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時候的一次電影票事件讓我終身難忘，珍藏在心靈最深處。時而在記憶的長河里泛起波瀾，久久難平。
　　 鎮(zhèn)上的那座電影院還在，褪去了原來的顏色，呈灰褐色，古董一樣矗立在幾座高大的建筑物之間，相形見絀。它的造型又像一個堡壘，老早就廢棄了。不過在四十多年前，在那里如果看上幾場電影摩登著呢！既光鮮又浪漫，迎來的都是人們傾慕的眼神。做人好像都上升一個檔次。
　　 上世紀(jì)七十年代，看電影不是生活的訴求，只是一種生活的態(tài)度。它的奢侈不是說人們買不起電影票，而是人們沒有時間看電影。他們都在為生計而忙得腳打后腦勺，尤其是農(nóng)忙，又有誰會舍得去忙里偷閑？這樣想來，泡在電影院里是一件多么愜意的事情，不讓人羨慕才怪。
　　 那時候人們的生活水平還很低下，剛剛能解決溫飽，物資更是匱乏，買什么都離不開票。離開了票就寸步難行。到合作社買糧食要糧票，買肉要肉票，買布要布票，去電影院看電影要買電影票。電影票與其它票據(jù)迥異之處在于它只是商業(yè)逐利的一種手段，它不受供需的限制，也與國家調(diào)控和宏觀計劃沒有關(guān)系。同樣都是票，對人們的生活水平起到不同的效應(yīng)。其它票據(jù)與人們的生活息息相關(guān)。沒有了它，有可能一家人都去喝西北風(fēng)。
　　 電影院在，電影照常播放，而收割麥子的那一段時間看電影的人卻如村子后面鹽堿地里的幾根隨風(fēng)搖曳的茅草，稀乎得可憐。放電影是民政上的一件大事，也是民政上的硬指標(biāo)。電影票價格一降再降，兼之他們發(fā)動的宣傳機器，灌入腦子里的全部都是什么電影能提高人口素質(zhì)，增強文化盲區(qū)的免疫力等，可人們還是拓荒牛一樣，只顧埋頭苦干，忙得暈頭轉(zhuǎn)向，東一榔頭，西一棒子，也沒有了條理。艱辛的程度一如攀援在懸崖峭壁上尋食，吭吭噘噘。
　　 二
　　 那一段時間，電影院里播放的電影一場比一場精彩。巧合的是政策與季節(jié)起了沖突。上面要全面掃盲，要多管齊下，電影放映得熱火朝天，這邊割麥軋場，在這個搶收搶種顧不上吃飯，顧不上睡覺的節(jié)骨眼上，不管政策怎么傾向于惠民，人們就是沒感覺，也不買賬。這可難壞了一些職能部門。于是就有人出主意，反正電影院里的座位空著也是空著，浪費著資源，何不免費發(fā)放幾場電影票，這樣，既能提升自己的業(yè)績，又能提高人們文化素質(zhì)，還能讓人們在休閑的同時消除疲勞，比兩全其美都齊美得多。頭兒茅塞頓開，當(dāng)即敲定，就這么干。
　　 無論多么繁忙，總有一些忙里偷閑的人。他們只要去電影院，一準(zhǔn)會帶上自己的孩子。于是，村子里的一些玩伴只要在電影院泡上一夜，立馬就不一樣了，他們會拿最新鮮的臺詞刺激我們，以此獲得無尚的優(yōu)越感。譬如我們一起玩打仗的游戲，兵分兩個陣營，他們就會增加上司檢閱的內(nèi)容，其中一個孩子不失時機地充當(dāng)一名小班長，跑步向前，行一個很拉跨的軍禮，捏腔弄調(diào)地訓(xùn)話：“唐司令到！”
　　 他的這個動作有點東施效顰，讓人捧腹，音調(diào)也撇得離譜，“唐司令”是一個音節(jié)，“到”是一個音節(jié)。他把“到”字拉得長長的。單這個動作就足以把我們逗笑，在笑聲中對其膜拜。
　　 再譬如，即使我們攻城拔寨很是勇猛，把他們打得亂成一鍋粥，或繳械投降，或在我們猛烈炮火下領(lǐng)了盒飯?？墒俏覀?nèi)匀幌衽荦執(zhí)椎?，因為他們是戲精，主角光環(huán)不在我們身上。我們只會一本正經(jīng)地完成擬定的任務(wù)，環(huán)節(jié)上生搬硬套，沒有色彩，也沒有光澤。而他們就不同。他們見多識廣，全是笑點。那個充當(dāng)上司的家伙就會氣勢洶洶地抓住督戰(zhàn)人的衣領(lǐng)吼道：“你的槍哪？你的炮哪？你的子彈哪？”
　　 他們進入角色太投入，滑稽得一塌糊涂，常常讓我們笑得前仰后合。幾個回合下來，我們這幾個土包子便逐漸懷疑，他們是詐降，佯裝失敗。反正沒有什么成本，失敗了也照樣搶風(fēng)頭。于是我也渴望自己能親臨電影院，搬來幾句經(jīng)典臺詞，在他們面前顯擺顯擺。
　　 三
　　 我終于看上了一場電影。電影票是二叔送的。我看到他遞交于爸爸手里時電影票呈淺紅色。二叔是村里的記工員，村里的大事小事他全都管，大伙兒背地里叫他多管局長。二叔送電影票不只我一家。到了晚上，村里要挑燈打場，大人們沒有時間去電影院，又不能浪費了天上掉下來的這個大餡餅，剩下的就是我們四個一起放羊，瞎字不識的小孩子。我們幾個人年齡都不大，最大的也就是七八歲。好在我們是以群為單位。再者說，電影院離得不太遠(yuǎn)，步行也就是三四十分鐘的時間，大人們大可不必?fù)?dān)心。爸爸是村里果樹技術(shù)員，他說農(nóng)忙期間果樹易發(fā)病，要及時殺菌。吃過晚飯，他只告訴我電影票在桌子上面的盤子里，然后拎著果樹專用的一袋子綠礬匆忙向蘋果園走去。不一會兒，三個小伙伴來邀我。桌子上的煤油燈發(fā)出來的光一片昏黃，映在盤子里有著污漬般的暗影，看上去影影綽綽。里面有果樹嫁接刀等雜七雜八的東西，還有幾張紙片。它們大小類似，印著我看不懂的字跡。我在搖曳著的燈光下慌慌張張尋了一張淺紅色的紙片，跟著他們跑出了院子。
　　 快走到電影院門口的時候，狗剩給我們提了一個醒。他說要先小便，不然電影放映那么長時間，會憋不住的。于是我們各自尋一片草叢開始撒尿，誰尿完誰進去，這樣我們幾個人就走散了。我沒有尿意，又怕時間太長，到時候堅持不住，就開始蓄意排尿。這是一個非常難為情的過程。待我好歹有了一點尿液，排出來時，他們早就陸陸續(xù)續(xù)鉆了進去。
　　 電影院檢票口在放映大廳的外面，空間不大，有兩條又寬又厚類似皮革被的東西把它們阻隔開來。里面沒有人員進入，僅檢票員一個人在。他很年輕，有一股與生俱來的書生氣質(zhì)，看上去落落大方，很是文雅。雖時過境遷，他有可能是最后一批上山下鄉(xiāng)還沒有回城的知識青年。他的手里拿著半卷著的書本，在白熾燈發(fā)出來的強光下誦讀著：“我們是社會主義一代新人，愛祖國，愛人民，以全新的面貌迎接未來，在各條戰(zhàn)線上為實現(xiàn)共產(chǎn)主義事業(yè)而奮斗。生命不息，奮斗不止。以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wù)為宗旨，發(fā)揚老一代無產(chǎn)階級優(yōu)良傳統(tǒng)，以我為本，絕不破壞公序良俗……”
　　 我走到他跟前，將印著文字的長方形紙片遞給他。他認(rèn)真地審視片刻，皺著眉峰問我這是從哪里得來的。我告訴他在我家桌子上。他鄭重其事地告訴我這不是電影票，是二十斤油票，幾乎夠我們家吃一年的了。還叮囑我一定要收好，不要弄丟了。
　　 這一下我慌了神。不只是險些釀成大錯，還有看不成電影，從心里向往的新鮮臺詞也泡湯了。我正在沮喪，他好心地安慰我說，我看你年齡也不大，還不到購買電影票的年齡。你進去吧！
　　 這真是塞翁失馬，福禍焉知，讓我禁不住一股股喜悅的甘泉從心里翻涌。我又有點忐忑地問他應(yīng)該坐到哪里，他說三排以后隨便坐。我興奮到極點，也忘記了說一聲謝謝，就一溜煙地鉆進了黑咕隆咚的放映廳。
　　 那天晚上一場電影看下來，成績斐然，著實學(xué)會了兩句流行語，并且學(xué)以致用：八格，你的，什么的干活；太君，我是良民，大大的良民。
　　 后來時間長了，我的腦海里經(jīng)常浮現(xiàn)出那一張文雅氣質(zhì)的臉，還有那一場免費的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