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歲末，活著成了首要大事。
　　 其實(shí)無論什么時候，活著都是首要大事。奈何今世承平日久，人們不僅僅滿足于活著，更講求生活。二者之區(qū)別，不用解釋都能明白。如果一定要解釋一下，那么前者是會喘氣兒，喘得艱難；后者是氣喘得勻，喘得有派頭，喘得有氣度。前者是拄根拐杖顫巍巍地走，后者是八抬大轎鳴鑼開道地行。前者是將就，后者是排場?？蛇@個歲末，所有人都成了過河的泥菩薩，如何保命才最要緊。他們或正在火焰山上被炙烤，或正在煉獄哎吆吆地叫。所有人迷迷糊糊中只有一個念頭：活著，一定要活下去！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大秦賦》里有一個情節(jié)：嬴政深夜跑到他母后宮里，嫪?dú)焙挖w姬睡得正香。嬴政把秦王劍懸在二人頭頂，便趴在床邊看二人的睡態(tài)。二人突然驚醒，看到嬴政已魂不附體，再看到懸在頭頂?shù)膭Γ喼币觑w魄散。嬴政陰冷地笑著：你們可以把劍拿下來。二人連說：不拿！不拿！
　　 嬴政深諳達(dá)摩克利斯之劍的威懾力，這病毒也成精了，敢對萬物靈長的人類來這一手。事實(shí)證明，它這一手也很有威懾力，萬物靈長個個自危。病毒一家一家地入侵，無論老幼，毫不手軟。但人類萬物靈長的地位不是誰都能覬覦的，這一點(diǎn)，三年的抗疫就是最好的說明。
　　 原來讀余華的《活著》，純粹當(dāng)故事看的，以為生活中不會有那么慘的人。富貴一家六口，爹媽、老婆、一雙兒女，良田一百多畝，老婆孩子熱炕頭，還有爹娘在上頭，那日子簡直叫人睡著了都會笑醒。然不作死就不會死，沉溺于賭博的富貴一夜之間把自家家產(chǎn)輸個精光，氣死了他那拉屎都要高高在上的爹。他進(jìn)城去給他娘抓藥，被抓了壯丁開拔前線。等到他千辛萬苦回到家鄉(xiāng)，發(fā)現(xiàn)他的閨女因?yàn)榘l(fā)燒成了啞巴。后來，他的兒子因?yàn)榻o老師輸血，過量而死。他的閨女因?yàn)樯尥揠y產(chǎn)而死。他的女婿搬運(yùn)水泥板出事故而死。他的外孫因?yàn)槌远棺用浂嵌馈５阶詈?，這個叫富貴的人除了自己一無所有。而他的一家子人好像活著就是為了死去，他活著的使命就是把全家人都“妨”死。這個始作俑者，他卻沒去投井，也沒去跳河，沒有懸梁也沒有喝藥，他茍活于世，和他的一頭同樣叫做富貴的牛相依為命，并且和他的牛一起，活成了“兩個老不死”。
　　 這個故事名為《活著》，卻一直在寫死去。說實(shí)話，我是真不喜歡這故事。
　　 我認(rèn)為我沒讀懂這篇小說?；畹瞄L就是人生贏家？我無法認(rèn)同。但很顯然如果活得不好就該死肯定是錯的。作家說，活著是一個充滿了力量的詞語，它的力量來自于忍受。“去忍受生命賦予我們的責(zé)任，去忍受現(xiàn)實(shí)給予我們的幸福和苦難、無聊和平庸。”這話當(dāng)然沒有毛病，然而當(dāng)家人一個個離開的時候，我不知道富貴的茍活還有什么意義。不過拋開那個典型的結(jié)局，故事于今的教化作用還是值得肯定的：富貴那樣凄慘的人尚且要活著，我們斷沒有放棄生的道理。人生來就知道自己的宿命，只是，死雖是必然，但人生下來不是為著死，而是生。所以，2022年末，國人都在考慮一個問題：如何防范那個看不見的敵人。具體說，那個敵人什么時候到來，在它到來之前，該準(zhǔn)備些什么樣的趁手武器。打敗它，活著，必須的！
　　 口罩？這是常識，誰家沒有口罩啊。不，這次需要N95。嫌貴，想等等？只怕價格再翻倍也買不來了。還有，口罩市場魚龍混雜，要練就一雙火眼金睛才是，不然因?yàn)榭谡侄鴴斓糌M不是太冤？
　　 囤藥？對了。不要聽一些人批評囤藥是瞎起哄，更不要編段子嘲笑囤藥的人，“以前是發(fā)燒了才去買藥，現(xiàn)在是買好藥等著發(fā)燒”。事實(shí)證明，嘲笑他人者很快就被啪啪打臉。事實(shí)上嘲笑者也并沒閑著，也在緊鑼密鼓地囤藥。只聽沙沙沙一片聲響，藥店像一片桑葉被一只只健康的、白白胖胖的蠶蠕動著不動聲色地蠶食。若哪只蠶不以為然，想等上四五天，等這陣風(fēng)刮過去了再買，或者不知道該買些啥，猶豫再三，抱歉，桑葉沒了。藥店門敞開著，但藥架空著，像傲嬌人的白眼。最詭異的是中藥店，里面排隊(duì)、上鎖，外面亦排隊(duì)，等待。不知道什么鬼操作。
　　 還有什么呢？囤吃的吧。病毒肆虐，街上行人貌似均招惹不得，還是少出去為妙。一次性把肉蛋奶菜米面油備齊，學(xué)著冬眠吧。網(wǎng)絡(luò)訊息到處飛，還催生了新的網(wǎng)紅食品：檸檬、vc、電解質(zhì)水，甚至黃桃罐頭。這些東西對抗病毒到底有沒有效果，不可全信亦不可不信，能買就都買一些吧。
　　 很多人發(fā)燒了不但沒有退燒藥，還沒有溫度計(jì)。很多人想知道自己是否被選中了卻沒有抗原試劑。很多人買了很多有散熱功能的藥，攤開來挑挑揀揀不知道該選用哪一款。很多人說喉嚨痛吞東西像刀片在割。很多人說咳嗽沒完沒了似乎病毒都被咳出來了卻總不見好。很多人說不但喉嚨痛甚至牙齒指頭尖趾頭肚都疼大概率要掛掉。很多人說食物不再美味不再有酸有甜而是和蠟差不多。很多人說時間真難熬呀，明明就一滴糖稀，卻生生給扯成了又細(xì)又長的絲。
　　 第一批吃螃蟹的人總會獲得空前的關(guān)注，也會獲得來自親友的更多的安慰。安慰者一改平日的嘻哈逗鬧，鄭重而憂心。除了詢問戰(zhàn)斗的過程，臨了還會鄭重地說一聲：你辛苦了。被詢問者因?yàn)樘爝x做了先鋒，又幾天幾夜半死不活七魂少了六魄好不容易活過來，鼻涕眼淚地分享戰(zhàn)斗的慘烈并捎帶著幾許劫后余生的慶幸與成就感。于是緊隨其后者開始變得信心滿滿。不光因?yàn)楸粋魇诹私?jīng)驗(yàn)，還因?yàn)殛?duì)伍龐大所以相對輕松或故作輕松：不就七天嘛，以時間換康復(fù)，按程序來吧。再后來，便有了更多的調(diào)侃：還不趕緊加入陽群嗎？早陽早放心，陽完好過年。事實(shí)上，從身邊人的情況看，陰性清零，真的已為時不遠(yuǎn)。陰著的仿佛被暫時遺忘，卻又擔(dān)心再被想起。陽了的還沒徹底恢復(fù)便到處溜達(dá)大搖大擺，陰著的畏畏縮縮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陽了的理直氣壯，說我總不能不買吃食讓家里一群“羊”喝西北風(fēng)吧，陰著的說還是咱家的陽人出去采購吧你自帶金鐘罩鐵布衫。
　　 天選的煮婦或者煮夫像陀螺一樣在不大的空間里旋轉(zhuǎn)：做飯，熬水，通風(fēng)，熏艾，刷微信找專家，互通癥狀互相取經(jīng)，陽人終于氣色好轉(zhuǎn)，開始整日悠哉悠哉刷手機(jī)。眼看著要陽轉(zhuǎn)陰了，煮夫和煮婦躺平罷工，也開始享受吃吃喝喝睡睡的陽人待遇，——陽群里想要獨(dú)善其身？那沒可能。
　　 等家里所有人都陽過，消殺必不可少。酒精擦擦擦，洗衣機(jī)洗洗洗。病毒這可惡的家伙，入侵時讓人如在煉獄，撤了還讓人心有余悸。真累。但累也要做啊，不然讓它卷土重來，又不能平穩(wěn)悠長地呼吸了。
　　 這個歲末，國民各自為戰(zhàn)，卻又戮力同心。原本有著不同生命體驗(yàn)的個體，因?yàn)楣餐耐磁c煎熬而擁有了可以共情的記憶。這個歲末，相信國人都會明白一個道理，活著不只是一種狀態(tài)，還是一種努力。相信無論多少年過去，提起壬寅虎年2022，都會讓人唏噓不已。說什么好呢？這是“民意”的結(jié)果啊。家長苦口婆心地管，不聽，自己爭取來的自由，總要付出些代價。
　　 其實(shí)這個冬天并不太冷。久未下雪了，天氣也出奇地好。每天早晨睡到自然醒，打開窗簾一看，天藍(lán)盈盈的，仿佛用沾過酒精的濕巾擦拭過一樣。小區(qū)里、大街上都很靜，又仿佛被掃帚清掃過一樣。這樣的日子總是讓人疑心曾經(jīng)的熙熙攘攘也是被一把大掃帚劃拉過，那些落葉呀塵土呀螞蟻呀就擠擠挨挨歸攏成一堆兒了，消停了。也許等開了春兒，就會重新熱鬧起來吧，畢竟，迎春花已經(jīng)含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