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璞】禪意清晨(散文)
一
早晨,照例出去遛狗。
給它穿衣穿鞋,扣上牽引繩。它掙扎著抵制,仿佛這些都是繁縟的程序,毫無意義。雖然拗不過我,最終還是被按照冬季的文明配置完畢,但它依然頑強地表達它的不悅。走出房門,它抓了幾下爪上的鞋子,然后就開始撕咬牽引繩,瞪著憤怒的眼睛,叼著牽引繩左右搖甩,發(fā)出獅子般的低吼。那種表情,仿佛恨之入骨,不共戴天。
我理解它的心情。我小時的冬季,每個早晨,祖母或母親總會把在炕頭烙了一夜的厚厚的棉襖、棉褲套在我身上。我也會在棉絮中羞辱般地掙扎,仿佛那是強加給我的一種罪惡。那時,我對四季沒有深刻的感知,總是覺得光著屁股奔跑在雪地里,與夏季里光著屁股奔跑在草地上,沒有什么不同。而那套笨拙的棉服就顯得臃腫而多余,讓冬季柔軟了許多,減輕了摔倒的痛感,也遏止了我的快樂。不過,我一次也沒有嘗試撕咬棉襖、棉褲,因為那種口感似乎并不美妙。
在公寓樓下轉(zhuǎn)了一圈,我們便一如既往地走進小巷對面的一個露天停車場,幾輛轎車孤零零地停在未融化的雪地上,像沉郁的墓碑。由于公寓樓區(qū)內(nèi)沒有停車位,我只好把車泊在這里。為了防止電池沒電,我每天早上都過來打開引擎,讓馬達運行一段時間。這時候,我就把狗系在空地旁的一根金屬桿上,我則坐進車子里。它是只活潑的動物,不喜歡呆在無聊的車里。我曾幾次把它抱進車里,放在副駕駛的位置上,我期望它在我的生活中能扮演多重角色,譬如旅伴。可它總是有些慌張,甚至驚恐地不斷扯拽我的胳膊。我這才意識到,它還沒有完全適應(yīng)人類文明,不僅無法理解坐在車里的愜意,而且產(chǎn)生抵制的情緒。
早晨很靜,太陽剛剛露頭,陽光從兩幢大樓間的空隙橫掃過來,但照不到車輛,它被大樓遮住了,只有到了黃昏,才會有一縷短暫的陽光掃過車身,而且迅疾,像女人瞥出去的目光。我卻有些欣喜,迅速鉆進車里,寒氣撲面而來。我喜歡這種情境,把自己的靈魂擱置在某個被靜謐凍結(jié)的空間,參悟時間的冰凌從額頭劃過的痛楚。
那種痛感,帶著思想的愜意。
二
狗圍著金屬桿兜圈,然后以狗的姿勢佇立,側(cè)臉注視著我。黑色的眸子凝滯不動,只有微小的一絲光斑飄進車窗。
其實,它看不到我,我們之間隔著一層墨色的玻璃膜,還有玻璃上薄薄的霜花。它看到的只是和它毛發(fā)一樣的黑色車身。不過,它篤信我在車里,不僅憑嗅覺,也憑感覺,憑意念,憑我一貫的善良。這仿佛我現(xiàn)在傾聽梵音一樣。確切說,我不知道佛在哪里,但我感覺得到,就在某個方向,在某處,有雙憂郁而又慈祥的目光注視我。當(dāng)然,我不信佛,更不相信具象佛身的存在。我只是篤信佛意的真實,它像善意的陽光撫摩我的心靈,讓我在哀傷中也可以露出一絲淺淺的笑容。
車廂被圍成一個朦朧而混沌的世界,仿佛冰川時代。寒意濃濃,像霜構(gòu)筑的墓穴。其實,霜什么也構(gòu)筑不了,只是虛飾寒冷而已。
我悠然地仰躺在駕駛座上,撳開引擎和音響,聽輕微的馬達聲和一首流溢著憂愁和快樂的歌曲。那是一張老舊的CD,一個男人舒緩地講述佛的意旨,并加以闡釋,其中穿插了一個女子唱佛的歌聲。無論男人的講述還是女人的低吟,在悠揚中都縹緲著一層淡淡的憂郁,仿佛娓娓訴說生命的痛苦。我之所以相信佛不存在,就在于它在。
我開了暖風(fēng),但僅僅開到二檔,讓溫暖來得溫順而輕柔。這似乎也契合禪意,佛的舉動從來都舒緩而含蓄,給人們帶來如沐春風(fēng)的愉悅。譬如坐壇講經(jīng),譬如拈花一笑,在淙淙流水般的節(jié)奏中徐徐完成。佛,從不唐突或者焦躁。
我注視著前風(fēng)擋玻璃,它被昨夜的薄霜覆蓋,像一張涂滿白堊的臉,詭異地瞪著我。隨著溫度升高慢慢融化,霜色消逝,冷峻刻板的表情漸漸模糊,變成柔和的水汽和水珠。水珠顫了顫,像精靈,就流了下來。玻璃透出亮光,寒涼的世界撬開一條縫隙,透進宇宙的光。像佛睜開眼睛投向我的一束目光,似乎藏著妙諦。
我托起下頜凝思,猜測那片光的寓意。
三
狗叫了幾聲,仿佛對我的消失有些不安。它總是這樣忐忑,似乎我身影的每一次消逝,都是一種終結(jié)。這種憂郁感,我也有,而且格外濃重。
它的生命單純美麗,因我的存在而豐盈,充滿情趣。我就沒它那么忠貞,不過,也不乏牽掛。昨天下午,寫作之后有些困頓,我就斜倚在沙發(fā)上睡了。突然,身邊一陣騷亂,仿佛有什么東西在追逐廝殺,那匆遽奔跑的腳步聲讓我陡然睜開眼睛,驚悚地呼喚狗的名字。沒有回應(yīng),居室里一片靜謐,像山谷里的一汪潭水,闃然無聲。我不禁驚詫。那聲音是那么真切,甚至可以確定,就是有東西沿著地板疾速跑過,我是多么熟悉這條狗的腳步聲!我擦一下額頭的冷汗,揉揉眼睛,打開衛(wèi)生間的門。它正乖乖地趴在地上,抬起頭,對突然出現(xiàn)的我,露出狐疑的目光。
我撓撓腦袋,覺得蹊蹺,明明很真實,卻是虛幻的。有時,夢足夠詭異,居然比現(xiàn)實還要真實。有什么東西可以在我的居室里追逐小狗呢?我不得而知,似乎除了灶臺下躲著的幾只蟑螂之外,并無其它動物。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那幾只蟑螂不知什么時候偷偷爬上我的書架,讀了卡夫卡的小說,然后像甲蟲一樣在居室里跳躍著,一起瘋狂追趕小狗,想要驅(qū)逐它。蟑螂似乎也有領(lǐng)地意識。
不管怎么說,并沒有什么意外發(fā)生,狗狗好好的。我蹲下來摸摸它的毛發(fā),表示一種安撫。其實,真正需要安撫的是我,我的靈魂一直在顫抖。
我做夢,大都是噩夢,美夢與我無緣。至少,是恐怖的。我曾把弗洛伊德的釋夢翻了無數(shù)次,并沒有找到讓我信服的依據(jù)。有幾次,我甚至想尋到弗洛伊德,狠狠揪幾下他那故弄玄虛的胡須,看他是否哆嗦,是否沉浸在理性的夢中沒有醒來。
只要一進入夢境,詭譎的情境就會出現(xiàn),我總是處于一種阽危之中。而且,這種夢境總是逼著我做出真實的反應(yīng),譬如,我抓起身邊的手槍,果斷地朝對面扣動扳機,然后在槍聲的呼嘯中醒來。只是,我并沒有一把真正的槍,假的也沒有。可我一直有種幻覺,覺得自己有一支。一次,夢見在朋友家門口,鏈子拴著一條黃色的大狗,它朝我吼叫不許我靠近。我一再解釋,我是主人的好朋友,你應(yīng)該通融一下。它表情冷漠,就是不理睬,而且,不時朝我呲牙,尖利的牙齒像刀子在我眼前揮來揮去,它為什么威脅我呢?我就改變了思路,不再懇求它。我目測了一下,從鏈條長度到門口的距離,估計憑自己的跳遠能力,應(yīng)該可以躍過去,這樣就可以甩開它。于是,我在臨界點上做了個記號,然后快樂地做著起跳前的準備運動,并向那條狗微笑著。我略微退得遠一些,然后快速飛奔起來,在臨界點上高高躍起。我看見,那條黃狗在下面睜大了眼睛,驚愕地看我在空中劃了一道美麗的弧線,身體矯健地落在門口。咕咚一聲伴著疼痛,讓我睜開眼睛。我在地上,離床約有一米多遠,屁股落在一臺綠色菊花落地電風(fēng)扇的底座上。疼痛中,我還是不理解,我是如何從床上躍起的。這件事發(fā)生在三十多歲的時候,撞在水泥地上的腿痛了半個月。
于是,從那時起,我開始相信靈魂的存在。夢里,靈魂驅(qū)動我的身體和行為。由此也形而上地推測,夢不是虛幻的影像,而是真實的另一種表現(xiàn)形式。不同的只是它的故事和情感在另一個世界里演繹。
四
車子溫暖起來,也明亮起來。
我感覺很舒服,身體像初春的田野松軟,思想里也仿佛吹進了幾許暖風(fēng),有種籽要擠出意識土壤的沖動。我想,如果我再多待一會兒,或許,就會有幾朵花綻放,鬼魅地。
我的手機響了,一位朋友發(fā)來信息說,臘八快樂。我這才知道,今天是臘八。于是便想起,應(yīng)該找一家早餐店,喝碗臘八粥。
我關(guān)閉引擎,走出車子,小狗立刻快樂地和我打招呼,同時也焦急地叫了幾聲。它已經(jīng)對獨自拴在一邊感到了厭煩,它希望我牽著它自由地走,自由地跑??晌也荒苡芍男宰?。如果它也會造夢,可以在夢中馳騁。這或許,也是一種禪意,是解脫痛苦的一條路徑。
只是,對于不同的生命而言,有些善意又可能是痛苦的。于是,我又替佛憂郁起來。我發(fā)現(xiàn)它的一只鞋子不見了,拋在不遠的地方。我只能嘆息一聲取了回來。
那是一只漂亮的小靴子,紅色的,但磨破了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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