿著特制的耙子翻山坳，越溝壑去尋找衰草多，衰草長的地方摟衰草，然后再拿毛竹掃把衰草聚攏，用村子里人的土話叫掃“毛衣”。對于“毛衣”這個拗口的詞，是怎么來的，沒人解釋清楚?？傊?，用耙子摟過衰草，再用毛竹掃把一攏，一堆“毛衣”就展現(xiàn)在眼前。
　　 除了拾糞便，掃樹葉，掃“毛衣”，填充草柵里空閑地方外，我們有時還去村莊外的河灘上鏟草屑。鏟草屑的工具有方鐵鍬，也有摟“毛衣”用的耙子。鏟回來夾雜著泥土的草屑，也能當(dāng)作燒坑用的燃料，也耐燒。一個冬天下來，深山溝壑以及村外河灘被我們掃過的地方像狗舔飯盆一般干凈，直到第二年夏天才能看到淡淡的綠色。
　　 天寒地凍的日子里，母親就用我收集的這些糞便樹葉“毛衣”地皮草屑等，把我們睡覺的土炕燒得熱乎乎的，屋子也被烘得暖融融的，我睡在炕上享受著溫暖，體會著自己的勞動。
　　 長大后，去了外地讀書，從書本中得知，我們那時的掃樹葉，掃“毛衣”鏟草皮，屬于毀壞生物植被，破壞生態(tài)平衡。
　　 有時候我想，人雖然有腿，今天走南，明天闖北，但不管你走得有多遠，到頭來，終有走不動，停下來的那一刻。停下來，就不免反思，感慨。
　　 樹高千丈，葉落歸根。走出村子的人終究還是要回來的，這樣想著的時候，心里不免增添了幾分恐慌和絲絲凄涼。
　　 人上年紀(jì)了，喜歡懷舊。離開村莊多年，但總是莫名地懷念那個小山村，還有曾經(jīng)生活在那的村民?，F(xiàn)在的村子不能與往日相提并論，新蓋磚瓦房比以前土木結(jié)構(gòu)比起來美觀的多漂亮得多。
　　 以前生活在村里的時候，也不曾關(guān)注和思考過村子的未來。直到多年以后，再次回到村子，村子卻變了樣，心底不免涌起無比的惆悵與失落。
　　 出生前村子是什么樣子，我沒見過，但出后留在記憶中的村子，肯定比我出生前的村莊好得多，這毋庸置疑。
　　 驀然發(fā)現(xiàn)，這些年，村莊一直都活在我的記憶里，并時常在我的夢中顯現(xiàn)，它還是原來的樣子，那么逼真，那么的親切，那么讓人心潮澎湃。
　　 村莊的山水、樹木、白云、藍天依舊，但是，炊煙、老屋、家禽、牲畜、草垛……卻越來越少，村莊越來越失去原有的氣息。
　　 我愛村莊，思念村莊，但村莊卻不再是原有的村莊。如今的村莊，雖然山巒上松濤漫卷；田野里，綠海綿綿；巷陌間，新居錯落、村莊周圍，柳碧花繁，但始終找不到曾經(jīng)的那份情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