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魯·情】九頭魔劫(小說) ——獻給永遠的英雄美猴王
一
黑暗的山洞里,我身不由己地前行,一路踉踉蹌蹌。風出奇地冷,我的骨頭好似被百十把尖刀刮著。手中的打火機都燒壞了,拇指被燎得火辣辣地疼,一腳踩空,掉進了一個巖石縫里。
許多刺眼的白光照來,我瞇著眼,兩腳踩著夾縫里的石頭,雙手亂扒企圖往上爬,可是夾縫里有許多泥沙,我越爬越向下滑。
我漸漸看清,看見一個巨大的怪物從漆黑的深處爬了上來,它有許多個邪惡的頭顱,許多脖子長得出奇,這分明是一個多頭的怪蟒!
其中一個蛇頭尖厲地發(fā)出笑聲:“你終于掉下來了,窩囊廢!”
“求你別,別上來,求求你!”我驚恐萬狀。
“哇嘿!你念佛咒啊,念啊,降伏我呀,嘿,怎么不念了?”蛇頭吐了吐信子,直勾勾地瞪著我。
“求你……”我?guī)е蘼暋?br />
蛇頭不見了,爬上來七個裸體妖艷的頭上戴著羽毛冠的女鬼,她們都圍著我跳草裙舞。她們扭捏著水蛇腰,旋轉著草裙舞,弄得我眼花繚亂,心如鹿撞,荷爾蒙猛飆。
我實在受不了這種風騷舞姿,就大聲呵斥:“拜托!正經(jīng)點好不好?!”
領頭女妖們笑說:“吆,悶騷的老男人抵不住啦!”
她們沖上去,先輪流打我大耳刮子,每人十個,每個脆兒響。
“為什么!?”我大吼,忍住了淚。
“你不是要正經(jīng)點嘛!”一個女妖用手指抬起我的下巴,朝我耳朵吹了口香氣。
我渾身如螞蟻爬,一股股氣鉆進經(jīng)脈,亂跑亂撞,搞得我五官移位,流著涎液望著眾妖傻笑。
我掙扎著恢復點意志,想起了柳下惠和唐三藏,正色喝斥:“休得無禮,我乃三寶佛弟子,休得擾我清凈,臭貨還不快滾!”就要念《心經(jīng)》。
那個帶頭女妖忽然收斂艷姿,冷笑:“你用淫心念佛,好比蒸沙做飯,念出來的都是邪念!經(jīng)云:‘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身香味觸法’,做何解?眼睛嘴巴舌頭都沒有了,還念什么大頭鬼?”
我怔怔答不上來,徹底失去了正念,投進了妖怪的溫柔圈里……
我就這樣失敗了,就這樣千萬次地失敗了!失敗了!我站在廢墟上舐著垃圾堆里的毒蜜!
“你承不承認你是個失敗者?!”多頭蛇怪陰笑著給我下了判決書:“你是一堆爛泥,一堆永遠無法敷上墻的爛泥!”
“我,我……”還沒等我回話,它的巨大蛇頭就伸了上來,一口將我吞下,我感受著身體在它尖牙下是怎樣地成為碎沫……
二
我猛然驚醒,一看日歷是2100年農(nóng)歷七月中元節(jié),抹抹一頭汗,坐在午夜的深處犯迷糊,念咒似的喃喃道:“我曾是一個城市的打工者,多年前丟了飯碗,淪為瑟縮在家里的低保者。我輾轉反側,反思自己是怎么廢掉的,是怎么丟掉飯碗的。渾渾噩噩,麻木乖張,孤僻地穿過一條條街巷,蝙蝠的翅膀擊打著我的昏夢,年輪一年年碾過僵枯的身心,網(wǎng)吧一家家關門了,年輕人一代代成長了,我的頭漸漸禿了……”
都十點了!我停止了囈語,慌忙起床直奔寺廟旁邊的佛具用品店倉庫(我似乎在這里做庫管)。這個倉庫是本市最大的,可以容納幾十噸的燒錢冥幣。
“小張,奸懶讒滑形容你不為過吧?這么多人等你取貨,你還在睡大覺?”細尖個子的高老板披著海青,跟好十幾個香客站在倉庫門口。
我小聲嘟噥道:“真不知道要買這么多紙錢冥幣干什么,不怕那邊通貨膨脹嗎?”說著打開了倉庫大門。里面堆著滿滿的紙錢,香燭,簡直就是冥界分行。
“你說什么?!”高老板更惱了。
我不敢回嘴,領著雜工給客戶搬貨物,這時開來了幾輛十輪大卡車。許多穿著藍色制服的工人涌進倉庫,將紙錢堆在推車上,足足有三米高,他們搬運到車上,忙得大漢淋漓。
一輛卡車開走了,幾張紙錢飄了起來,像天女散花。
高老板又問我:“昨晚搞什么去了?停尸也不停早點,看你耽誤人家多少時間!”
“我起遲了,別說得那樣難聽嘛?!?br />
“唉,大學生,自大的學生!你看你,胡子不刮,邋里邋遢,僧不僧俗不俗,你真是眼高手低……”老板一點面子也不給我,眾人瞅著我,我還是羞紅到耳根,我就發(fā)起頂門瘋,沖著這個喋喋不休的“唐僧”吼了一聲“我不干啦!”扭頭就走。
就這樣,我連最穩(wěn)妥的倉庫雜工也丟了。
接下來,我去一家超級超市干清潔工,工資一千二。這家超市有二十層樓,每層一千平米,十五個過道,每分鐘都不能停,只能拿著拖把不停地擦擦擦!地板油光透亮,人一經(jīng)過,映得跟看皮影戲似的。我只干了一天,早腰酸背痛腿抽筋,第二天就不去了,跑去人才市場找那些小廣告,東一家西一家,找到了洗車工(老板信佛很慈悲,不設自動洗車機,全部低廉人工,給社會創(chuàng)造了一些就業(yè)機會,我能應聘上,簡直是幸運)。
實際上,我們的工作大多都讓智能機器人搶了,炒菜有炒菜機,開車有機器駕駛員,設計有自動設計師,甚至寫春聯(lián),也將那些練書法的攆去收容所,完全交給智能機器,連菜地也滿地跑著機器農(nóng)夫,找媳婦東找西找,競爭不過人家,只能去買臺家庭主婦機器人……還有人口越來越多,簡直是出洞的紅螞蟻!所能分到我們手里的社會資源少得可憐,兩極分化嚴重。我們的工作被機器搶占,而控制這些機器的大資本家心狠手辣,無時不在壯大著自己的地盤,省下更多的成本,將更多的剩余價值用來買更多的機器……這樣,我們有血有肉的人就越來越失業(yè)啦,可憐那些剛畢業(yè)的三線大學生,只能蹲著去擺地攤……不錯,這是2100年了,我不是危言聳聽,我的人生就被這些機器排擠了。
我自問不笨,洗車也簡單,然而那個小工就是喜歡沒事賺吆喝,對我大呼小叫,我當然頂了他幾句啦,他就不搭理我了。這不,我正拿著水龍頭,那個小工又在另一頭鬼吼,我一愣間,水龍頭頭一扭,噗的一下水柱就射進剛洗好車身開到一邊要細細擦拭的車里。
“你瞎啊!”車主是個有身份的人,滿臉鄙夷地望著我。
“我不是故意的,老板!別生氣!”我實在不明白,怎么我遇到的人都吃了火藥。
“我還在感冒呢!你到底會不會洗車?你怎么這么笨呢?”車主伸著腦袋,一手還指著我。
坐車主一邊的外國美女用標準的中文埋怨說:“我早跟你說,去路口那家全自動洗車店,你偏要來這里照顧人家生意,現(xiàn)在怎么樣?他們干的活還不如那些機器人靈便!”
那個小工聞訊跑了過來,見狀就沖我嚷:“叫你悠著點,怎么沖著老板了!”
我一看這個嘴歪眼斜、一臉奴才的小工竟敢這樣教訓我這個自詡“腹有詩書氣自華”的文化人,登時就忍不住氣了,對趕來勸止的洗車場女老板說了一聲“不干了!”扭頭就走。
我自信,我仰天大笑出門去,絕對不是蓬蒿人!我會彈吉他會打鼓會寫歌,也會誦經(jīng)念佛,還會寫作,我怎么會無用呢!讀了那么多名著,背了那么多古典詩詞,寫了很多詩文,也念了很多佛經(jīng),工作了那么多年,我怎么會無用呢!
對!我要做一個流浪歌手。如某盲人一樣,背一把吉他,幾本好書,乘列車浪跡于人海里,唱著他自己寫的歌,有時還把歌詞投進著名期刊,竟也獲得文學獎。憑自己才藝養(yǎng)活自己,也算骨氣。
那就去賣唱吧,我走到公園里,背著吉他面前放個袋子,就唱了起來。
“我閉上眼睛總是天黑……今天我,寒夜里看風雪飄過……長亭外,古道邊……你就是我的小呀小蘋果,怎么愛你都不會錯……我是憤怒,天天都可燒死你,幾多虛假的好漢,都睇不起……”我費力地將搖滾金屬與柔情輪流替換,雖然有幾個觀眾,但見我是個中年大叔級別的,因此兩天下來,袋里的錢還不夠兩頓飯。
再看看不遠處的智能音樂機器人,圍著許多有錢人。那個機器人問一答十,要多萌寵就有多萌寵,什么外語不會?什么樣的音樂不懂?一會美聲,一會流行,一會寨子里的山歌,中外樂器玩得旋風似的溜,它的老板敲著二郎腿,喝著拿鐵咖啡鐵觀音,只在旁邊的首款機器后收錢,吐出的煙圈云霧繚繞,要配上《云宮訊音》,簡直就是赤腳大仙。
我長嘆一口,沒錢沒資本沒人緣關系網(wǎng),在現(xiàn)代社會簡直就是流浪狗,我丟了吉他,又找出路。
再不濟,就學那個路口大樹下打坐的流浪僧嘛,他一手拿如意,一手誦經(jīng),信眾圍觀時,我也可講經(jīng)布道,到精彩處,善良的人們總會送給衣物,食物。大冬天來前雖不好對付,我就去名山山腰處覓一洞,坡前種點小瓜小菜,在冬暖夏涼的洞里打坐修行,或可成就一番道業(yè)!咦,我忘了,要三代帝王命,九世狀元才,才能悟道,這個出家浪游法太難!再說,現(xiàn)在的出家人要博士了,我只配跟人家做義工。
唉!就去一家佛系點的不用機器人,堅持原生態(tài)的飯店干活吧!
這不,店老板見我是個中年大叔,問我會炒菜嗎?我連顛勺都不利索,又問那配菜如何?我雖然在家常切菜做飯,但常常依賴炒菜機器人,燒菜的手都笨拙了,所以一到館子里,手就拙了,切出來的土豆絲粗細不勻,這個菜配好,那個菜又忘了,廚子哪里有耐心,老板也不想教,小伙計又不好意思求教,賴著張老臉,去洗碗,這不,又搶了小姑娘的活,我只能去做打雜,油垢不怕,就怕雜亂,還要派去宰雞殺鴨,手抖抖的,我這個佛教徒怎么能干好。老板明面不好說,干幾天就給我結了賬,說為與機器人爭一份生存空間,對本店的工人都要求較高,加之店小難養(yǎng)人,你雖然有點文化但動手不行,只能說抱歉了,年紀上我都要叫你老哥啦……
我走進省城的人才市場,白刷刷的招聘上都招小年輕人,晃悠了半天,忽然發(fā)現(xiàn)一個滿頭銀發(fā)穿著藍夾克戴著大眼鏡的男人從身邊走過,他茫然地四處看著各家公司的招聘廣告,欲進不進,有時和招聘人客氣兩聲,又緩緩走了,他的背影消失的剎那,我忽然心里有些難受,放佛看到了以后的我……
那我就效仿一個叛逆的詩人。大冬天賃居寒室,披衣端坐在破絮被前,端著一碗清水煮青菜面,還能津津有味地琢磨著寫下的先鋒前衛(wèi)的詩歌,對著門外奔騰的時代金錢洪流發(fā)出一聲怒吼,——或許還會引來幾個同道華山論劍,你湊點酸菜,他湊點炸洋芋,弄瓶瀾滄江,或可開個小型的文學交流會……唉,隨便弄臺寫作機器人都比我寫得牛,我想到這里,馬上將這個構想撤銷了。
“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逼埔聽€衫四處浪蕩的我翻過一個個垃圾桶,背著許多塑料瓶子和紙板,昏昏然想著唱著,忽然——啪!右手狠狠扇了臉頰一下,我想起耶穌說過:“當敵人扇了你的左臉蛋時,你要把右臉也湊過去?!蔽覝蕚涑樽竽樀皶r,由于我的不小心,撞在了一根電線桿上。
各位看官,我可不是在挑撥社會矛盾,我只是覺得我們的生存空間越來越被機器擠壓了,我們越來越依賴它們了。當然,我桀驁的個性也是害我被邊沿的重要原因,不成功就頹廢,我該怎么辦呢?
三
后來,幸遇一個出外打工多年回來探親的幼時的熟人介紹我到省城打工,我收著性子零零碎碎又在幾家倡導人性化的小公司輾轉了數(shù)月,瑟縮在一個出租房里獨活。
我心魂初定,摸出一本《山海經(jīng)》,想搜索一下夢中那個怪物的來處。
多頭的怪獸怪鳥很多,這書里奔嘯著魔幻野蠻的世紀颶風。我心靈的黑海上瞬間掀起了無數(shù)滔天巨浪。長著翅膀的龍族鳥類飛掠而過,天空墜下一串串拖著長煙的火球,它們就像老天爺向大地扔下的一枚枚用剩的火炭。我駕著一葉小舟,顛簸在巨浪里,我想起愛倫坡筆下巨浪中的船,想起加勒比海盜,想起蘭波詩中的冒險船,當然我也像他們一樣碎成一片片刨花.……是《老人與?!防锬莻€漁夫將我打撈起來,我隨著許多魚落到了烈日炙烤的干燥的土地上。當然,我被烘干,隨著許多枯枝進了火爐……
夢總是在折磨我,我就像那些歷險記里的主人公一樣反復折騰,而目的地渺茫無期。多少年,我并沒有找尋到那個多頭蛇怪的出處,盡管我一直在祈禱佛,向他懺悔我年少無知時的過失。
“放浪形骸的你什么時候該醒醒了?”我又笑又叫,自虐地發(fā)問。
一天,我翻開手機上西游連環(huán)畫,正是唐僧師徒在祭賽國尋佛寶大戰(zhàn)九頭蟲這一篇故事,一下勾起了幼時崇拜齊天大圣美猴王的情懷。書中說九頭蟲被二郎神的哮天犬咬傷后向北逃了,眾神都以為他命不久矣就放棄了追剿。它跑哪里了?莫非還藏在人間為非作歹?!我一驚,那夢中的蛇妖多像九頭蟲??!咦,它跑到我夢里了?
我拿出毛筆在紙上涂抹出一個駕著祥云揮舞鐵棒的大圣,用淡墨給他增加立體感,畫著畫著,我感到身體困乏,就瞑目靜坐,默誦《般若心經(jīng)》,聽著自己的呼吸和心聲,希望借用佛經(jīng)收攝六賊入靜洗心……忽然想起書中那個住在樹上的烏巢禪師,他一定端坐在鋪著樹葉的鳥巢里,渾身閃著金光,他將一本耀眼的法本遞給唐僧時,我忙伸手去搶,忽然遭了他一記耳光……我又進入了唐僧月夜下同眾木妖談詩的情景,那個桃木精正戲耍唐僧,忽然看見我躲在草叢里,伸出長腳嘭的踢了我一腳……我又晃晃悠悠地來到了海邊,只見二郎神、梅山兄弟與猴王、豬仙正在與九頭怪物惡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