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香】巴特爾心中的狼圖騰(散文)
一
去年樓下新搬來一位鄰居,是一個年逾古稀的老者。開始我并沒怎么注意,畢竟城里人搬家是普普通通的尋常事,見慣不怪,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
后來發(fā)現(xiàn)這位老人,常常拿個馬扎坐在樓梯門口,旁邊放一個大號的搪瓷茶缸,一個人孤獨寂寥地乘涼賣呆,我出來進去總要從他面前經(jīng)過,出于禮貌免不得點頭致意或打個招呼,一來二去成了熟人。
按道理,鄰居們應該常有溝通,就像以前住平房時的年代,下班后很多人聚集在胡同口侃大山,天南地北一直聊到冰輪高掛。那時候,左鄰右舍的關(guān)系相處得十分融洽,一條新聞能瞬間傳遍一條街,誰家雞飛狗跳、孩子淘氣、夫妻拌嘴等,很快大家都會知曉。自從城市住房改造,大家都住進樓房以后,原先的街坊鄰居全被打亂,新鄰居下班回家后都緊閉房門,在自己的一片小天地里,老婆孩子熱炕頭,哪怕對門的鄰居姓甚名誰,很多也一概不知。
這是不是時代的悲哀?合不合華夏民族的國情?廣場之上常有閑聊的老年人們聚眾探討過,但都是發(fā)一陣牢騷,表示幾聲嘆息,誰都無力改變,生活還是按照時代的規(guī)律進行。
偏偏新一代的年輕人,非常推崇這種方式,他們認為這樣理所當然,自覺不自覺地把這種情況越演越烈,盡管父母輩的人不怎么適應,感到別扭和難以接受,卻又無可奈何,只得跟風隨時代,剩下的空發(fā)牢騷,抒發(fā)感慨,但左右不了大局。
樓下這位老者,看起來像是地地道道的蒙古族人。在從他的相貌特點、言談話語及愛好習慣上,一眼就能感覺出來,至于依據(jù)是什么,卻又一時說不出一二三,憑的只是感覺。
老人家有三大特點,一是他似乎在房內(nèi)呆不住,只要天氣、身體允許,定會早早地般個馬扎坐在樓門口,哪怕無人作陪,坐久了自己發(fā)困,也照常不誤。我知道這是農(nóng)村老人進城的通病,一輩子習慣了農(nóng)村的廣闊天地,冷不丁一個人悶幾十平米的屋中,寂寞孤獨冷的環(huán)境,會讓他們心神不安,無聊得難受。坐在門口賣賣呆,也是變通的無奈。人都說城里頭人多熱鬧,房子干凈暖和,生活設施齊全省事,貌似是享清福,其實他們感覺如同坐牢,十有八九的農(nóng)村老人都住不慣,但兒女工作在城里,自己又年事已高,也是沒有辦法。
二是,他的旁邊總放一個帶蓋的大號搪瓷茶缸,這是上世紀十分流行的產(chǎn)物,沒想到現(xiàn)在仍有人還在堅持使用??床韪椎钠婆f程度,似乎已有很多年頭,幾處磕碰掉瓷地方,黑乎乎地布滿銹漬,顯得十分不協(xié)調(diào)。缸口外溢的茶漬,呈現(xiàn)一圈黑跡,清晰可見。缸體的正面中央,燒印有三面紅旗層疊的畫,紅旗下站著工農(nóng)兵模樣的年輕人,手捧寶書,目視前方,倒英姿颯爽。我知道,這是當年最是流行的三面紅旗與老三篇宣傳畫,那時大街小巷隨處可見,是一個時代的縮影。大茶缸最下面,有一行顯然是后寫的紅漆后小字,字體還算工整,但有些筆畫已經(jīng)磨損脫落,不好辨認,不過一個大大的“獎”字,仍然清晰,特別引人注目,表明曾是某種榮譽的見證。
三是,老人的后脖頸上有道傷疤,皺皺巴巴地呈現(xiàn)紫紅色,深于周邊的皮膚??辞闆r,也形成了有些年頭,不知道見證著怎樣的故事。另外,他右手的大拇指齊根缺失,所以老人每次端起茶缸喝茶時,顯得笨拙。
一次偶然的機會,我得以了解到老人的過去。那是有天我下班回家時,見老人正焦急的在樓門口打電話,似是告訴他兒子,全屋沒有了電,不知怎么辦才好。偏偏兒子在外地出差,無法回家,老人家顯得十分著急。
對于電方面的技術(shù),這故障我自信完全可以解決,就讓老人掛斷電話,告訴兒子放心,問題我?guī)退鉀Q。
換掉電源總開關(guān),供電恢復正常。這對我就是舉手之勞,可老人卻非常感謝,非要拉我去他家里喝兩盅。我知道,蒙古族人非常好客、也愛喝酒,十分的推卻反倒使他們認為你不給面子,看不起鄉(xiāng)下人。卻之不恭,只得回家打招呼后,欣然從命。
老人打開冰箱,拿出冷藏的手把羊肉,點燃氣灶回鍋后,直接端上桌。又拿出珍藏的高度白酒,就這樣,我們簡單而又實惠地對面坐下,開始舉杯暢飲。
喝酒聊天中,我了解到老人土生土長在呼倫貝爾大草原,一輩子以放牧為生。后來老伴去世后,在市里工作的兒子,不放心老人孤零零地堅守那個家,為了方便就近照顧,便在城邊我們的小區(qū),賣了所樓房,硬是把老人接到城里來。兒子的心意自然是為了盡孝,但老人搬來后,自覺十分住不慣,只是年事已高,不習慣也是無奈。
老人名叫巴特爾,自幼在草原上騎馬放牧,大半生的歲月都馳騁在天地之間,草原就是他的家,呼倫貝爾的藍天白雪、風風雨雨,留下了他成長和生活的記憶,他對呼倫貝爾的長河大湖、牛馬羊群,有著無比深厚的感情。特別是他與狼和狗之間的恩怨情仇,也算書寫了一段歷史人生的傳奇故事。
問起他那個大號的搪瓷茶缸,老人說,這是在草原上他與狼之間的故事。老人喝下一杯酒,蒼老的臉上慢慢泛起紅光,渾濁的雙眼好像也有了神,他慢慢打開話匣子,娓娓道來一段陳年往事。
二
上世紀的六十年代,年僅十六歲的巴特爾,已是家中的頂梁柱。他父親老巴特,年輕放牧時凍傷了一只腳,雖沒落下大疾,但雙膝患上了關(guān)節(jié)炎,致使越來越是行走不便,整天在家中以飲酒來麻痹痛苦。他的三個兄弟、妹妹們還小,擔當不起放牧的大任。牧民普通老百姓家的孩子,個個都是早當家,沒有人在家吃閑飯,弟弟、妹妹們雖小,卻幫助父母干些力所能及的活,擠奶、馱水、煮飯、照顧家畜幼崽,有空時還要割飼草,曬干后以備牛羊過冬。牧民的居家過日子,永遠都有干不完的活。巴特爾每天去遠處放牧,他是家中的長男,必須挑起這副重擔。
牧民們主要的生活來源就是養(yǎng)殖,巴特爾每天帶上三五只狗,趕著一大群牛羊,到草茂水美的地方去放牧,有時離家還很遠。這些牛羊,可是一家人賴以生存的命根子,正像農(nóng)民種植的田地,其每年的收成,關(guān)乎著一家人的衣食冷暖。所以,無論刮風下雨,還是大雪紛飛,他都必須天亮趕著牛羊出門,天黑再安安全全地趕回家中的牛欄羊圈里。生活就這樣按部就班地向著未來延續(xù),雖不得大富,但也安居樂業(yè)。
那年代草原上還有很多的狼,不定什么時候就會與牧民相遇,輕者丟失一兩只羊,重者人與狼群大戰(zhàn)一場,一個為了生存,一個為保護自己的財產(chǎn),勝負都是在斗智斗勇中。人狼兩相斗勇,也許人們消滅幾匹狼,致使它們知難而退,寧可餓肚子,也必須保留性命;也許牧民們損失幾只羊,狼群獲得食物勝利而歸。享受一頓羊肉大餐,挨過難熬的北方寒冬,就多了一分希望。
這情況大多出現(xiàn)在冬季,其他季節(jié)食物相對較多時,狼才不會冒這樣的風險。畢竟人類不好惹,畢竟人騎在大馬上,手中有武器,還有牧羊狗群護衛(wèi),比較難纏也危險。但大雪覆封大草原時,東北的黑土大地上,萬里蒼茫,山野荒寂,北方的野生動物們,無不為生計而苦苦爭撐,饑餓迫使狼無奈鋌而走險,此時也是牧民們最難熬的日子。
在人的印象中,狼就是最兇殘、貪婪和狡猾的動物。狼在艱難殘酷的環(huán)境中,進化的非常聰明和有耐性,同時也十分記仇,若與它們結(jié)下梁子,一輩子都不忘,說不定哪天就發(fā)起報復。
巴特爾老人卻不這么認為,他說:狼并非那么可惡。在食物充足時,大多不去傷害牧民的牲畜。他放牧時,曾經(jīng)多次與狼相遇,很多時候是井水不犯河水。只有大雪封山,草原上無處覓食時,出于生存的需要,才與牧民們“借食”,至于傷人,那是及個的別現(xiàn)象,也可能是恩怨仇恨的因果。
狼是群居動物,地盤觀念非常強,它們常常在自己的地盤上巡視。一群狼一般是一個家族,強壯的公狼為王,余下的必須絕對遵從,若惹怒狼王被驅(qū)逐出群,只能到處流浪,免不了餓死、凍死的下場。它們內(nèi)部有嚴格的等級劃分,長期一起生活在一定的地域,如有外來狼的入侵,會共同加以驅(qū)逐或者發(fā)生領(lǐng)土爭戰(zhàn)。這有些像我們?nèi)祟?,強者成王,成為此地的霸主,敗者只得流落它處,茍延殘喘?br />
所以,牧民們常見到的狼,大多同是一個族群。它們有時禍害牧民,同時也依靠牧民,但大多時候是和睦相處。巴特爾放牧過程中,多次與狼群偶然相遇,卻彼此遠遠對望,巴特爾不招惹它,它也不會攻擊牲畜,只是巴特爾鞍前馬后的三條大狗——大黃、二黑和小花,仗著主人的威風,會對狼狂吠不止,算是打過招呼或者示警,甚至有時跑過去驅(qū)離。這時,狼會悄悄地隱退,彼此之間相安無事。
假若在三九寒天,大雪封覆草原時,有時狼也偷偷獵取一兩只老弱病殘的牲畜,這是狼們被饑餓驅(qū)使,不得已而為之,一兩只羊可能就是它們賴以救命的食物,所以牧民們并不怎么計較。
除卻人類,在大草原上生活的動物食物鏈中,狼居于最高層。蒙古族的先民們,不單痛恨狼,也十分敬畏狼。狼的很多特性深得牧民們欣賞和佩服,甚至有的部族也把狼設為圖騰,進行供奉膜拜。狼與牧民的關(guān)系就是這么奇妙,既勢不兩立,又互相敬畏。狼群的壯大受到牧民制約,牧民得益于狼凈化了大草原,減少了牲畜疫情的發(fā)生和漫延。著名的蒙古馬,也是因狼的騷擾而優(yōu)化,而變得更優(yōu)秀,天地間,自然法則就是相生相克,又互惠互利的相互關(guān)系。
有一次,巴特爾到較遠的一處草地上去放牧,正準備回家的時候,大黃狗不知從哪里叼回一只小“狗崽”,放到他的馬前。小“狗崽”已經(jīng)奄奄一息,說是“狗崽”,其實巴特爾估計到大約是幼狼。狼與狗同屬一種的動物,外貌上十分近似,特別是幼崽時期,沒有經(jīng)驗之人,幾乎難以分辨。但狂野的大草原上,野生狗崽基本上無法生存,是狼崽的可能性極大。
草原上老輩人傳說,狼是社會性極強的群居動物,它們?nèi)后w中有嚴格的等級,特別是狼王,決定著狼群的一切,像人間的皇帝。但狼王的政權(quán),時常也被競爭者推翻,或者被外來者打敗而取代。新一代狼王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殺死前狼王留下的后代,以促使它接管的“妻妾”們盡快發(fā)情,好傳承自己的基因。這是動物界優(yōu)化種群,進化發(fā)展的自然規(guī)則,很多種動物都有這種特性。然而開始時,母狼總是想方設法保護自己的兒女,母性天然,動物和人類一樣共有本能的通性。
這只幼小的狼崽,不管什么情況,反正落在巴特爾手里。他看著小狼崽可憐楚楚,像極了小時候喜歡玩的小狗,毛茸茸的好在也是一條生命,實不忍心拋棄它淪為狗食,便動了惻隱之心,下馬抱起來攬在懷里。
草原的老輩人常說,狼報復心理極重,母狼特別愛護小崽,所以千萬不要去招惹它。回到家,老父親就是如此,命令他趕快把狼崽丟得越遠越好,說不然會招來大禍。巴特爾則不以為然,妹妹和母親也觸動了憐憫之心。蒙古人天生對幼小生靈有著特殊的情感,小羔羊、小馬、小牛犢看著就喜愛,因為它們是生活的希望,是牲畜興旺的象征。
這幼小的生靈,丟到曠野中必定會夭折,所以下不去手,也不忍心。他們趁老頭酒醉不清醒時,偷偷藏起狼崽,并幫它處理好傷口。正好大黃的母親,又一次生產(chǎn),產(chǎn)下的五只小狗,前天剛死掉一只,大小也正如這只小狼。他們把狼崽抱進狗窩,混合上小狗的氣味,再以狗奶涂抹小狼的身體,就這樣老狗終于接受,慢慢視為己出,同樣進行喂奶、養(yǎng)育。
是夜,一只狼在巴特爾家的周圍,遠遠地嚎叫到天亮,家養(yǎng)的幾只狗也一宿沒消停,巴特爾全家除了喝醉的父親,都沒怎么睡安穩(wěn),好在沒有發(fā)生危險。
過后一連三天,都是風平浪靜,再沒聽到狼嚎,夜空與往常一樣月明星稀,微風習習。欄中的牛馬和羊群,各自聚堆,或站或臥,或倒嚼或休息。天上稀疏的星星,眨巴著眼睛注視著草原的一切,淡淡的輕霧,帶著草原的花香和水汽,彌漫在夜空中,天亮日出,陽光一照,片刻又消失于無形。
巴特爾一家,看沒什么異常,以為母狼已把幼崽拋棄,就放心大膽的入睡,因為第二天還有很多事情要做,生活仍然按部就班。
草原的夜空,除了馬嘶、羊叫和犬吠,基本上總是靜悄悄,這過于正常的春夜,說不定潛伏著危機,就像暴風雨到來之前,通常會有一時段的寧靜。老巴特似醉似醒的心里,似乎明白這一切,每天天黑時總提醒兒子:“夜里精神點,你們不聽老人言,也許今夜就會有大事情發(fā)生?!蹦菐滋欤票绕綍r喝得少,把家中的幾把大刀,磨得飛快,自己的那把天天壓在枕頭下。
果不其然,第五天的半夜時分,巴特爾被狗的狂吠驚醒,他趕忙抓起腰刀準備出門查看。被老父親一把拉住,父親用手指指門外。月光下,周圍出現(xiàn)一對對的綠光,他當然知道這是狼的眼睛,看來狼群已包圍了他的家。欄內(nèi)的牲畜騷動不安,成年的大牛好像若無其事,但小牛犢都躲到大牛的身旁或腹下,羊群驚恐地擠在一起,不動也不叫,但個個驚恐萬狀。
馬兒們最是聰明,它們在沒被馴服之前,都是幾家的馬合成一個大群,找一片水草豐美的地方,放歸曠野,任其自由生長和繁殖,牧民定期帶著鹽巴去查看,需要的時候,組織年輕人去套馬,弄回強壯的加以馴養(yǎng),然后或出賣或留用。
草原狼很嚇人,但更嚇人的,可能并不是狼,而是人!
拜讀老師佳作,問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