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瀚】架子車,父親的伙伴(散文)
鄉(xiāng)下老家廢棄馬圈的屋檐下,架子車倚墻倒立。輪胎上殘留的泥土,還有那銹跡可見的輪轂,仿佛在訴說過往的村莊歲月。
負(fù)重的車輪小心翼翼,在蜿蜒坡陡的黃土路上,慢慢下行轉(zhuǎn)彎,父親用肩膀扛起長長的車把,并小心避讓崎嶇山路上的小砂礫,以防腳下打滑。在這條斜里坡山路上,陪伴父親大半生的那臺架子車,轉(zhuǎn)過了一圈又一圈,碾過一年又一年,留下一抹歲月的轍痕。
那些走過的泥濘崎嶇、蜿蜒的山路,流逝的時光里,在黃土高坡上留下一些或深或淺的車轍印跡。架子車似乎還在回憶黃土高坡的四季,春種秋收,山路轉(zhuǎn)運,忙碌的身影穿梭在村莊和黃土地之間,奔波于黃土路上。一年四季,架子車幾乎都在忙碌,如同黃土地上辛勞的父親。
早些年的時候,父親養(yǎng)過馬,養(yǎng)過牛,對于莊稼人,牲口幾乎不可或缺,犁地,轉(zhuǎn)運糧食,馱麥子等繁重的農(nóng)活,都離不開牲口的力量。同時,牲口又為莊稼地提供大量的肥料。鄉(xiāng)下老家地處干旱貧困的山區(qū),牲口是農(nóng)家人的朋友,更像是農(nóng)家人的伙伴。后來,父親不養(yǎng)牲口了,春播秋收,夏收麥子,山路轉(zhuǎn)運的任務(wù)就落在架子車身上。父親的架子車為適應(yīng)狹窄坡陡的山路,車軸比一般的架子車要窄一些,自然負(fù)重也要少。從山頭和半山腰的田地,到山腳下的家,這中間要經(jīng)過蜿蜒的一段山路。架子車在經(jīng)年的歲月,從黃土地到村莊,從村莊到縣城的集市,陪伴父親走了一年又一年,見證了莊稼豐收的喜悅,走過家里那段艱難的時光。
夏收時節(jié),在村莊半山腰的碾麥場,麥子脫粒之后,運輸糧食的時候,架子車往往就會派上大用場,糧食豐收的喜悅,伴隨山路轉(zhuǎn)運的艱辛。父親的架子車車廂板略窄,考慮山路情況,每次只能拉五六袋子的糧食,從碾麥場到山下的家。早些年的時候,仍然是黃土路,架子車和農(nóng)用三輪車可通行,晴天黃土飛揚,雨天泥濘難行。一場雨之后,黃土路時常會被雨水沖刷成許多小水溝,給架子車行車也帶來困難。父親說架子車上拉東西,遇到下山的坡路,裝東西時車后面要重,前面要輕一些,這樣有利于剎車,利于行車安全。
“之”字形的山路在黃土高坡上蜿蜒迂回,每到拐彎的地方,往往坡陡彎急,黃土路一側(cè)是田地,一側(cè)是丈余高的黃土崖,最緊要的路段,黃土路一側(cè)是幾丈高的土崖,拉車經(jīng)過時,總是小心翼翼。
遇到小麥豐收的年景,架子車要從碾麥場往返四五趟才能將麥子全部拉完。每到下坡的緊要處,父親前面肩膀奮力地扛起車轅,讓我踩在架子車后面的剎車上。所謂剎車,不過是車把向后延長出來的木質(zhì)部分,父親用廢舊的輪胎固定在車尾,這便是人力架子車的剎車。
父親在前面拉車,不時地叮囑我一定要踩穩(wěn),不要松開腳離開車子,否則由于負(fù)重,下坡的慣性,往往會發(fā)生危險。剎車與地面不停摩擦,發(fā)出陣陣“刺啦刺啦”的聲響,隨之而來的是,在我的身后卷起一陣高高揚起的黃土。
小時候,并不十分懂得父親前面拉著架子車的緊張和山路行車時的揪心,只是很喜歡踩剎車,喜歡坐車子,盡管手扶車廂板,站在車尾的剎車上,仍感覺是坐車子。遇到相對平緩的路段,父親俯身用力壓下車轅,而此時,我就從車尾下來,幫忙推車。
沿著山頭走過一段大路,快到村莊的時候,面對那段狹窄的斜里坡山路,架子車?yán)竭@個小路與大路的交叉口,要想省時省力,就得走段陡坡路。由于坡陡的緣故,為了下山的行車安全著想,本就負(fù)重不多的糧食,還要卸下一部分,大路雖可行,但繞遠而耗時。剩下的糧食,只有再一次拉車上山,進行二次轉(zhuǎn)運。
后來,我漸漸地懂得父親為何要將架子車的車軸及車廂用窄一些的廂板,因為這段二三里的斜里坡山路,根本無法行走寬大的架子車,且不說山路崎嶇坡陡,車軸寬的車子,連轉(zhuǎn)彎都成為難題。
秋收時節(jié),父親會將架子車就近停放在離田地最近的大路邊,從田地里背運過來,再行裝車轉(zhuǎn)運,不管是洋芋還是玉米,父親總是有自己的辦法。把架子車的功能發(fā)揮到最大,摘下的玉米,一些散裝的會倒進車廂,車廂前后兩頭橫著放兩袋玉米,作為前后的擋板,其它裝好袋子的玉米會壓實在上面,并用繩子捆緊。父親說架子車上拉東西一定要綁緊,以防山路顛簸,容易造成遺撒。
記得有一次,父親在前邊拉車,我踩著后面的剎車圈上,可能由于山路坑洼顛簸的緣故,最后面一袋的洋芋袋子,繩子松開口子,洋芋頓時不停地從車子上滾落下來,有的沿著山路,跑在架子車的前面,有的順勢跳下黃土崖,滾落到別人家的田地。父親情急之下,將前面的車轅死死地頂在右側(cè)的黃土崖,停住車后,開始重新整理車廂里的洋芋。
比路上遺撒莊稼,更讓父親無奈的是農(nóng)忙時節(jié)車子的爆胎。
有一年,田地的洋芋拉到最后一趟的時候,裝滿一車后,還剩下幾袋,山路難行,再運輸一趟費時費力。父親考慮車子的負(fù)重,本想再來一趟,我則希望農(nóng)活早點干完,建議父親索性將剩下的幾袋洋芋全裝上車子,父親有些猶豫,他擔(dān)心架子車的承重問題,最后還是被我說服妥協(xié)了。看著負(fù)重的輪胎憋著肚子,似乎發(fā)出抗議。父親則俯身用手捏了捏輪胎,仔細檢查了車況。
在車子拉到離家不到一半路的時候,左側(cè)的輪胎“砰”的一聲爆胎了。心想,這下父親肯定會埋怨我,心里慌張忐忑。父親并沒有責(zé)怪我,而是將車子緩緩移動到靠近黃土崖的一側(cè),和父親開始用繩子背起洋芋轉(zhuǎn)運回家。
在下山的路上,因負(fù)重我的小腿開始發(fā)抖,那一刻,我想起如果架子車沒有爆胎多好,至少不用背洋芋回家,一陣懊悔從內(nèi)心劃過,為我的冒險和懶惰感到慚愧。
父親對架子車,對黃土高坡路況的熟稔遠勝于我這個少年,我知道父親為何對架子車那么珍惜,那么愛護,如同愛護自己的左膀右臂。
和父親背完洋芋,拉著空空的架子車回家,即使是空車,下山時父親依然有意地抬高左側(cè)的車轅,盡量避免沒氣的車胎與地面過多的摩擦。
架子車被父親翻過來補胎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那條紅色內(nèi)胎上已經(jīng)有一個補丁。父親從屋里拿出一塊黑色的廢舊胎,并吩咐我打來一盆水,父親蹲下來,在內(nèi)胎破口的地方,用銼刀輕輕打磨起來。
我對父親說:“爸,車胎已經(jīng)補過一回了,再買條新胎吧。”父親抬頭看了我一眼說:“一條新胎要七元錢!”
在九零年代初期,面對常年臥病在炕的母親,貧困的家境。面對每月母親少則幾百,多則上千元的藥費,同時還要供我這樣的一個中學(xué)生。當(dāng)時一斤洋芋才幾毛錢,這七元錢對父親這樣一位樸實的農(nóng)民,意味著更多的艱難。多年后,當(dāng)我也成為父親,承擔(dān)起家庭責(zé)任的時候,我深深地理解了父親的不易與艱辛。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架子車如同父親的伙伴,幾乎一年四季都陪伴著父親。和父親一步一步地走過那段家庭的困境,常年臥病在炕,經(jīng)常用藥的母親,還有我這個讀書的學(xué)生。在很多時候,下地干活,只有架子車一直陪在父親的身邊。
這輛架子車承載著一家人的生活,這生活的重?fù)?dān),如同父親竭力挺起的肩膀。在母親沒有藥的時候,父親會拉起他的這輛架子車,裝上一車洋芋或是小麥,拉到幾十里外的縣城集市上去賣洋芋,糶糧食。把艱辛與汗水兌換成生活,這架子車有家里的柴米油鹽,有母親的藥費,當(dāng)然也包括我的學(xué)費。
父親閑暇之余,會拿起一根木棍,輕輕刮去架子車輪胎上的泥土,擦拭車圈,敲敲車廂的擋板,看看是否有需要加固的地方。每到這個時候,父親專注認(rèn)真的神情,就像在和自己的伙伴老友交流一般。
在歲月的流轉(zhuǎn)中,架子車和父親一樣,再不用山路負(fù)重,吃力前行,可以歇一歇了。父親的架子車木質(zhì)的車身,風(fēng)吹雨淋已顯陳舊,輪胎上也隱約可見細密的龜裂紋。也不記得,過去的那些年里,父親修整過架子車幾次,換過幾次車胎,只是略顯簡陋的架子車,還有幾處鐵絲固定的地方,似乎在訴說村莊的農(nóng)耕時光。
父親今已年邁,我曾勸父親把架子車處理掉,可是父親緩緩地說“先留著”。
腦海里時常有一個畫面在閃動,父親站在堂屋的臺階上,凝視對面山上的黃土地,會不經(jīng)意間,將目光慢慢移到那輛破舊的架子車上,仿佛在和自己的老伙計,老伙伴在交流,車子不語,我想它定能讀懂父親的心思。因為在這悠悠的村莊歲月里,架子車和父親一同走過難忘的人生歲月,有過孤獨的陪伴,有過忙碌的并肩勞作,留下一段父親的生命旅程的轍痕。
2022年12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