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野征文“沉淀的歲月”】暖暖的土炕(散文)
冬天來了,我又想起暖暖的土炕。因為它陪伴了我的童年、我的成長。
小時候,我因身體瘦弱,抵抗力差,遇風遇寒就感冒咳嗽、支氣管發(fā)炎,土炕就成了我御寒的場所,母親就成了我心里永遠最美的暖。冬天放學回家,我第一件事就是急忙進屋,三兩下脫掉鞋子爬上熱炕,“哧溜”一下鉆進被窩取暖。不一會兒,渾身舒服了,冰冷的腳暖了,凍僵的手熱了。記得有一次,我感冒發(fā)燒,母親調好一碗酸辣湯,撒上蔥花,下幾條掛面,讓我一口氣吃完,鉆進被窩,脊背貼著熱炕躺下,蓋上厚被子睡覺。等我一覺醒來,眨眨眼睛,頭不昏了,渾身汗津津的,燒也退了,咳嗽慢了,鼻涕不流了,比吃藥打針還管用。
我家的土炕,是父親用土坯盤成的。土坯的制作過程看似簡單實則精細,先把鍘碎的麥草秸與土、水攪拌均勻,再用雙腳細細地踩,爛泥陷近膝頭,拔出踩進,每一個動作極其費勁,踩不了多久,父親衣衫濕透,汗珠從額頭滴進泥里,這個過程叫蓄泥。土坯質量好壞,百分之八十全在和泥上。泥蓄好以后,按在固定的模子中,做成一塊塊一尺寬、一尺五長的土坯,放在陽光下涼曬,干后用來盤炕。
盤炕是個技術活,老把式盤的炕外觀楞正,泥面若鑒,炕洞通暢,燒起來不僅省柴,連旮旯拐彎處都是熱的。當年,父親可是村上盤炕的能手,左右鄰里常請父親去盤炕。土炕的火路、煙道父親都掌握得清清楚楚,在炕的內部用豎起的土坯筑成一排排聯通的煙道,一頭連著炕煙門,一頭連著屋頂的煙囪。土炕凝聚了父親的智慧和心血。
炕盤好后,隔一天用溫火燒一燒,直到炕干了后再在上面鋪些麥草,讓炕出汗,驅趕潮氣,這樣才可以使用。冬天,炕洞里燒的柴火一般是柴屑、草末、樹葉兒。冬夜漫長,這些散碎之物可以漫漫燃上一宿,保持炕一直恒溫。這些柴火農人從秋天就開始準備了。秋涼時分,萎落于地土塄下、渠邊、低凹背風處的樹葉、荒草就成了燒炕的最好柴火。我也常常早起帶上弟弟,攜笤帚、挎籃子,一掬一捧地為家里積攢燒炕的燃料?!凹毸L流,勤儉持家,”是母親的敦敦教誨,我牢牢記在心間。在艱苦生活的磨煉中,我從小煉就了一雙“耙耙手”,拾柴、拔草、燒鍋、燒炕……光席溜大的孩子,不僅能把家里燒得暖烘烘的,還知道怎么節(jié)省柴火。
我家的土炕臨窗而建,三面靠墻,有七尺多寬,9尺多長,三尺高,像平展展的長方形臺球案。半尺寬的炕沿光溜溜的,見證了我的童年生活,我一天順炕沿爬上爬下不知多少次。那時,物質匱乏,生活條件極差,吃的穿的都很緊張,可母親總能想出辦法,滿足我們的食欲。她把紅薯埋在炕洞的土灰里,等我們放學回來,紅薯早已熟透了,撥拉出來,剝掉外皮,香噴噴、黃橙橙,誘的我直流口水。輕咬一口,那熱熱的軟糯甘甜從嘴里一直暖到了胃里。母親看著我們吃得香,站在一邊,幸福地笑了。有時候下雪天,炕洞里的灰土堆滿了,母親就用炕耙去掏,我們跟在母親后面也依樣學樣,用炕杈在炕洞里搗鼓,結果弄得灰頭土臉,好不開心。
炕沿,是一家生活狀況的標志,像一道護身符,事關主人家的尊嚴。土炕不能沒有炕沿,缺邊少沿,沒著沒落的,還會有危險。農村嬰兒在土炕上滾爬,如果靠近炕沿,大人就會阻止。走進農家,用手摸炕沿就能摸出家庭狀況。家境差的人家,炕沿大多是磚砌的,和炕墻連成一體,比炕席高出一點;家境好的人家,一般是用木頭做的炕沿,楊木槐木都有;講究些的人家,用漆上色,炕沿坐上去光滑溫暖,在農村誰家有個好炕沿都是別人眼中羨慕的好東西。我家炕沿用槐木做成,兩頭固定著一尺長、半尺厚的炕墻,那是我和弟弟吃飯、寫字的土桌。我倆經常一人占一個,跪在炕上,腳放進被窩,趴在土桌上寫字、吃飯??簧箱佒斚?,沒有褥子,一床被子冬天永遠暖在炕上。母親每天傍晚燒炕,早晨再煨點柴末,保持炕的溫度。一年下來,煙熏、汗?jié)n,葦席變成棕褐色,油光發(fā)亮,到臘月二十三掃社時,母親就會換一張新葦席,我們一家人又開始新一年溜光席的生活。
母親心靈手巧,會剪窗花,在窗戶最上面兩個煙格,剪兩個鏤空窗花,中間吊個“葫蘆”,風一吹葫蘆轉動起來,既美觀又通風透光;下面兩個明格訂上玻璃,坐在炕上,就能看見院子里來回踱步的大公雞,覓食的小鳥,借家具的鄰居。有時,放學回家,母親還沒放工,我就坐在炕上暖腳,在炕桌上寫字、看書,爬在窗臺上向外張望,期盼母親回家;有時,炕不熱,我就學母親燒炕,給左右兩個炕煙門里塞進柴火,用炕杈捅進炕洞,用麥草引燃,用扇子使勁扇一邊炕煙門。這時,火勢順著風往炕洞里蔓延,縷縷青煙從另一邊炕煙門冒出,炕墻縫也有煙霧彌漫,嗆得人不敢進屋。過一會兒,煙從煙格慢慢溜走,光線順著窗戶照進來,屋里又敞亮起來。
那時,寬大的土炕就是我們家的全部。我和弟弟冬天出去玩嫌冷,就在炕上活動:翻跟斗、倒立,轉圈圈,無拘無束。有一次,我倆玩貓捉老鼠的游戲,弟弟當老鼠,我當貓。游戲開始了,弟弟藏在被窩,一會兒溜到西,一會兒溜到東;我屏住氣注視他的動靜,他稍一露頭,我就撲上去抓……正玩得盡興,母親放工回家了,聽到我們在炕上踢騰,喊一聲:炕塌了!我知道炕塌可不得了,便乖乖地坐在墻角裝著看書,弟弟藏在被窩不敢動彈。母親進來板著臉,一手“呼啦”揭開被子,一手舉起掃炕笤帚,弟弟喘著粗氣,雙手合十求饒:媽呀,捂死我了!母親轉怒為喜,笤帚輕輕地落在被子上,惹得我和弟弟哈哈大笑起來。
最好的時光是放寒假,我們不上學了,地里活也少了,母親坐在炕上做針線活,拉鞋底、紡線、做衣服……父親趴在炕桌上看書、記筆記。父親看的書都是豎行的繁體字,我認不了幾個,就和弟弟比賽畫小貓小狗。中午,陽光燦燦地照在每個人臉上,我們一家人幸福團圓在熱炕上,其樂融融。有時,鄰居大媽、嬸嬸來家里找母親裁剪衣服,妯娌們坐在炕上,親熱地拉家常、說知心話兒;有時大伯和二叔晚飯后來我家串門兒,坐在炕上,裝袋旱煙一邊“吧嗒、吧嗒”地抽,一邊與父親談論春耕農事。
三伯家與我家連墻,有時三伯拿壺白酒過來,母親切盤咸菜,炸盤花生米作為下酒菜放在炕桌上,父親與三伯盤腿而坐,舉杯對飲,這可是我和弟弟最開心的時刻,花生米的馨香撲鼻而來,引得我倆直咽口水,趁大人不注意,時不時捏幾粒分享,用手捂著嘴“咯嘣”幾下解饞。弟弟還用筷子蘸點酒品嘗,辣得他直吐舌頭。三伯在一旁笑著說:男子漢就要學會喝酒。弟弟膽大起來,用筷子蘸著抿著嘗著,終于端起酒杯,“吱”一口下肚,一會兒臉紅撲撲的。母親坐在燈下穿云走霧,時而用針尖挑撥一下通紅的燈芯,時而微笑著看看我們,燈光忽閃忽閃的,屋里亮堂堂的。既是數九寒天,窗外北風呼呼地刮著,鵝毛大雪紛飛,窸窣之聲響動在有無之間,編織成浩瀚的意境,若明若暗、撲朔迷離,連狗的叫聲都凍在了夜里,但土炕暖暖的,屋里充滿溫馨祥和,我和弟弟玩累了,倒頭便睡,打著鼾聲。不用問,在熱炕上釀成的夢是溫暖的、甜美的。
農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土炕是晚歸后的休憩之所,我的童年生活也是在土炕上度過的。冷了,從外面跑回家,顧不上打掃身上的泥土就上炕取暖;餓了,急忙回家,坐在熱炕上吃飯;累了,回家一頭栽倒炕上,連鞋也顧不得脫。所以,土炕上饃渣、飯粒、泥土都有。母親講究,炕邊放一把笤帚,上炕就用笤帚掃炕,下炕時提起被子抖掉雜塵,炕打掃干凈了才把被子鋪上。記得,有一次我和弟弟學著母親的樣子抬起被子,站在炕沿上使勁抖落,嘴里喊著:一、二、三,結果連人帶被滾下了炕,弟弟跌了個狗吃屎,趴在被子上,我坐蹲在地上半天起不來……那情景至今歷歷在目。
土炕冬暖夏涼,農家人離不開土炕,就象城里人離不開空調、暖氣一樣。仲夏,土炕上只有光溜溜的葦席,吃罷晚飯,躺在土炕上面,悠悠晚風自窗戶徐徐吹進,帶著泥土與莊稼摻和著的氣味,涼爽又愜意,一天的疲勞、困頓消失得無蹤無影。
土炕是農家孩子生命的孕育地和誕生地,也是成長的搖籃和樂園。從瓜瓜墜地、第一聲哭啼到呀呀學語都在土炕上。土炕,記載著我們童年時代的憂傷和歡笑,記載著光陰的故事,記載著家人對我們的關愛與呵護,也見證了父母撫育孩子整個過程的幸福與艱辛,洋溢著全家人昔日的歡聲笑語……土炕,像神的胸膛,包容一切,教我們學做人的道理。
歲月如一星成熟的火,灑落在土炕上。我懷揣一抔熱土,堅定地走在人生的道路上,無論外面風吹雨打,冰天雪地,只要腳一踏進家門,奔向熱炕,心就會平靜下來。在外面所受的一切苦難和委屈都會一掃而光。土炕不僅驅散了身上的寒冷,還融化了落在我心靈里的冰霜。
“一去二三里,煙村四五家”是農村田園生活的真實寫照,一種淡雅的意境。冬日黃昏,在外游子只要看見煙斜霧橫,漠漠平織,薄于淡紗,輕若羅帶,心便有了歸宿。那濃淡相宜、如詩如畫的晚炊之煙,燒炕之煙,是最雅致的鄉(xiāng)村景色,彰顯著農家生活踏實而真實的一面。
土炕是農家最常見、最實在、最不可缺、也是最深邃悠遠的一部分,我對土炕有一種特殊的感情。曾幾何時,土炕沒了,父母走了,回家再也找不到那份從頭到腳的溫暖。但那消失了的土炕,始終在我心靈深處,想起來心里暖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