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兒今年十歲了，奶奶帶她和弟弟一起上學(xué)堂。
　　 草兒的弟弟其實(shí)不是親弟弟，媽媽也只是草兒的小姨。然草兒卻從三個月起就由小姨帶大。草兒其實(shí)是個多余的女孩，就連這個名字也是小姨不經(jīng)意間給叫的。
　　 草兒的媽媽叫琴。琴是那種天生麗質(zhì)的漂亮女孩。卻在不經(jīng)意間走錯了路，認(rèn)識了草兒的爹。草兒爹除了一張?zhí)鹧悦苷Z的嘴，一無所有。草兒媽偏偏迷失在她爹那張嘴里。
　　 半年功夫被草兒爹騙大了肚子，無奈灰溜溜的跟著草兒爹去了婆家。沒有婚禮，沒有祝福，沒過幾個月就過起了男人不愛，婆婆不待見的光陰。
　　 草兒媽，娘家沒臉回，只有在婆家忍氣吞聲地待產(chǎn)，后悔是后悔，也只能用空洞的眼神來發(fā)泄自己的無奈。
　　 待草兒出生，又黑又瘦婆家更是無人問津，草兒媽厚著臉皮坐滿了月子，清水米湯拌著眼淚咽下去，消化成稀薄的奶水，續(xù)著草兒的命。
　　 草兒三個月的時候，她媽趁著天黑，溜進(jìn)了娘家門，左右看看沒人影，偷偷放下奄奄一息的草兒跑了。
　　 草兒被外奶奶抱進(jìn)屋的時候，像是已經(jīng)沒了氣息。也該是她命大，外奶奶把她放到土坑上最熱的地方，又喂了點(diǎn)黑糖水，就救下了草兒的命?？上饽棠套詮谋鸩輧旱哪且豢?，就成了兒子，兒媳婦的眼中釘，肉中刺。兒媳婦經(jīng)常指雞罵狗，外奶奶在草兒兩歲不到時就撒手歸西了。
　　 照顧草就成了小姨的事。在這種環(huán)境下，草的出生自然是一種錯誤，但草兒生命的延續(xù)，究竟是誰的錯，沒人提起過。
　　 小姨十六歲的時候，就由舅媽做主，換了一蛇皮袋子大米，給一個禿頭老漢當(dāng)老婆。小姨死活不同意，等草兒睡了，深夜跑到媽的墳頭，哭得撕心裂肺，趁著夜深人靜，拔掉了長在墳文上勾肩搭背臭不要臉的狗尾巴草，還把媽的墳刨了個大坑。
　　 舅媽和舅舅硬是把她拽回來苦口婆心地勸:“人家禿頭咋了嘛，人家有吃有住，還允許你帶上個來歷不明的貨(指草兒)。我是費(fèi)盡了囗舌才把人家說服，你瞪我干啥？有本事你去找死掉地和跑掉地喊冤去。養(yǎng)你們這么多年，我換一袋米咋了嘛？你個忘恩負(fù)義的東西，換一袋米救了全家人，這個恩你不報(bào)也得報(bào)，由不得你。”舅媽哭一陣，罵一陣，一陣下來汗水子把頭發(fā)泡成縷縷子，貼在黃褐色的臉皮上。只見她一會跺著腳，恨不能把自己換成一袋米，救了全家；一會拍著大腿，把死去的恨不能拉出來臭罵一頓。她罵死去的沒把自己養(yǎng)的教育好，白白養(yǎng)大，丟盡了全家人的顏面不說，跑了還丟下個禍害；一會又拍著大屁股，幾次三番地發(fā)誓要丟下一大家子，去過好日子，再也不管這扶不上墻的爛泥巴家了。
　　 草兒在小姨懷里偷偷地睡著了，樣子極其可憐，兩只烏雞爪一樣的干巴手手，緊緊地抓住小姨破破爛爛的褂子，時不時地還長長地嘆氣。
　　 小姨抱了草兒一夜，天亮的時候，向虎視眈眈的哥哥嫂子點(diǎn)了頭。
　　 擇日，小姨抱著草兒嫁給了禿頭老漢。
　　 一開始這禿頭還是挺疼小姨的，可沒過三個月就狠狠的揍了小姨一頓。
　　 那天草兒發(fā)高燒，愣是纏著小姨不放。小姨整夜整夜地抱著她。禿頭極為不滿:“一根野草值得你這么護(hù)著？想要娃，咱自個不會生？沒見你這種榆木疙瘩?！毙∫绦δ樑阒?“娃可憐呢，長大了也叫你一聲爹呢，別跟娃娃一般見識昂?！毙∫痰哪樣袔追智俚挠白?，心疼地讓禿頭早就丟了魂；小姨的笑媚的很不像話，禿頭恨不一口把她吸到肚子里慢慢消化。
　　 禿頭望著小姨，沒有脫衣服睡覺的樣子，猛咽了幾下口水不干了:“誰知道是誰的野種，我才不稀罕呢。要不看在你是個黃花大閨女的份上，就沒這個野種也不要。你那個家，那個婊子貨，還連哄帶騙要了我一蛇皮袋子大米?？淠愕胤剩M(jìn)門就下仔，白白養(yǎng)了快三個月了，屁動靜沒有地?！闭f著踢翻了椅子。
　　 草兒嚇壞了，使勁抓住小姨的褂子哭。禿頭一把拽過草兒摔出了門。小姨想把草抱進(jìn)來，天寒地凍，草兒還發(fā)著燒。小姨連滾帶爬，向草兒撲去，卻被禿頭一個老鷹瓜抓回來丟到席巴子炕上，三下五除二扒了衣服，狠狠地發(fā)泄野獸的怒火。小姨心系著草兒，喊紅了天，喊破了喉嚨，也抓破了禿頭的臉，咬爛了禿頭湊上來的大嘴皮子。
　　 禿頭火冒三仗，狠狠地揍了小姨一頓。趁著天黑把她們倆用架子車?yán)乖诹司藡尲议T口，扔下一句話:“俺家不養(yǎng)活閑人，更不要野種，滾?！?br />　　 舅舅吊著臉扶著小姨，小姨抱著草兒，把頭低到最低限度進(jìn)了屋。
　　 禿頭方圓十里八鄉(xiāng)的散布謠言，小姨是個石女，連個女人都不是！這種謠言卻也讓她和草兒安安穩(wěn)穩(wěn)的過了幾年。
　　 舅媽又開始找茬。草兒被調(diào)教得小聲小膽，不知道的，還以為草兒是個啞巴，也有人抱怨外奶奶當(dāng)初就不該救這個貨，這年月誰還稀罕一個丫頭片子，還是個啞巴，焉不拉幾的，準(zhǔn)是老了腦子進(jìn)水了。
　　 小姨也不是神，有時候也對著草發(fā)牢騷:“我是欠你的，還是欠了你媽的？你媽呢？沒本事養(yǎng)就不要生嘛，賴上我了，讓我咋個活嘛?！毙∫踢B哭帶嚷?？刹輧褐粫靡环N復(fù)雜的眼神望著小姨。草兒的眼里是無辜與無奈，更是驚恐，她用兩只小手抓住小姨的衣角，撇著嘴，眼淚汪汪地瞅著小姨的眼睛，小姨的心是水做的，見不得草兒淚眼汪汪的樣子，便狠不下心來，怨天，怨地，怨她媽她姐姐！抱過草兒，緊緊地貼在心口，恨不得鑲在心尖尖上。
　　 自從草兒有了意識起，她就只有小姨，她不知道小姨不是自個的媽。有時候也有些看不起小姨:誰叫你生我的？被禿頭打，活該！被舅媽排斥，活該！被人人指責(zé)，活該！草兒一連懂了好幾個活該。
　　 舅媽為了把小姨嫁出去，費(fèi)盡了心思。
　　 草兒未來的爹，又瘦又矮，與小姨極其不相配。小姨看中的是他雖死了老婆，萬幸沒有娃娃，這樣也許會對草兒好。草兒到那邊還有個奶奶，如果老人家喜歡娃娃……。想到這里小姨臉上露出久違的笑。
　　 舅媽很快把小姨嫁掉了，這次換了好多張毛爺爺。草兒躲在拐拐里看見舅媽躲在沒人的角落，狠狠地親了親那些錢。
　　 小姨到新家一刻也沒閑著，就在年底給草兒添了個弟弟。
　　 奶奶也是個善良的人，抱著弟弟，走到哪里都帶著草兒。草兒慢慢的長得越來越心疼。
　　 小姨臉上也時不時地掛著笑:“兒女雙全了，真好！”
　　 奶奶帶著草兒把他們送到了學(xué)校。草兒對弟弟很用心，除了上課，時時拉著弟弟的手，日子是清苦些，可全家皆大歡喜。
　　 讀到六年級的時候，草兒已經(jīng)是十五歲的大姑娘了。人雖然生的黑了些，但五官俊俏。
　　 在那個清貧的年代，按理說女娃娃，一般都是到這個年齡早就不讀書了，可六年級要到縣上去讀，家里人怕弟弟在學(xué)校受欺負(fù)，就決定讓草兒陪著弟弟再讀一年。
　　 第二年的時候，草兒爹在縣里干活的時候，認(rèn)識了個縣里的拉搭。人家在縣里有一院房子，專門租給帶著娃娃上學(xué)的人。
　　 草兒爹果斷租了一間。弟弟有奶奶帶著在縣里上學(xué)，草兒自然是不用去陪著了。
　　 中秋節(jié)學(xué)校放假三天，家里正在掰包谷。爹叫草兒去接上弟弟直接回家，奶奶就不用去了?？蓪W(xué)校有事，延遲放學(xué)，錯過了唯一的大巴車。
　　 草兒帶著弟弟回到出租屋，打算第二天一大早，坐最早的大巴趕回去。
　　 房東的兒子阿彬讀高三，正好到老房子找東西。
　　 草兒和弟弟剛從學(xué)校趕回來，天麻麻黑?；璋档臒艄庀拢輧旱纳碛坝橙氚⒈虻难?。
　　 在縣里長大的他，見多了打扮時髦靚麗的女孩，像草兒這樣土生土長的女娃娃，真還是頭一回入了眼。
　　 弟弟眼賊:“彬哥，進(jìn)來坐，這是我姐?！鞭D(zhuǎn)身又對草兒說:“姐，這是彬哥，房東是他爹?！?br />　　 破舊的衣衫遮不住十八歲青春的氣息。
　　 “走，我?guī)銈內(nèi)コ月槔睜C?！?br />　　 “麻辣燙？”姐弟倆同時興奮地驚呼。那可是他們只能路過聞聞氣味的美食，見過但是真沒吃過。
　　 阿彬很是熱情的招待了姐弟倆，也許在饑餓與貧困面前，姐弟倆早已沒有了矜持，也許是同齡人，他們很快玩到了一起。
　　 弟弟畢竟年幼，蹦蹦跳跳，自然與他們拉開了一段距離。
　　 不知不覺阿彬拉起了草兒的手。不知道為什么草兒沒有躲閃，只是嬌羞地低著頭笑了。
　　 夜深了，阿彬帶著他們吃了夜宵。又送他們回到出租屋。
　　 這是個奇怪的夜晚，草兒第一次失眠了。屋子里漆黑一片，可不管她睜開還是閉上眼睛，到處都是阿彬那張帥氣溫和的臉。
　　 第二天一大早，姐弟倆就趕上最早的大巴車回家了。
　　 阿彬也是心心念念了一夜，可他趕到的時候，草兒他們已經(jīng)走了，連著縣城里風(fēng)也隨了大巴飛逝。
　　 時間一點(diǎn)一滴地流逝，草兒一直在家，家里有忙不完的農(nóng)活。再忙草兒滿腦子都是阿彬那張帥氣的臉。
　　 阿彬也一樣，雖然高三沖刺壓力山大，可青春的情愫，使他怎么也抹不去草兒那種鄉(xiāng)間女孩特有的樸素與清純。那是他不知什么時候起一直尋覓不到的氣息。
　　 元旦節(jié)，奶奶帶著草兒來到出租屋。草兒到學(xué)校接來了弟弟。
　　 遠(yuǎn)遠(yuǎn)的就看見了阿彬的身影。阿彬正在焦急地守望，一轉(zhuǎn)身就看見了草兒特有的身影。他顧不了許多，幾乎是狂奔，拉住了草兒的手。
　　 出租屋，歡聲笑語，阿彬提出帶他們到外面吃。奶奶建議帶了半只自家養(yǎng)的土雞，燉給阿彬吃。當(dāng)然奶奶不知道阿彬和草兒之間的變化，弟弟也不知。
　　 弟弟要到學(xué)校門前去買文具，阿彬說帶著弟弟去，可弟弟想帶著奶奶轉(zhuǎn)轉(zhuǎn)。
　　 “你們?nèi)齻€一起去，我來燉雞?！辈輧赫f。阿彬一聽急了:“我來幫你?！闭f著拿過盆子開始洗，然后又剁開。草兒把雞燉到鍋里，轉(zhuǎn)身對奶奶說:“一會就好，奶奶別轉(zhuǎn)久了，等你們回來就開鍋?！?br />　　 弟弟拽著奶奶的胳膊走了。
　　 阿彬再也無法控制對草兒的思念。
　　 天黑得邪乎，和鍋底一樣一樣的黑。估計(jì)伸手捅一把，都能滴出黑色的液體。隔不遠(yuǎn)就有夜不歸宿的狗狗，像和誰比青歌賽似地叫。也許是為了爭奪李奶奶的那只虎皮的專注，便好不要臉地亂叫。院子里的麻雀在若隱若顯的燈光里叫得不像話，上躥下跳的，沒有規(guī)律。草兒就在出租屋里，阿彬家的房子里，阿彬家的床上開了花。
　　 學(xué)校放假了，這就意味著，一整個假期都見不到草兒了，阿彬的心跟著草兒飛過縣城的公路，奔過一個個土疙瘩地，終于落在有草兒的家。
　　 草兒把心留在阿彬家，阿彬家的床上。身子隨著小姨忙活，心卻跟著鄉(xiāng)下的風(fēng)，伴著塵土，飛到阿彬的家。
　　 一整個假期，草兒都找不到任何理由去縣城。她老是托著沒有魂的身子，跟著小姨忙活。
　　 阿彬家屬于草兒的那間出租屋，門窗都被阿彬思念的眼神，磨平了所有的紋紋道道。
　　 終于熬到新學(xué)期的到來，可是奶奶病了?？人苑捶磸?fù)復(fù)不斷根，熱了冷了都咳，白天黑夜地各種咳。照顧弟弟的責(zé)任只有草兒。
　　 家里的這個決定讓草兒立刻有了精神。臨走前她要把家里能洗的，能干的都干完。傻笑是不可避免的，迷離的眼神也成了一種屬性。
　　 開校的第二天，阿彬就找了個不是理由的理由請假了。他故意把自己搞得鼻血直流，流鼻血的事不能馬虎，老師準(zhǔn)了他的假。
　　 阿彬飛上他的自行車，直奔草兒的出租屋。
　　 草兒轉(zhuǎn)身的瞬間已被阿彬擁抱在懷。來自兩處塵埃的思念，就像鄉(xiāng)下土溝溝里決堤的水；兩個被青春的情愫牽引的年輕人，又一次沖破底線。冬天已遠(yuǎn)去，萬物復(fù)蘇，草兒發(fā)芽，一切自然而然的發(fā)生了。沒有承諾，沒有什么應(yīng)不應(yīng)該，此時此刻，這世上只有他們倆！
　　 奶奶的咳嗽終于好了，自然是接過了照顧弟弟的任務(wù)。爹送來奶奶，順便接走了草兒。
　　 回到家的草兒渾身是勁，干啥都覺得有使不完的勁，她覺得活著真好。
　　 種完莊稼，緊接著樹葉綠了，院子里的那些果樹也開了各種形狀與顏色的花。那些向陽的花已經(jīng)笑到了極致，而有的正在偷偷地扭著嘴角，像個倔強(qiáng)的女孩調(diào)皮地把頭偏向一邊。草兒心情好，看啥都是笑著的。這一刻起，草兒深深地愛著這世間的一草一木。
　　 杏花落了，結(jié)出小小的，綠綠的果子。
　　 草兒感覺到了身體異樣的時候，是杏子熟了的時候。
　　 杏子剛剛指頭肚子大的時候草兒就貪吃，杏子熟了，草兒反而不吃了，索性看都不想看了，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討厭起了黃色。
　　 阿彬高考結(jié)束，就被福建的姑媽接走了，這一走便沒了音訊。
　　 署假到了，破舊的衣服，終究遮不住草兒日漸增長的肚皮。
　　 奶奶終于看出了破綻。她把草兒叫到屋里，連哄帶嚇，終于問出了實(shí)情?？蓱z的奶奶，第一反應(yīng)就是噗嗤噗嗤地大口喘氣，續(xù)而昂著頭，兩只空洞的眼窩窩里，仿佛擠不出一滴淚來:“娃娃喲，這是造了哪們子的孽啊！”奶奶身子軟軟的向后倒過去。
　　 草兒一時間不知所措，也許她根本沒有意識到肚子大的嚴(yán)重性。
　　 這一晚家里沒有亮，就連月亮也慌亂地扯過一塊云，遮住了整個身子。星星驚恐地眨巴著眼睛，四處逃躥。
　　 草兒等一家人熟睡后，偷偷出了門。
　　 夜色如漆，草兒不怕。她有阿彬，阿彬在他們家等她，她終于明白，她的肚子里有阿彬的血脈。她要親口告訴他，她什么都不要，也不圖，她只要阿彬，她有的是力氣，她可以養(yǎng)活阿彬和肚子里的寶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