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的嶗山。這是通往九水盡頭的路，路旁全是天然的石壁。上午九點左右，我們在石壁下凹陷處發(fā)現(xiàn)了一只鳥。這鳥，比麻雀大一倍，體型像小雞，羽毛是黑色的。此時，它正瑟縮在那里，縮著脖子，觳觫灰黃色的眼睛望著游客。它的翅膀好像折斷了似的，羽毛亂蓬蓬的。我不知道怎樣形容它，只是覺得這不是一只正常的鳥兒。
　　 看來，它餓極了。一位游客用手從自己正吃著的面包上撕下一塊來送到它的嘴邊，它便張開大口接著，貪婪地吞下去，然后發(fā)出喳喳的叫聲，仿佛在感謝游客的恩賜。接著又有游客拿自己的點心喂它，它也是毫不客氣地吞進(jìn)肚里。如是者四五次。我懷疑它的肚子裝不下那么多東西，但是它好像還不滿足，兩只灰黃色的眼睛望望游客，等待賞賜。
　　 我手里沒有吃的東西，只能在一旁觀望。
　　 我想到了那年游泰山的時候在慢十八盤遇到的那個年老的乞丐。那乞丐的姿勢也就像這只鳥兒，其目光觳觫，兩只黑手伸向游客，但是嘴里什么話也不說。當(dāng)時我想給他一塊錢，但同游者云：這種乞丐都是假的，化了妝要錢的，它們乞討是生意，不是真遭災(zāi)難的那種殘廢人，不值得同情。此話說得我將信將疑，我也就沒有任何表示，隨著同游者離開了。
　　 至于那個人到底是不是裝的，我不想追究，現(xiàn)在以假亂真或真假難辨的現(xiàn)象非常普遍。我們權(quán)且把那乞丐當(dāng)作假的吧?？墒茄矍暗倪@只鳥不是人，沒有那么多心眼兒，不可能把自己裝成乞丐吧？它不會要錢，它不過憑著本能向游客討點吃的，因此也無可厚非。
　　 那么這只鳥是怎樣流落到這里來的呢。我猜想，是不是他正在山上跟同伴們玩耍的時候，忽然來了一陣狂風(fēng)暴雨，它的同伴們機靈，都迅捷地飛走了，它因為太笨，叫風(fēng)雨打到這石壁下了。它失去了同伴，失去了親人，成了孤獨者，只能消極地蹲在這里等待命運的轉(zhuǎn)變。然而這恐怕是枉然的，有幾個同情者就不錯了，還有什么非分之想！要是遇到山野間缺乏教化的家伙，它的命也早就嗚呼了。它也許不知道，世界上確有那么一種人，以折磨或者虐殺動物為樂！
　　 我又這樣猜想，這只鳥是不是遭到了敵人的攻擊。動物界的弱肉強食是大家都知道的。這只鳥很可能受到鷹、雕、鳶、鷲、鸮、隼等猛禽的攻擊而僥幸逃脫了魔爪，流落在此。當(dāng)然，也可能受到一些大型動物如豺狼虎豹的攻擊。但我不敢相信，因為這么一只弱小的鳥兒碰到那些毒蛇猛獸，是決然逃脫不了被吃掉的命運的。
　　 還有一種可能，這只鳥正在自由飛翔的時候，一塊石子兒擊中了它的翅膀，使它受了傷，不得不滑翔至此。這是那種缺乏教養(yǎng)的兒童的惡行。它們對弱小者沒有同情心，反而以這種惡行來取樂。是的，這種可能性最大。我小時候就玩過彈弓，用它打過鳥兒，我也是這類缺乏教養(yǎng)的人！——不，我雖然有過這樣的行為，但我老覺得我不是個惡人，我長大以后一直同情弱者。我在我的小說《風(fēng)雨流年》里就曾用很大的篇幅表現(xiàn)方云漢同情村里的那位殘廢人趙大郎，為此還跟欺侮他壞種張德打過架。雖然那是小說，但也有我的影子。
　　 如果不是遭受外部敵人的攻擊而至于此，那就應(yīng)該從這只鳥兒的家庭情況來考慮了。從外觀上看，這只鳥的顏值并不高，甚至可以說很低，體型肥胖，羽毛發(fā)黑，當(dāng)然比不上五彩的孔雀。為此它成了它的父母的一塊心病，每當(dāng)看到自己的孩子那丑陋的樣子，它們就生氣，恨不得一嘴啄死了事。
　　 或者這只鳥在家里不聽話，要叛逆，父母一氣之下將它狠狠地啄了一頓趕出門去。鳥兒無家可歸，只好在這石壁之下聽天由命。
　　 怎么，人們不是說什么“可憐天下父母心”嗎？哪一個做父母的不疼愛自己的孩子？但也不能一概而論，把自己剛生下的孩子扔到垃圾箱里的有之，對孩子打罵侮辱的有之，為了錢拿自己的孩子做交易的有之，甚至心理變態(tài)殺死自己的孩子的也有。那么這只鳥兒被父母遺棄的可能性當(dāng)然是有的。要是人類，犯遺棄罪是要坐牢的，但是在動物界，犯遺棄罪的卻得不到懲罰。
　　 現(xiàn)在我們從鳥兒自身來考慮。是不是這只鳥觸犯了什么錯誤，例如偷吃人家的糧食，被人家捉住折磨一頓后，為了叫它生不如死，便讓它帶著傷飛走了。它飛了一會兒飛不動了便墜落在這里。
　　 想到這里，我仔細(xì)察看了一下這只鳥的全身，發(fā)現(xiàn)它翅膀上隱隱露出血跡?？磥砦业牟聹y是有道理的。
　　 還有一種可能，這只鳥在同類中是個異端，遭到同類的反對。于是領(lǐng)頭的鳥就號召大家討伐之，最后將它開除了。它一下子成了人人喊打的罪人，無家可歸，便在這里乞討，維持這可憐的生命。……
　　 游客漸漸增多，好多人都來圍觀這可憐的生命，拿出自己喜歡吃的東西喂它。它也不管胃腸能承受否，繼續(xù)往肚子里吞。你看它那吃相，脖子一扭一扭的，難看死了，難怪它落魄到這地步。
　　 轉(zhuǎn)而我又開始可憐它了。它就是一千個不好，已經(jīng)到了這地步，我也不應(yīng)該歧視它。
　　 現(xiàn)在我考慮這只鳥的發(fā)展了。發(fā)展是硬道理，它總不能老是在這里當(dāng)乞丐吧？
　　 一種可能是賴有游客施舍，它在這里每天吃得飽飽的，身上的傷漸漸自愈了，然后飛上藍(lán)天，翱翔于白云之下，然后找到自己新的同伴，而這新的同伴都拿它當(dāng)親兄弟待。這樣他可以在一種和諧溫馨的氣氛中度過下半生。不過這也只是理想，鳥獸類的叢林法則是不好改變的，它必須學(xué)會生存的本領(lǐng)，否則它的命運比現(xiàn)在還慘。
　　 或者有個俠義的人將它撿回家去，每天喂它好吃的東西，逗著它唱歌跳舞。這算有了比較好的歸宿，因為我們國家是保護(hù)弱勢群體的，強者可以吃得好一點，弱勢者也能活得好樣兒的……
　　 這時候，帶隊的小伙子跑過來了。他生氣地說：“你是怎么啦？我們快到終點了，你還站在這里看，不就是一只鳥嗎？”我如夢初醒，不覺笑了，笑我太愚癡，胡亂想了些什么呀！
　　 我又看了看那只鳥兒，便隨著小伙子向前走去。
　　 這件事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四年了。很奇怪，四年來我動不動就想起那只鳥兒來，一直惦記著它，不知它現(xiàn)在還活著不，又是怎樣活著的。我希望它活得好好的。
　　 2022.12.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