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時光】二爺(征文·散文)
二爺是我奶奶第三個孩子,出生比我父親早兩年,去世亦然。七十七年的人生,他們除去父親當兵前的十九年,之后并沒有太多的重合,但在奶奶八個孩子中,他們又算是特殊的兩個。
母親嫁入這個寡婆婆當家,二大伯、兩個小叔子未成家的大家庭后,一家人同住在村北側一個小院里。父親說過,這是爺爺還在時,用“油”做貨幣單位購買的?;楹?,母親留在老家務農,父親則在外地上班。父親不定期郵回來的東西或者匯款單,必須經過奶奶的手,才能一部分抵達母親的日子里。母親陸續(xù)生了大姐和二姐,家里實在住不開,未成家的兄弟也陸續(xù)有人說媒,看這形式,母親和父親在往來的信件中多次商量,傾其所有,多方舉債在村西邊蓋了里生外熟的四間房。房子建好后,父母親終于有了自己真正的家,暫時忘卻負債累累的現(xiàn)實后,父親又跟奶奶說,自己小家日子雖難,但可以幫襯著再蓋一個院子,問問他們誰要,或者是誰結婚在前誰要都行。
奶奶問適齡的二爺和四叔,四叔拿不準主意,去找大爺偷偷商量,大爺一拍大腿,罵了一句,這是你三哥捉摸你呢?你想,他能幫多少,不還是你要背窟窿嗎?你可別上他的當。
四叔一聽,也暗忖,自己要娶媳婦,娘想什么辦法也能娶,可不能媳婦還沒影呢,就先背上一個天大的窟窿。
眼見四叔出乎預料的拒絕,這塊看上去很誘人的肥肉似乎又要揣回父親的口袋,二爺蔫呼呼地說,老四不愿意,我這當哥哥的,也不能讓老三為難,我來蓋吧。話里話外透著的不情愿,奶奶不是沒聽出來,但她只說,行吧。
二爺的房子,選在父親房子的西側,并肩而居。屋前有著同樣大的院子,村人過來過往的,也會說上一句,你看這家,熬過了那么艱難的日子,現(xiàn)在終于好了起來。也是有了房子,二爺在母親搬出老院后,也搬了出來,四叔才得以在老院比二爺還早地娶了媳婦。又過了一年,二爺也終于娶上了媳婦。二娘的娘家也是當村的,二十七八歲才嫁人的,總會有一些原因。二爺沒有挑的資格,雖說他個子高高的,瘦瘦的,模樣也算端正,但就是家里的窮,使得年過三十的他,只能和腦筋不太靈光的二娘湊一起合著過日子。
二娘很是厲害,但這厲害不是做家務,也不是種莊稼,而是三年生了兩個兒子,這足以讓二爺二娘高高地昂起了頭。尤其在領著抱著四個女兒的我母親面前,更是說著一口一個絕戶頭,怎么過家產也是過給別人的話。仿佛這是二娘混沌的思維世界里,唯一靈透的領域,她就知曉,只要有了兩個兒子,就可以不用努力,而獲得絕戶頭家的一切。在母親帶著我們去父親身邊生活后,二爺還曾帶著他的小兒子去過一次,話里話外的意思,是我有兩個兒子,可憐同情你,留一個給你,將來可以幫你打幡。
這又好似當年父親幫二爺蓋房子,是一件不容拒絕的好事,但父親的拒絕,卻讓二爺很是詫異,他大約在想,我把你的鈍刀戧快了,你的日子我給你支起來,你還有啥不知足。二爺帶著仁回去了,兄弟倆心里的隔閡也在無形中誕生,并隨著時間的推移,越發(fā)牢固。
過繼兒子的事對于二爺來說,像去官鎮(zhèn)干活,卻空轉了一天,他內心的火,都撒到二娘身上。二娘卻說著,現(xiàn)在不要,早晚也要指著咱的話,露出少有的精明,竟然讓二爺放下了再去送一次的念頭。
二娘在家潦草地收拾家,干農活、稀里糊涂地帶娃,像很多農村婦女一樣,二爺除去在清晨和傍晚,侍弄一下屋前屋后的兩小塊蔬菜地之外,他騎著載重自行車,馱著他干活的行頭,五冬六夏地準時出現(xiàn)在官鎮(zhèn)上。
官鎮(zhèn)距離家15里,地處山東與河北交界處,自古以來都是交通要地,故而鎮(zhèn)上十字交叉的兩條街道兩側,有很多大大小小的飯店。逢2、7有大集,4、9有小集,有集沒集都不影響這鎮(zhèn)上的車來車往,人來人往。憑著如此的地域優(yōu)勢,二爺吃定了這兒,風雨無阻。
“磨剪子戧菜刀嘍”,這或許是他這一輩子里唯一敢大聲喊出來的話語,伴隨吆喝聲,拎著剪子或者菜刀,鐮刀砍刀的人,一個又一個前來。
二爺在集市上干活的場景,我沒有親眼見到過,偶爾回家時,也未見他幫奶奶磨剪子戧菜刀,只是間或聽小姑、母親說過。二爺別看在家里像頭燜驢,但干的活,可是用過的都說好。動作麻利,收費合理。干的久了,他甚至可以把官鎮(zhèn)所有客戶,在腦海中分兵列陣。這條街有幾戶,那條街有幾家,這個飯菜小吃店的刀具該磨了,他會像店主肚子里的蛔蟲一樣,準吧準地,在店主不忙時,出現(xiàn)在店鋪前,不等“磨剪子戧菜刀”的吆喝聲落地,店主人就拿著好幾把菜刀笑呵呵地走出來,“這不正想著,你就來了?!?br />
如此,二爺這個手藝人,也用自己招牌式的手藝,融入了這個鎮(zhèn)子。雙方好像約好了一樣,二爺干活掙個辛苦錢,鄉(xiāng)親們拿到適手的工具,以面對日子里的各項所需。
為了搶占有利位置,二爺清晨出發(fā)時,二娘還在酣睡中。二爺癟著肚子熬到正午后集市散了,會趕在小吃部收攤前,吃飽肚子。
官鎮(zhèn)是回民鎮(zhèn),官鎮(zhèn)包子是當地流傳上百年的名吃,包子用當地面,面白皮薄,肉餡是肥多瘦少,卻肥而不膩,軟而抱團,包子褶均勻如花,尤其從熱氣騰騰的蒸籠里剛拿出來的,更是光看就讓人流口水。二爺粗糙的雙手捧著包子,雖然肚子里的饞蟲可以讓他一口吃上小半個,但他總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吃,有時是兩個有時是三個,這要看一上午干了多少活,總之肚子里不空了,不叫喚了,也就行了。這是二爺干這個營生的動力之一,可以用自己的勞動,換來一頓好飯,這也是他一生中唯一的油水來源。吃飽了,他用袖子擦擦嘴巴,收拾好干活的家伙,騎上車子,又去串胡同,所有用戶在他的心里,像待收割的莊稼,哪兒成熟了就去哪兒,他都心中有數,從不跑空。
忙乎一天,二爺騎著叮當作響的載重自行車到家時,天色已晚,農活已完,二娘不知道跑到哪兒去玩了,兩個餓得哇哇哭的孩子在當屋打滾是常事,冷鍋冷灶,和一日里累積的疲憊,形成一股合力,敦促二爺把家伙事一撂,雙手一背,溜達溜達地出了家門。
他身后或許跟著一個或者兩個孩子,他也不在意。走不出百多步,就到了我家,也可以說是我奶奶家。小妹三歲后,母親借著父親單位幫家屬轉城市戶口的春風,帶著我們姐妹四個,憑著一膀子力氣,開始打拼新生活。我奶奶帶著小姑搬到我家院子,每日三餐她都中規(guī)中矩地做,她或許習慣了會有人來蹭,故而多熱上一個半個窩頭,熬粥時多添上一碗半碗水。
窩頭、粘粥并不能滿足二爺的胃口,當屋飯櫥里,內屋掛鉤上的布袋里,都可能會有奶奶趕集帶回來的吃食,也無非就是干果子,長火燒一類的。好一頓掃蕩后,他才帶著飽飽的肚子,在奶奶的罵聲中,滿足地回了家,歪在炕上和衣打起了呼嚕,才不管二娘和孩子們到底能吃上啥。而他院里的西紅柿,黃瓜,包括玉米秸,棉花棵子,從不給奶奶,用二爺的話說,娘是八個人的娘,不能因為他離得近,娘就多要多占。
破家懶養(yǎng)娃,兩個兒子也接連長大了。到了大兒子豐娶媳婦時,二爺走遍了所有兄弟姐妹,別人家都是借,到我家就是要,當時我父親也不過幾百元一個月的工資,給拿了一千。這些好像沒有達到二爺的預期,他走時罵罵咧咧的,還好,父親耳背沒聽到,母親聽到了,也是暗自生氣,也不敢再跟父親學說。
豐生了第一個也是兒子,這可又讓二爺得了意,別看兒子身上不舍得花錢,孫子的小嘴巴可不敢虧待了。同時期,奶奶有了病,又吐又拉,原本還能自理獨住的,這一下需要人照顧。二爺去看了看,說吐干凈拉干凈多睡睡就沒事了,反鎖上屋門就去趕集了。等傍晚回到家看看,奶奶虛弱地躺在炕上動不了,呻吟著讓他去找先生,他答應著,又鎖上門走了。
二姑好像感知到奶奶有事,心里像吃了鬧子(方言:農藥)一樣亂得坐不住,她不顧秋雨連綿,搭車回了家,卻看到家里緊鎖的屋門,和炕上氣若游絲的奶奶。二姑見到二爺,只是追問了幾句,把噴涌而出的抱怨生生咽下了。她接走了奶奶。奶奶一走,二爺忙跟大爺商量,說出了門的姑娘,膽敢做主娘的去留。大爺卻說,咱娘歲數大了,咱們要合計一下,娘到時有那一天,把墳埋到誰家地里。
我家不行,我倆兒子。二爺的腦袋搖得就像撥浪鼓。
你不懂,我來跟你說……大爺的聲音低了下去,具體說了什么,我們也無從得知。只是知道在轉年春上奶奶去世后,大爺過繼給了大爺爺不能算,剩下頭大的二爺卻不同意奶奶在他家出殯,我父親雖一直介意二爺對奶奶的苛刻,但這時卻只說:誰不容易也不如娘不容易,娘守寡47年的苦,比誰都苦,娘在我這里住了三十年,必須在這里走。二爺才沒敢借機多強調自己家的房子太破了,還沒有娶二兒媳的房一類的話。
奶奶被安葬在四叔家的地里,當天,把埋在別人家地里的我老爺爺老奶奶,大爺爺大奶奶,爺爺的墳拔(方言:遷)了過來。地是四叔家的,但四叔多年前外出打工,并把家安在外面后,這些地一直是二爺用幫忙的名義免費種著。二爺說,埋在自己家地里方便,墳頭想怎么留就怎么留,有什么事情都好說。
這可能也是父親內心里唯一的安慰,終于,這個不讓他省心的二哥,終于懂事了,為著一大家人的歸處著想,一點都不怕種地時有多麻煩。
在奶奶離開的第二年,沒有等來二爺家二兒子仁結婚的喜訊,卻等來了二爺罹患腸癌的消息,大姐和二姐趕回老家,在二爺做手術時陪伴在側,并照顧了兩天。同樣,二爺的手術費,跟別人家都說借,到我家也是要。母親說,該給就給,總是治病更重要。
二爺到底是這么多年干活底子好,在家養(yǎng)了幾個月,就又跑去磨剪子戧菜刀,雖說這生意伴隨時間的推移冷落許多,但二爺懂變通呀,他知曉刀的秉性,選了幾款好用的剪刀和刀隨身帶著,有人問就賣,也多少增加了收入。不管收入的增減,都改不了他可以飽餐一頓的現(xiàn)實,那么他就有了去干活的動力。畢竟二娘不管到了啥時候,做飯就是那幾樣,熬白菜,燉蘿卜湯,熬粘粥,或是時令的煮玉米、毛豆、紅薯。
年過三十的仁,一直在外打工。偶爾有媒婆上門,說一些村里歪瓜裂棗般老姑娘的媒。如此每逢上墳的節(jié)氣,母親帶著我們回家時,我們若打開老院的門,二娘總是湊過來,說著不著三不著兩的話,話里話外,都是讓母親留下鑰匙,他們方便照顧的話,還有一次明說自己的房子要給娶媳婦,這邊的房子也空著,想要暫住一下。母親沒搭理,鎖上門,纏上塑料袋就走了。
也莫怪母親如此堅決,這房子蓋得太不容易了。用母親的話說,土坯是找誰拓的,房子的磚、檁條、葦箔、門窗都是舅舅和她一起操持著找人干的活,在那個寒冬臘月里,為了蓋這座房子,真是勒緊了腰,累吐了血才蓋上的,之后又在很長很長的時間里,用父親微薄的工資,在我們牙縫里,往外擠連續(xù)蓋兩個院子的虧空。
我的記憶中,二爺來過我家兩次,一次是奶奶病重時,他和大爺一起來看望,大爺跟父親說,如果奶奶在這里去世,那么不用拉回老家,可以在這里出殯。二爺像大爺的影子一樣,大爺說啥,他就點頭說“嗯”。
第二次,我也忘了是哪年,在一個冬上。二爺來了直說用意:一是他病了,需要看病,讓父親帶著他上醫(yī)院,二是他在收音機上聽到一種藥,特別管用,他問了地址,讓大姐去買,如果吃了管用,以后就每個月讓大姐買了寄回去。
父親光聽到二爺說看病什么,他也不懂這看病的流程,忙讓大姐過來。大姐一問,說看病必須有家人陪伴,讓二爺的兒子過來,且不說誰花錢的事,人家大夫有什么建議,我們可沒有資格做主。二爺一聽要兒子來,又換了口氣說,你去買藥吧,我有了藥就走。
大姐去買藥,母親去買飯的空檔,父親和二爺并排著坐著,他倆都耳背,加上各有心事就更聽不到什么了,二爺說家里日子艱難,二小子娶不上媳婦,男人不能光當鍋臺轉,要當家做主,不能讓娘們亂說話一類的話,父親則說有病不能耽誤,不能聽信廣告說的,廣告能治病,還要醫(yī)院干什么,你家倆兒子呢,就是住院看病也有人照顧。
這兄弟倆就像不同頻道的播音一樣,你說一句,我說一句,誰也沒聽到對方說什么,誰也都把心里的話說出來。大姐回來了,說藥房里沒有,買不到;母親拎著糖醋里脊,紅燒肉回來了,二爺把沒有買到藥的怨氣撒到飯菜上,這都是啥,吃不慣。父親聽不到二爺說的啥,他一直說著多吃點,歲數大了,身體又不好,就別出去干活了。家里啥事要看遠點,凡事都以人為本,沒有什么比血脈親情更重要。
我最后一次見二爺,是大爺去世兩年后的清明,父親跟二爺和兄弟們商量給奶奶立碑的事,父親直白地說出自己的打算,你們在家生活難,象征性的出點就行,剩下的我來出。征得同意后,父親還特意回去了一趟,去石材廠選了墓碑,選用了最好的花崗巖,老爺爺老奶奶的高一些,爺爺奶奶的低一些,符合民俗常理,并在家人商議下,定好了刻字的內容。清明時節(jié)正好,結果卻在準備回家時,接到了豐打來的電話,別立了,沒有理由。父親不相信原本說好的事,怎么就有了變故。母親為了不讓父親著急,帶著我們姐仨回去立碑。
看完靜雪這篇文章,我的腦子里產生了有二個思考,一是想著,二爺包括二爺的老婆和他的二個兒子咋就這么的爛呢,二是想著,靜雪在提筆寫出這些文字前的那種內心的糾結,畢竟,二爺是你父親的親哥哥,剖析他是傷著骨頭連著筋!
其實啊,我對這個二爺和二娘的了解,在靜雪的《鑰匙》一文里,我就有了察覺到,他們不但有對奶奶不孝,而且還整日里想要霸占你們家的房子。
在農村,仗著家里有二個兒子,看不起純女戶真的是大有人在,他們在兄弟妯娌面前的那種優(yōu)越感,有時真的會讓人氣得吐血。
二爺勢利,也沒有主心骨,他以為靜雪家里沒有男孩子,就堂而皇之的想要侵占起你們家的財產,還公然的領著兒子來你家過戶,這是把你們四姐妹當什么了啊,難道你爹娘生下的你們四個姐妹,將來還會不及一個侄兒子好,真的是可笑至極,黃鼠狼給雞拜年,有什么好心。特別后來這件立碑的事,本來就是你父親和二爺還有其他幾兄弟都商量好了的,卻中途被二爺家的說別立就不立了,這算是哪門子事啊,這給祖宗立碑,難道還可以像小孩子過家家那樣。
唉,靜雪父親攤上這樣一個親兄弟,也算是一輩子的有苦說不出,現(xiàn)如今,靜雪將這些往事記錄下來,也算是給你父母之前受到的委屈的一種安慰!靜雪,你擱下筆,也就放下心了!
這篇文章,雖然作者對二爺有著很大的不滿,但整體上還是秉持客觀公正態(tài)度的:擺事實、列道理,任憑讀者去判斷。欣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