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爸爸的謊言(散文)
“等我發(fā)了加班費,就給你買。”爸爸撂下這句話,轉身走向距離家僅五十米的單位大門。拎著小耙子,蹲在工業(yè)廢料墊起的水坑邊邊上的我,眼巴巴地瞅著爸爸瘦瘦高高的身影,快速隱入漆黑的大院門。
“哼,肯定又是騙我。這話都說了多少年?怎么想要一輛自行車,就這么難?”小嘴巴嘟嘟囔囔的,一點也不影響我麻利地耙著已經被大人們掃蕩過很多次的廢料地。偶爾出現豆粒大的黑色的鐵而帶來的歡喜,會很快將爸爸空許諾的失望打消,還可是這實打實的收獲呀!
這是暑假里的晌午,一向不喜歡睡覺的我,常在飯后跑到樓下的水坑邊,像小雞一樣刨“食”,攢得多了,遇到收廢品的老大爺,能換到一兩張毛票,加上幾枚硬幣,那種滿足感,是無法形容的。小手緊緊地握著,腦子里快速飛轉想了許久的五分錢一根的小豆冰棍、一毛錢一個的豆沙面包,不不,不能買,再忍忍。攢得多了,娘會收去一部分,剩下一點點讓我自由支配。即便如此,也抵擋不住我每天中午像被烘烤的小雞仔一樣,仿佛吃了秤砣一樣,一心不改地撿拾著。這似乎是從父母那里遺傳過來農民基因的極致呈現,只要有土地,管它是長出玉米還是棉花,只要能換錢的,就是好莊稼。碎得像豆子一樣的邊角料,承載了把種子播種到我的貧窮里,可以發(fā)芽,生長,開花,結果的全程美好愿望。
這是一個我們還不太熟悉的城市,記得兩年前來到這里前,我們這些小毛孩,一邊是對一直生活的農場的留戀,一邊是對新城市新生活的向往,讓我們來不及多想什么,就匆匆地離開了生在那兒,長在那兒的農場。爸爸的新單位坐落在城市邊緣,四四方方的封閉大院外,有和農場一樣的平房,和之前沒有見過的大大小小的坑塘,還有未完工的毛坯樓房。很多像我家這樣剛來到這里的小家,還沒有分配房的機會,就要在毛坯樓房里臨時借住。
房子里只連接了電,灰色麻面的墻,露著樓板的地,沒有扶手的樓梯,特別是樓北面那上料的腳手架和大缺口,是娘再三叮囑不能靠近的地方。她越這樣說,我們越好奇,偏會偷偷去探頭看。只見大缺口下面,是一堆散發(fā)著腐敗氣味的垃圾。筒子樓一般的長樓道里,是像我們一樣的外來戶的必爭之地,我家的雞窩,鄰居家的兔籠子,貓窩,還有蜂窩煤、大白菜、大蘿卜、大蔥……
從農場寬敞的小院,搬到向往太久的樓房,現實中的落差,并不僅僅是居住環(huán)境的艱苦,更多的,是體現在爸爸和娘的謊言中。
“娘,咱們還回農場嗎?秋天到了,蘋果要熟了,爸爸啥時候帶我們去摘呀?”“爸爸,別的小朋友都有那種小自行車,你啥時候給我買呀!”“娘,為啥咱樓上沒有水,洗衣服還要去樓下呀?”“爸爸,咱家的雞,為啥養(yǎng)在樓道里,為啥下的蛋是軟的呀?”
“回農場,早晚能回去,不是你們想來這里的時候啦!”娘這樣說了好幾次,可秋天過了,春天又來了,也沒有回過農場一次?!暗劝职职l(fā)了加班費就買,你再考幾次試,時間就差不多了。”可我連續(xù)考了好幾個一百分,也沒看到爸爸發(fā)加班費。至于其他問題,娘總敷衍我們,譬如說將來會有的,以后會好的,諸如此類的,問的多了,他們答的多了,我們也皮條了,各自憑借一己之力,逐漸有了自己的歡樂場。
撿拾廢品的水坑,是一個連一個的,水坑間的小路旁,長著一種肉頭頭的野菜。上學時原本可以順著小路直達,卻偏偏繞道水坑邊,耐著心思一根一根地揪,裝到書包里,放學回家,再一股腦倒到雞窩里。那幾只從農場帶過來的母雞,會好一陣“咯咯咯”,“這樣,雞蛋的殼不會再軟了吧?”娘也不會再愁得總皺著眉頭了吧!
秋天了,農場的蘋果摘不到,但水坑旁的蘆葦棒棒很好玩呢!夠一根,擼禿了,棕色的毛絮絮鋪在小路上,我們這幾個外來戶,也終于融入到當地小伙伴的群體中。這也無形中改變了我們對這個城市的壞印象,總算,我們并不僅僅會說這里的方言,逐漸忘記了農場的蘋果樹,家里小院的蘋果窖。也慢慢忘了爸爸有了加班費,就可以有自行車,小裙子,課外書,方口鞋的美好期望。
小升初考試前夕,我們搬到了爸爸單位第一棟完工的家屬樓,離開了住了兩年多的暫住地。其實后來想想,那個房子挺好的,兩間像教室一樣大的房子,家具可以隨意擺設,雖然沒有水,也沒有暖氣,但透過窗子,就可以看到連片的水塘,水鳥不時低飛而過,甚至可以看到漂亮的羽毛,常有人釣上像蛇一樣的黃鱔,撈出大到像抱娃娃一樣的魚。下雨時,一片雨煙繚繞,那個啥都不懂的我,就趴在窗口看,腦子里盤算著,遇水就爬出來的蚯蚓,一定要多抓幾根,給母雞改善伙食,讓它乖乖下蛋。
新家的環(huán)境提升了,我也升級成了初中生。如何去兩公里外學校成了新難題,我又不停地問娘,娘也總說著同樣的話,“等你爸爸發(fā)了加班費?!苯K于在某一天的傍晚,爸爸和娘一起推回來一輛自行車。原來的顏色大約是綠色,現在則被銹色擠占了。娘眼含期許地讓我騎騎試試,我撅著小嘴巴,不情愿地上去蹬了幾下,忙跳下來說不會騎,生怕說得晚了,這輛除了鈴鐺不響哪兒都響的自行車真的會屬于我。這就好像當年對這個城市的初印象一樣,壞到不能再壞了。
怎么爸爸攢了這么多年的加班費,就買了這么一輛自行車呢?我這樣想,卻不敢問,蔫溜溜地回了家。爸爸和娘又過了很久才回來,一進門,爸爸系上圍裙去了廚房,娘則跟我說,我新找了綠化工的活,和你上學同路,你不會騎,我就帶著你上學吧。
這句話說起來并不難,娘也真沒有忽悠我,兩年里,她真是風雨無阻。娘身高不到一米六,自行車是28大鐵驢,娘不僅要帶著同樣身高的我,車把上還掛著裝著菜的口袋。記憶中,還真的沒有摔倒過。到現在說起來,娘還很自豪,穩(wěn)當當地接送了我兩年,一次都沒讓我遲到過。直到初三,結婚的姐姐淘汰了一輛28輕便自行車,姐姐看著我練習了半天,娘這個護送任務才算終結了,爸爸那個加班費的許諾,也終于沒有再提過了。
到我也當了媽媽后,娘曾跟我說過這件事。家里只有爸爸一個人掙死工資,需要贍養(yǎng)奶奶,貼補姥姥姥爺,加上我們一家六口,上學的四姐妹的用度,那些工資根本入不敷出。到月底倆人常翻好久的口袋,可在精打細算的日子里,甚至連個鋼镚也找不到。爸爸的加班費是真實存在的,不定期地發(fā),好不容易發(fā)一次,就立馬貼補到破得像爛漁網一樣的日子里,哪里還顧得上買自行車。那次買到的舊自行車花掉了爸爸一半的加班費,看到我不滿意,他倆又緊忙回到二手車市場,跟人家說了許久的好話,人家才答應退錢。
這種孩子想要,父母卻給不起的現狀,就像他們還在農村時,明明知道要打豬草,卻在地里忙著搶收莊稼顧不上的無奈。他們的心里跟明鏡一樣,但也只能無底線地消耗自己,就如夜里娘拆手套,織毛衣,我們都不知道她幾點睡,但到我們醒了,飯菜早早就擺到桌子上,娘嘟囔著催促我們快點,快點,上學要遲到了。
在我兒子四五歲時,我買了現在的房子,沉重的房貸壓在我們的身上,也是還沒有到發(fā)工資的時候,就開始盤算真的發(fā)了,要緊著做什么。但兒子小,他并不懂得。每次去接他,看到幼兒園門口的吃的,他想要,玩的,他也想要。無奈,在帶他回家的路上,我和他說了我的收入和家里支出的現狀,收入是死工資,支出五花八門,房貸,借款,保育費,生活費,醫(yī)藥費等等。他顯然是不會計算的,但他記住了家里除了必須的支出外,真的所剩無幾。打那之后,他再也不說要這要那,看著兒子過早的懂事,我真的后知后覺地懂得了父母當年謊言背后的心酸。
前不久跟兒子又說起這件事,“你肯定不記得了。”我的話,卻得出兒子“我真還記得”的答復。“其實,當年媽媽也是動了心眼的,我只給你算了媽媽的收入,沒有算爸爸的,而實際上,即便是加上爸爸的收入,我們依然口袋空空,到月底去銀行,甚至要把十位數的錢都取出來,確實沒有能力去隨意自由支配?!?br />
“其實,這對我影響挺深的,想要的不能要,逐漸變成不太想要,你看,到現在都是你要求幫我買衣服,我自己很少要,關于什么品牌呀,時尚呀,我只要舒服就行。我感覺這樣挺好的,你們辛苦家養(yǎng),我還沒有掙錢,起碼不能敗家,也要有自己的態(tài)度?!眱鹤右环挘f得很中肯,和聽到娘說起爸爸的加班費時的感覺一樣樣的。
爸爸工作的大院,也成了我的工作地,不知覺,我也有了25年的工齡,我知曉爸爸能掙得加班費里的不容易,也知道爸爸所承擔的工作壓力有多大,但他從來不跟我們說,總是悶頭在廚房,用娘買回來的極其有限的食材,盡量做出我們愛吃的三餐。
爸爸去世的那年,我倆的工資基本上持平,他說,你們的工資會越來越多的,我可沒機會享受了。我則說,等你好一些了,我們開著車回老家看看,你想去哪兒,咱就去哪兒。
這次,爸爸沒有說謊,而我的謊言,是否減輕了爸爸的病痛,我也永遠不會知道。只是在時光流轉到此刻,我真的想回到那個烈日下的午后,我撿拾廢品,看著還那樣年輕的爸爸,大步走遠。我肯定會追上去,用我的小臟手抓住爸爸的衣衫,卻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兒時的記憶被封存若干年后,總有一天會要變成一顆種子,經風一吹,并就破土而出枝繁葉茂!
因為年代的貧窮,真真的小時候也算是過得有些不容易啊,但你小時候非常懂事。
咬緊牙關度日,節(jié)衣縮食得把幾個少得可憐的工資要掰開成若干份用,這并是你父母當年掐著手指過日的真實寫照。
父親的謊言,父親的不守信用,都是在囊中羞澀的背景下體現出來的,那一切,都是一個窮字導致,試想,天底下又有幾個父母愿意在自己的孩子面前一次又一次的說話不算數呢,那是沒有辦法的呀!
推回一輛舊自行車,以此作為對女兒承諾的兌現,他們的艱辛和無奈,只有嘗過了的人的心里才清楚,作為他們的兒女,那些記憶的保留,必定是刻骨銘心,終生不忘!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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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文寫得情深意重,靜水流深,真是佳作,拜讀學習。
喜歡真真這篇文章,尤其喜歡靈動跳躍的語言,將苦難的生活寫得充滿溫馨的感覺。
讀這篇文,我的思緒不禁飄回了童年的時光。記憶最深的一件事,是一個年底,我都睡下了,父親回來了,輕聲和母親說著一年從大隊僅結算回來兩元錢,好在又找人借了十元錢,可以好好過個年了。那時我大約五六歲吧,不知怎么這事就記了一輩子,從那之后不管多想要的東西都沒找父母開過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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