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柳公權的寂寞成就了書法(隨筆)
柳公權(778年-865年),字誠懸。京兆華原(今陜西省銅川市耀州區(qū))人。唐朝中期官員、書法家、詩人,兵部尚書柳公綽之弟。
柳公權二十九歲時狀元及第,早年曾任秘書省校書郎,并入夏州李聽幕府。于穆宗、敬宗、文宗三朝官居侍書,長在朝中。共歷仕七朝,官至太子少師,封河東郡公,以太子太保致仕,故世稱“柳少師”。咸通六年(865年),柳公權去世,年八十八。獲贈太子太師。
柳公權的書法以楷書著稱,初學王羲之,后來遍觀唐代名家書法,吸取了顏真卿、歐陽詢之長,溶匯新意,自創(chuàng)獨樹一幟的“柳體”,以骨力勁健見長,后世有“顏筋柳骨”的美譽。
如果我們考究其書法之成,除了歸于天賦,一般應該追溯其書法創(chuàng)作的過程,考究其為官歷程,柳公權一生應該說是寂寞的,也許寂寞是成就他書法成就的一個原因,因為喧鬧的人生,不會在書法上有所建樹。
一
柳公權在他父親出任丹州剌使并因二子大有出息之前,陜西該縣從沒出過可被歷史記載的名人,就像現(xiàn)代書法家舒同之前,江西該縣從沒出過任何要人一樣。既然提到柳公權,就必須提到比他大十八歲同父異母的哥哥柳公綽。柳公綽早年進士及第,一生多以投筆從戎征守邊疆的形象現(xiàn)身于史,一度受命進京勤王。及至城下,要求神策軍守門人盡快通報上峰,以便大軍盡快入城??上莻€神策軍人有點一根筋,而且喝酒正興,只管叫他們先在城外安營。少傾,柳公綽再叫衛(wèi)兵促其通報,那一根筋還說要他們先在城外安營。柳公綽不免惱火,衛(wèi)兵只好再三催促。不想那家伙惱羞成怒,竟至大罵起來。柳公綽便有意讓衛(wèi)兵好好教訓他一下。但那傻子沒法受教反而更加頑劣,柳公綽便讓衛(wèi)兵將其往死里打,那混蛋終因寡不敵眾而一命嗚呼。到此才有人通報上峰,勤王之師才得以入城安營。隔日上朝,穆宗責問柳公綽何以還沒進城就活活打死守城神策軍士。殊不知神策軍乃是皇家的衛(wèi)兵,到中唐以后的威名已相當于晚明的錦衣衛(wèi),幾乎擁有任意生殺之權,行走京城有如自家庭院。柳公綽此舉使京城百姓十分歡慶,同時也為之捏了一把汗。當時柳公綽對穆宗說,我十萬勤王之師遠道而來,人馬勞頓至極,就想早點進城安歇,無奈那神策軍士不懂事欺我邊防軍低人一等,而且喝了很多酒,三番五次叫我等城外安營也就罷了,還敢大罵出手。想我等既已受命進京豈可被人如此冒犯軍威?再說我十萬軍兵就算只在城外安歇一晚,要多少帳棚,搭多少鍋灶,鋪多少床鋪,糟踏多少田地,以后還要費多少人力還原?懇請皇上以后還要對神策軍多加管教,若再如此恐怕還會惹出兵禍?;噬媳鞠虢逃柫b并且嚴懲兇手,一聽柳公綽如此強硬,只好點頭稱是得過且過??梢娂幢忝婢?,也要看面君者應對如何,如果笨嘴拙舌更加膽小怕事就會災難臨頭。此后的神策軍士見到柳氏軍隊只得禮讓三分,對了,他們是勤王之師,更有賴于柳公綽能說會道而且有勇有謀,皇帝要是高枕無憂也不勞他進京勤王了,柳公綽也因此一直做到兵部尚書。除此軍威,柳公綽還在成都武候祠留有一尊三絕碑。所謂三絕碑者是文絕、字絕、刻工也絕。只可惜大唐文名之人太多,他的文章詩詞和書法少有人收集,也就大多失散了,雖然《全唐詩》《全唐文》也存有少量詩文。而柳公權既是狀元及第,除了書法,詩詞文章也是一流,可惜人家大多只管收他書法,就跟人家只收賀知章詩文忘了老賀還是一個可比顛張醉素的狂草大師一樣,雖然《全唐詩》《全唐詩外編》也錄有一小部份。
之所以要在此處述說柳公綽如此強硬,還有下文的顏真卿,只為對比柳公權如何簡直讓人心疼的懦弱,雖然生性懦弱往往是藝術超強的硬證。柳公權的藝術超強,有下列文字可見一斑。偶有節(jié)假之日,他的家門口常有人提著大包小包銀兩排隊求字卻往往一天到晚都難得一睹他的尊容,也由此可見,書法在古代是多么的讓今人既羨且恨既癢還痛。他晚年的一幅碑文竟得重金萬兩,就可惜死后竟是一文莫名。按說柳公權每天天不亮就得上朝,晚上很晚才能到家,因為皇上有時臨近半夜就像癀脹著反而有心練書法,柳公權就得陪著,他也因之除了買書買字貼和偶爾添置幾件行頭幾乎沒有花錢的機會,也沒時間過問錢財。就這樣,他一生的積蓄都被他的管家蠶食鯨吞了,他卻死而不知。但就這樣一個一生為三帝之師吃好喝好卻最終一文莫名的柳公權的當世書名卻是顏真卿再活十幾年也沒法比擬的,除了李世民身邊的紅人諸遂良。顏真卿的書法名碑多不外乎《顏家廟碑》《顏勤禮碑》等等,既為自家人寫碑,也就難得重金,而為名利雙收的重臣寫碑,似乎他的身份不夠,而顏時的唐朝人也沒柳時的唐朝人有錢,一般而言,私人存錢豐富多在即將亡國之前,而強國之際多因國庫充足。顏真卿與其說是一世輝煌至極,不如說是一生都在被人坑。他一共得罪了七個宰相,便至少七次下臺。有一次被皇上下令當日搬家離京,竟讓他窘迫到請搬運工而無米下炊,只好寫一幅“乞米貼”去向街坊鄰居借米的地步。要是可以晚兩天搬家,他還能維持些朝廷命官的臉面。更慘的是,七十八歲高齡竟被生死之交的兒子——當時身為宰相的盧杞派去勸降叛將李希烈。李希烈跟安祿山一樣,正是被宰相逼上梁山的,就算愿意投降也無活路,更不堪盧杞派人來勸。再說他本性兇殘,若不是敬佩和同情顏真卿,顏真卿怕是不等進門就得砍頭。經過一番權衡之后,李竟勸顏反向投降。顏真卿出行前早知此番定是有去無回了,但皇上一言既出,他又拿不出相應的托詞,朝堂上下人都心知肚明,卻無人幫他說話。他對李的反向勸降,自言年事已高,雖是在朝不順,但全家都在大唐,豈忍禍及子孫。兩方談判多日無果,更因前線李希倩(李希烈親弟)被殺,李希烈便下令縊殺顏真卿,繼而澆油焚尸,只為泄恨于朝廷。就這樣,盧杞之父隨顏真卿抗戰(zhàn)史思明而落得尸首異處,盧杞也借李希烈之手讓顏真卿落了個粉身碎骨,但卻成全了他顏氏又一代忠烈之名,這似乎還能體現(xiàn)點人性之美或冥冥中難免有點讓人匪夷所思的因果報應!但盡管人世有報應,君子也不該逃脫君子的人世準則。不妨說明的是,顏真卿祖宗八代都有英名:父親顏維幀四十三歲早逝,大叔顏元孫進士及第,外公為蘇州縣令,兩個舅舅更是州官。姑媽顏真定是爺爺顏昭甫長女,因為“精究國史,博通禮經”曾被選為武則天女史。她為人十分忠烈仗義,曾因叔父顏敬仲蒙冤竟然帶著兩個妹妹上朝割耳爭訟,致使武則天實在不忍心,因而保得叔父性命,否則顏真卿兄弟姐妹七口還怕長不大。顏真卿曾祖父兄弟顏師亮、顏師古,是一代文學大師,五世祖顏之推寧死盡忠隋熠帝,不降宇文化及,死而留有《顏氏家訓》。顏氏一門可以上溯孔門弟子顏回,至少是迄唐代為止忠烈最多的家族。顏真卿因為大叔忘年老友賀知章戲言孔子十五致于學而終成圣人,顏真卿五歲入學,才智更是超孔,理當二十歲就得進士及第,便自謙不敢攀比孔之一二,但家庭負擔過重,是當二十歲就能養(yǎng)家活口,使得賀知章贊賞有加。二十歲那年國家沒有開考,顏便于二十一歲進士入第,靠的主要是書法。但他的盛名還是有勞北宋蘇東坡著文:詩至杜子美,文至韓退之,畫至吳道子,書至顏真卿,而古今之變,天下之能事盡矣!從此和韓愈、杜甫成了唐代文化三只鼎,終于超越柳公權。由東坡言論可見顏字貴在一個變字,他的變是大量吸收民間書風,比文學而言就是兼容通俗文學技法而使朝野之外的百姓書家普遍喜愛,而柳公權多以學顏體最為得利而無更上一層樓。至于顏真卿忠烈千古少有人及的英名和冤屈,更為其書法添光溢彩,越是臨摹越是讓人敬佩有加,只恨中國文章對其歌之甚少,我等大多只停于抽象了解,不敢具象描摹。而自古民族英雄中,除岳飛的頌歌不多不少之外,顏真卿與辛棄疾是最最讓我心疼的!
蘇東坡也因歐陽修老友石曼卿一直臨習顏柳書法,便嘆其深得顏筋柳骨,于是“顏筋柳骨”一詞除了成為成語,更歪打正著的成了顏柳書法的標簽。其實說顏骨柳筋似乎更加貼切,或筋骨二字二者可以兼換,而最能被稱為筋的應是宋徽宗莫屬。中國百姓動輒言談某人寫字最最有勁,最最有勁便是最好,而這勁字就是起始于顏而繼承于柳。顏的書法越是放大越好看,越是遠看越有力度,那可真叫一個心雄萬夫氣勢磅礴,最適于鎮(zhèn)山刻石,除了可以增強民族自尊心,還可以辟邪驅惡,與詩詞比就是豪放派,于個人言便是正能量。想一個那么坎坷之人,每書都是這么大氣凜然,是何等可貴?!凡精于顏書的人,最終多能成大家,因此也可以說中國書法最高境界不是王羲之而是顏真卿。只不過由于李世民的偏愛和過于宣傳,也虧他顏真卿生不逢時,以至中國百姓但說書法必言王羲之不知顏真卿。事實上王羲之的書法還未必高于他的兒子王獻之,好在二王的名號總要連在一起,也曾培養(yǎng)了無數成功的書家,其中就有米芾和趙孟頫。
二
柳公權二十九歲中了狀元,如果也是錚錚鐵骨再加稍有謀略,就該當一屆宰相才對,可他只當了一時的夏州幕府,后來專事侍書皇上。因為寂寞難耐,曾求哥哥柳公綽幫他調往朝外??上С馑矝]啥發(fā)揮,只好身不由己地再次入宮,就像坐牢一樣坐到死為止。如果三位皇上真心練書法,他也能樂在其中,可惜三位皇上只想用柳公權裝點門面,練字時大多只管隨意涂抹,很難接受他的指點,他這一生也就被弄得十分的沮喪,除了練書法,便只有讀書寫詩填詞作文,除皇上偶爾帶他出門吸納空氣之外,真不知比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的李清照是否更好過些?尤其敬宗皇帝二十一歲登基,整日只知練武打獵,對文化以及朝廷政事和內幕隱憂一無所知也無心涉及,二十三歲便被一班宦官在他打獵累而歸來并且抹膏洗澡之際亂刀砍死,諾大一個唐朝居然無一人敢言,宦官們要讓誰登基誰就能登基,別說柳公權陪著那樣的皇帝練書法是怎樣二十億光年的孤獨了!如果說這樣一個皇上死了也罷,那下一個皇帝要是可以文功武治或可也讓柳公權憋屈得值得,可惜大唐已步入晚期,除了再后的小李世民德宗皇帝稍稍一振,卻又壽命不長……可以說普魯斯特以一生的精力二百五十萬言寫盡他難以排遣的寂寞與惆悵,他柳公權也就是用漢字的點橫豎撇捺寫盡了他一生難以排遣的寂寞與惆悵,但比竭盡謙卑所能事還要受盡千夫指的陀斯妥耶夫斯基好得多了。所以要學柳公權的風骨,不如說要深昧他居于深宮等于埋在陰曹的寂寞。好在文字藝術的盛名之下總是與寂寞相輔相成。葉廣苓在她為母親立傳的長篇小說《狀元媒》中,說她的父親一生不離柳書,到了向那個為他做媒同時也是中國最后一個狀元更兼柳體大家且又留學倫敦三年卻終無大用還要賣字為生的劉春霖請教時,得到的教誨是:字體筆劃幾無差別,可惜少了柳公權的寂寞。葉廣苓的父親便只有一生寂寞無名了!
因為寂寞無聊犯困消沉抑郁慵懶頹廢,文宗皇帝便對柳公權說,你也是三朝元老德高望重了,何不跟我的諫議大夫們一起為我做些諫議或謀劃之事。柳公權怕是一生只吃此一次興奮劑,很快就有五位諫議大臣邀著柳公權一起舉報當朝宰相王播。文宗皇帝當場吱吱唔唔,退朝后責怪柳公權,你都三朝元老德高望重之人了,干嘛和那些瞎胡混的臣子一起胡亂舉報,王播是我需要的,以后不許舉報他了。王播者,年青時確曾十分公正廉明精干,可惜老受宰相皇甫镈之貶,幸好他在邊疆立功受獎,等再上朝廷時已然搖身一變,且兼職鹽鐵轉運使,掌管國家錢財,便將可支財物分成四份,一份自給,一份孝敬皇母,一份送于皇后,一份貢獻皇帝,以至皇帝有時想要面子賞及大臣,也不愁囊中羞澀,且每逢過年過節(jié),皇家相聚吃飯,皇母皇后總要念及王播人好懂事會說話。當下,柳公權只好諾諾無言,從此大氣不出,更怕樹葉破頭。由此可見,他實在毫無風骨可言。而另五位舉報王播的諫議大臣則被貶到新疆、西藏,只在縣上任職而無一點話語權,實則受王播指令只有受氣吃苦的份,結果不出五年全都死于異鄉(xiāng)邊遠的苦寒之地,所有為國為民的高風亮節(jié)變得分文不值,即便千里托夢柳公權為之呼天告母,只怕天也無奈奸人何!除斷代史專家之外,竟無人得知他們的姓名。好在柳公權不是帝王師也是帝王奴,茍且一生無罪。如果他是在朝被迫如此,不如說他是從小如此。柳公綽自幼敢于以一對十地和惡少們打架,柳公權卻只有低眉側首回避的份。柳公綽出生三日時,伯父柳子華就認真看了柳公綽的面相,并對父親柳子溫說:“好好愛惜此子,他的福運是我們兄弟比不上的,光大我柳家門庭的必是此子。”并因而為之取名曰起之。再說朝堂之中柳公綽一直與宰相裴垍交好,柳公權雖然從不與人沖突,卻不能與宰相交好,一生也就很難舒展。一定要說他的風骨也僅止于他的字,而字的風骨恐怕也只因那一腔無可發(fā)泄的冤氣,更多的還是從顏真卿那兒學到了剛健的結體構架。很有點諷剌的是,柳公權在那個隨時都能將自己置于死地的王播下臺并且死后,還欣然受命為其寫碑作詩,估計除了有點慶幸之外,字里行間也真的有點傷感,畢竟一個人奸詐一生,居然混得一個忠良之名實在也是竭盡了辛苦吧!舍此還有其誰可以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