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幸好,他還有音樂(散文)
這個夜晚,黑壓壓的烏云掛滿蒼穹,無所不能的閃電劃破天空,狂風(fēng)暴雨直插大地,將落滿塵埃的世界洗涮,許多人早已厭倦甚至無法忍受眼前困苦的一切,只有時光依舊不知疲倦地在歲月風(fēng)雨中行走。
一個世紀(jì)以前的1893年8月17日,上天把一個新生命混雜在風(fēng)刀和霜劍之間,賜給了人間,他叫華彥鈞。世界給了他生命,給了他苦難,也給了他英才。華彥鈞,從道士到浪子,從盛譽小天師到瞎子阿炳,行走在江湖道上,歷經(jīng)險惡而不倒,滿懷悲憤寫人間,給后人留下了“需要跪著欣賞的樂曲?!?br />
這是一個以私生子的身份來到這個世界的新生命。
求道有所成即為士。父親華清和懷有一身的才氣,自由脫俗,琴棋書畫皆有所學(xué),乃是江蘇無錫雷尊殿道觀的一位當(dāng)家道士。道士神秘傳教,奉行清苦寂寞,圓滿修行。道士比之佛教僧侶多了一分瀟灑的風(fēng)度和超然的氣質(zhì)。
母親吳阿芬天生麗質(zhì),識得禮義,早年嫁入大戶人家被用來沖喜。入門沒過多久,她的丈夫就因病去世。喪夫后,公公婆婆也隨自己的兒子而去。為了遵循禮教盡孝道,請來了當(dāng)?shù)赜忻牡朗咳A清和為丈夫和公婆超度亡靈。封建禮教下,吳阿芬的一生就得守著這亡靈,這是無法逾越的?;蚴侨A清和同情眼前的女子而表白內(nèi)心的鐘情,或是吳阿芬被華清和的英俊才學(xué)所吸引,他們相好了,他們在一起了。這是勇敢,還是作孽,任憑世人去評說。
我從來不會歧視私生子,因為生命是平等的。曠世奇才達?芬奇是一個不被世人認(rèn)可的私生子。法國著名作家亞歷山大?小仲馬居然也是一個私生子??墒?,小阿炳的出生與世俗禮法是不相容的。
一個生命,一顆星。私生不可怕,可怕的是社會,是那些心存惡念的人。流言似飛箭,傷人于無形。弱小女子吳阿芬無法逃脫這樣的命運,冷眼和嘲諷似一把刀子,時刻經(jīng)歷著剜心之痛。吳阿芬就在小阿炳4歲時自我了斷,撒手人寰。從此,小阿炳再也沒有母親,原本天上的那一顆星星再也不會亮起。小阿炳撕心裂肺的哭喊,天地為之流淚。
家,就是有一個人等著你回去的地方。只是,阿炳一輩子都沒有體會到家的感覺。身為道士的父親,沒有勇氣認(rèn)這個兒子,無法撫養(yǎng)小阿炳。無奈之舉,小阿炳被父親寄養(yǎng)在一位遠房親戚家里。直到阿炳8歲才被父親以帶徒弟的名義接到道觀。此時的阿炳,并不知道眼前的“師父”就是父親。父子相見不能相認(rèn)。對于父親是心靈上的煎熬,而阿炳經(jīng)受的是身心的磨難。從此,阿炳跟著“師父”參與道觀法事,練習(xí)各種樂器。也許,阿炳遺傳了父親的基因,漸顯音律的天賦。阿炳的人生就是在這個道觀里開始的。
天將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不幸總是與阿炳在一起。在他22歲時,“師父”去世。“師父”臨死前才告訴他的身世。阿炳站在快要咽氣的“師父”身邊,等待著去接受生活給他帶來的一波又一波磨難。從來沒有感受到父愛的阿炳,子承父業(yè),成為雷尊殿的當(dāng)家道士。阿炳與所有人一樣,每一天都在體驗國破家亡的不幸,而阿炳的體驗更深刻一些。
管教阿炳的“師父”不在了,這種打擊太過于沉重。他陷入了混亂和茫然之中,他的精神遭到重創(chuàng),生命是那樣的孤獨,原本腳下堅實的基石轟然崩塌,阿炳找不到一個站立的支點,他墮落了。阿炳無所事事,拿著道觀的香火錢,吸食鴉片,沾染賭博,甚至整天流連于煙花青樓之地,縱情于酒色,讓自己迷失在了紙醉金迷的生活之中,把父親留下的財產(chǎn)敗得精光,以至于被攆出了道觀。
有一間草房,誰也不喜歡露宿街頭。失去了道觀,阿炳成了無處安身的流浪人,強烈的生存欲望,迫使阿炳走出去重新站起來。為謀生計,阿炳開始用音樂去換取可憐的口糧。自此,正值青春年華的阿炳,開始償還自己犯的錯,為自己的放縱不羈埋單。
屋漏偏逢雨天日。沒過幾年,阿炳染上了眼疾,34歲時雙目失明。從此,阿炳的世界一片漆黑。有人說,盲人的世界不會是一片黑暗,也許,他們的世界是灰色的,多了某種不確定性。是的,阿炳的未來是不確定的。也許,在阿炳心里只有黑夜,只有眼前這個困苦又齷齪的世界。他找不到自己的路通向何方。日本入侵,國共不和,時局動蕩,中華大地一片混雜和不安。阿炳與幾萬萬同胞一樣,只能活在無盡的不幸和痛苦之中,只能在渾濁的夾縫中求生。好在阿炳還有音樂,好在阿炳的靈魂是活著的。阿炳眼睛是瞎的,耳朵是靈敏的,身子是挺著的。所有的不幸,都無法泯滅阿炳對音樂的熱愛和對光明的向往,無法斷去阿炳與命運抗?fàn)幍哪钕搿?br />
阿炳與他父親的婚姻是有幾分相似的。40歲時,鰥夫多年的阿炳與煙館的寡婦董催弟相識同居,成為阿炳情感的寄托,以此維系艱難困苦的日子,這也算是對他艱難人生的一點寬慰。從此,董催弟成為阿炳的眼睛,也成為阿炳后來人生的拐杖。
黑夜過后,天就會亮起來。鼓、笛、二胡、琵琶,這些都是阿炳和董催弟活命的家當(dāng)。民間的阿炳,民間的音樂,生活的感悟,光鮮亮麗的音樂天才背后,是他悲慘的一生。阿炳缷下能壓死人的世俗重?fù)?dān),調(diào)節(jié)好生活的操守,仰天長嘯。我要活下去。我要重構(gòu)自己的精神殿堂。我還有音樂。
阿炳穿一件破舊的長衫,一頂遮陽黑帽,兩撇八字胡,標(biāo)志性地戴著一副歪腿的黑玻璃眼鏡。眼鏡遮住了他的眼眶,使他的眼睛看起來像兩只無底的黑洞,蘊藏著他人生無限的滄桑,就是這樣,阿炳的生命里一直裝著音樂。從此,無錫街頭經(jīng)常能看見這個步履蹣跚的琴師,看見這個模糊而悲哀的影子,用盡生命的余光掙扎著活下去。獨領(lǐng)廟門風(fēng)騷的道家“歸俗藝人”,成為阿炳日后在人們眼中唯一的印象。
每當(dāng)陽光射入無錫街頭,阿炳就在胸前掛上笙、笛、琵琶等樂器,累累贅贅的,看上去很沉重。董催弟一手提著些冷飯,一手牽著阿炳,開始一天的上街賣藝。阿炳從沒坐著拉過琴,而是邊走邊拉,從北門走到南門,從西門走到東門。寂靜而荒涼的琴聲劃破天空,用音樂去喚醒沉睡的民眾。
夕陽西下,街頭漸漸安靜下來。聽琴聲悠悠,只有阿炳是在黃昏后,陣陣涼風(fēng)吹動他的青衫袖,身背著琵琶二胡沿街走著。淡淡的月光下,只見石板路上的阿炳日漸消瘦,四野寂靜,燈火微茫。阿炳操琴,不是為了遇知音,而是因為要活著。阿炳把所遭際的一切苦難積攢下來,凝結(jié)成手指間的一串音符,一段和弦,行走在茶室餐館,演奏曲子,求得一杯水,一碗飯。似乎人生的悲涼是從阿炳的指間流向了廣袤的大地和蒼涼的世間。
嘗試過大起大落和人世冷暖之后,阿炳通過手中的二胡和琵琶,以說新聞的方式,來表現(xiàn)自己的愛恨情仇,訴說生活的不易,抨擊社會的黑暗。國人常說,人窮志短。阿炳卻是人窮志不短,心性高潔,不為權(quán)貴而折腰,不為貧窮而失了良心。當(dāng)?shù)厝朔Q他為三不窮:“人窮志不窮,人窮嘴不窮,人窮名不窮。”街坊的民眾喜歡阿炳以及他帶來的音樂。有人以高價點唱,遇上這樣的知音,阿炳會非常高興,露出難得的笑容。他雖常年在街頭賣藝獻唱,但他從未真正求告乞討,用自己對世事的體驗,用手中的二胡慰勞一下自己早已經(jīng)破損的心。他自始至終保持著自己的尊嚴(yán),始終用手中的樂器抒發(fā)自己的情緒和自己的人生,也用這樣的方式喚醒沉睡的民眾。
老天給了阿炳生命,卻讓阿炳在如此苦難的夾縫里得以生存。源自草根,街頭巷尾,即興創(chuàng)造,即興演奏,感悟生命,從心里迸發(fā)出的一種吶喊,對生命,對社會,對民眾的體驗,詮釋的是中華民族全部的神韻。人生不能重來,讓自己的每一天都不要荒廢。一直在黑暗中掙扎的阿炳,從來不曾熄滅憧憬光明的火種。
阿炳一直記著,有一個夢一般的中秋夜,跟著“師父”來到月光如銀的二泉邊賞月?!皫煾浮膘o靜地傾聽著泉聲而沉思。問自己:“你聽到了什么聲音?”當(dāng)時,阿炳除了淙淙的流水聲,什么聲音也沒有聽見。“師父”又說:“你年紀(jì)還小,等你長大了,就會從二泉的流水中聽到許多奇妙的聲音?!毙“⒈皫煾浮憋柦?jīng)風(fēng)霜的臉,欣賞著天邊的明月,又看看近在眼前的二泉,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十多年后,小阿炳的夢已經(jīng)成為回憶,阿炳再也看不見天邊的明月,只能在鄰家少年的攙扶下,來到二泉邊,聽得潺潺的流水聲縈繞在他的耳畔。他似乎聽到了一種聲音在二泉池畔回響。深沉的嘆息,傷心的哭泣,激憤的傾訴,倔強的吶喊。一城只影半城空,替我探問人間路,試問知音何處有,一聲低吟一回首。春夏秋冬,琴聲依舊,不知何處是歸宿,此時的阿炳,他把所有的一切都付之于聲聲心曲之中。
由此,他通過琴聲把積淀已久的情懷傾吐給這茫茫月夜。月光照水,水波映月,他的手指在琴弦上不停地滑動著,流水月光都變成了一個個動人的音符,從琴弦上流瀉出來。起初,琴聲委婉連綿,有如山泉從幽谷中蜿蜒而來,緩緩流淌。這是阿炳在思索自己的人生。隨后,音樂的旋律升騰跌宕,步步高昂,以勢不可擋的力量,穿透人心,穿透世事。阿炳隨性創(chuàng)作的曲子里能感受到的就是自己不倒的身軀和對命運的抗?fàn)帯?br />
許多時候,我們不得不相信命運的安排。阿炳與國家這塊土地一樣,經(jīng)歷苦難而重生。1949年共和國的誕生使整個中華大地?fù)Q發(fā)出生機,給民眾帶來新的生命和希望。
這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新生的中央音樂學(xué)院的廣場上,亭臺間,教室里,傳遞出一陣又一陣美妙的音樂,這是共和國人民內(nèi)心最愉悅的時刻。學(xué)院有一位叫楊蔭瀏教授,正在不遺余力收集保存民間音樂。教授是那樣的用心,一直在傾聽學(xué)生們的習(xí)作。當(dāng)教授聽到一位學(xué)生的二胡曲,內(nèi)心被牽動了。教授順著音樂傳來方向走去。只見一位學(xué)生坐在亭子的石條凳上拉二胡曲。教授一直站立在不遠處,傾聽完這首感人肺腑的曲子。事后,教授才問學(xué)生這曲子來于何處,曲名叫什么。學(xué)生回答說:“這是無錫老家,瞎子阿炳經(jīng)常拉的曲子,不知道曲名?!睂σ魳返臒釔酆兔舾校尳淌诜浅U痼@。就這樣,教授有了自己的心愿。
守護一個人的閃光點需要漫長的時間。1950年盛夏,楊蔭瀏教授來到江蘇無錫上門造訪。此時的阿炳,已經(jīng)好幾年沒有拉二胡。嘆息不幸之中,依然還有值得慶幸的。教授現(xiàn)場錄制了我們現(xiàn)在所聽到的《二泉映月》《聽松》《寒春風(fēng)曲》3首二胡曲和《大浪淘沙》《龍船》《昭君出塞》3首琵琶曲。條件的簡陋,沒有能夠錄制阿炳自己最得意的《梅花三弄》。
曠世名曲,《二泉映月》是阿炳的命運交響曲,溫柔、凄苦、憤恨、寧靜、不安,諸多情感相互交織的宛如夜之皓月一般。起初,阿炳曾把《二泉映月》稱作“自來腔”,沒有曲名,楊蔭瀏教授錄音時聯(lián)想到無錫著名景點“二泉”,才有了《二泉映月》這個傳世的名字。人生沒有太多的等待。教授與阿炳做了約定,來年錄制阿炳另外的幾百首曲子。世上有驚喜,一定也有遺憾,這個約定成為傳世故事。
人的一輩子不能沒有自己的舞臺,也不能沒有喝彩。阿炳,這樣一位讓我們嘆息的街頭藝人,站在舞臺上進行演奏,是慶祝無錫牙醫(yī)協(xié)會的成立,這是阿炳一生中唯一的一次。這些曲子是那樣的熟悉,這個舞臺卻是那樣的陌生。這一次,阿炳演奏了《二泉映月》,就像暴風(fēng)雨之后的彩虹,也像二泉的那一潭深水,澄澈明凈,每個人的心靈被悲涼的琴聲所牽動,無數(shù)人為之垂淚,為之靈魂顫抖。對這樣一位受盡苦難的民間藝術(shù)家,街頭淪落人,給予了從來沒有過的掌聲。阿炳聽見了,真的聽見了,聽見了時代的聲音,聽見了自己生命的絕唱。阿炳,惟有琴弦解離愁,只有音樂能給他慰藉。
1950年12月4日,也就是教授錄制曲子幾個月后,阿炳離開了人世,離開了這個讓他受盡苦難的世界,這一年阿炳57歲。他帶著一身的絕學(xué),帶著自己所創(chuàng)作的幾百首名曲埋進了黃土,從此,世上再也不會有瞎子阿炳。
阿炳的即興演奏,成就了《二泉映月》這支自述式的悲歌,擺脫了那種賞玩式的心態(tài),對人世的關(guān)懷,對自我的思考,以及遭受的磨難,用自己的雙手彈奏出神圣的音符,去感染這塊土地上苦難人的心靈,迸發(fā)出震撼心靈的力量,以此彌補他生命的殘缺和委屈。
命運坎坷,飽嘗人間辛酸的阿炳,看不見這個世界,他的生命一直在琴弦上。1978年,世界著名的日本指揮家小澤征爾第一次聽到《二泉映月》時,動情地說:“像這樣的樂曲應(yīng)該跪下來聽。”
孤苦伶仃,黑夜寂靜,石板路上人影瘦,步履遙遙出巷口,宛轉(zhuǎn)又上小橋頭,把社會最底層人的坎坷磨難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阿炳就是用音樂向上天質(zhì)問命運的不公。他用一雙干枯失血的手,兩根柔軟堅韌的弦,將月光與湖水任意撥動,以此來訴說著自己的故事。
真正的生活是在撕裂自己,真正的覺醒源于痛苦。我從來沒有經(jīng)歷阿炳那樣的日子,恐怕缺少心智去聽懂他的音樂。只是,我知道,人類的活著不僅僅是面包,還需要音樂來滋養(yǎng)。當(dāng)我經(jīng)歷黑夜醒來的時候,當(dāng)我打開《二泉映月》聽到那熟悉的旋律的時候,我的心再也不能安靜。人生進入深秋暮日,回首往事,似乎每一天只是活著。
無錫是去過的,可惜,沒有去看看阿炳,沒有去看看阿炳的老宅,也沒有去體會阿炳走過的那條街坊。阿炳的生命就是音樂的化身。他拿著破舊的樂器,跌跌撞撞地蹣跚于大街小巷,演奏出傳世的音符。經(jīng)歷多番苦難,嘗遍世俗冷暖。沒有阿炳悲涼的人生,或許就沒有傳世的絕唱。阿炳讀懂了自己的靈魂,也讀懂了這個世界?,F(xiàn)在,或是明天,奔赴無錫,進入雷尊殿,走近二泉,去翻開那些塵封已久的時光,穿過歲月風(fēng)塵,撥開歷史迷霧,興許能體會一些阿炳的人生。故事有開始,就會有結(jié)束。天涯芳草知音有,琴聲還伴泉水流。雖然,阿炳的故事已經(jīng)沉沒于歷史長河之中,但是,我們?nèi)匀豢梢源蜷_音樂盒,去傾聽他的音樂,去感知他生命的光亮。(原創(chuàng)首發(fā))
幸好,他還有音樂。這個題目起得好,讓人通過題目,就能感受到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
讀這篇文,身穿破舊長衫,手拿二胡,戴著黑玻璃眼鏡的阿炳的形象立體可感,似是從文中走出,以音樂,訴說著他的故事。
欣賞佳作。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善待別人的文字,用心品讀,認(rèn)真品評,是品格和品位的彰顯!
我們用真誠和溫暖編織起快樂舒心、優(yōu)雅美麗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學(xué)社團精華典藏!
感謝賜稿流年,期待再次來稿,順祝創(chuàng)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