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籮筐】“45床”康復記(隨筆)
一
清明剛過,突然覺得右腿無力,心想還是去檢查一下,也許是季節(jié)變換引起身體的不適。
醫(yī)生建議做個腦CT,排除一下。我看了看窗外,一條條柳枝剛剛吐露出鵝黃色嫩芽。一年之計在于春,我只是一名默默無聞的打工佬,今年還有很多事情要做,萬一真的倒下了,后果不堪設想。躺在那個龐大的機器上不免有些緊張,只好閉上眼睛,眼不見,心不亂。結果出來了,大夫說有點腦梗,住院輸點液,問題不大。我勉強答應了醫(yī)生的建議。
誰知這不情愿的答應竟然是噩夢的開始!我一下子被死死地釘在病床上了,化驗,檢查,造影,拍片等一系列操作,一滴滴一管管血液從體內被抽走,一袋袋藥液又源源不斷地輸入體內,一支支針頭扎進皮肉,一把把藥物吞進肚里。我像一只被摁在案板上的老綿羊,眼睜睜看著醫(yī)護人員每天圍著我,聽、看、揣、摸,他們就像在觀摩一具活體標本,指著我交頭接耳,嘰里咕嚕說一些只有他們聽得懂的專業(yè)術語,或在紙上寫下只有他們看得懂的字符,老綿羊無可奈何。不知是醫(yī)生水平有限還是病情頑固,診治半個多月,反而腦子反應越發(fā)遲鈍,右半身無力、甚至說話也不流暢了,體重由180斤減到160斤。那個岳姓大夫說這已是最好的療效了,如果能夠徹底治愈,大街上就沒有拖著后遺癥等死的人了。
庸醫(yī)!我隨手抓起一袋黃色液體朝他狠狠砸去,在驚叫聲中拔掉針頭,踉踉蹌蹌朝病房外走去。驚慌失措的姐妹們和妻兒把我接回家,他們個個表情嚴肅,先對我進行一番訓斥,然后和風細雨和顏悅色地勸導我面對現實,繼續(xù)治療。
我沉默了,把自己卷進棉被里不見任何人。我不愿承認自己得了可怕的腦梗塞,對醫(yī)院、醫(yī)生、醫(yī)療我是又愛又恨又怕,可不得不一次次走進醫(yī)院,十年前心肌梗死,已經沒有了呼吸,醫(yī)生和姐姐妹妹用盡各種辦法硬生生把我從死神手里奪了回來。隨著年齡增長,身體透支,會產生各種各樣的毛病,就像用了多年的機器,零件老化,需要維修。這個道理我懂,也沒有畏懼,唯獨腦梗塞患者生不如死情景令我十分恐懼,假如我同樣留下后遺癥,生活沒有絲毫質量,活著還有什么意義?死,并不可怕,我藐視死亡,卻不能忍受病魔的折磨。假如連生活都不能自理,茍延殘喘,拖累別人,倒不如現在毅然決然自行了斷。
兩天兩夜不吃不喝,家人和朋友日夜圍在身旁,開導我,生怕我一時想不開做出意外之舉。大姐勸我繼續(xù)治療,哪怕存在千分之一的可能,親人們也不會放棄。如果有個三長兩短,我們全家就沒了主心骨,是真正的天塌了。
面對以淚洗面,難以割舍的親人,真誠友善的朋友和多年一起工作的同事,以及許多未了的心愿,能不了了之嗎?人們說我是工作狂,的確,我把工作看得比生活重要。前三十年我為國家工作盡心盡力,問心無愧;后三十年為公司老板打工,你舒心愉快,而且并沒有因為工作停下生活的腳步,難道要舍棄這一切,讓生命真的如一頁薄紙輕飄飄地隨風而去嗎?
我說好吧,不過要轉院。
聯系好醫(yī)院,我囑咐孩子為我?guī)蠋妆緯?。臨走之前,忍不住回頭看了看寧靜的小區(qū),然后被人攙扶著鉆進車內。
車窗外,人流如織,熟悉的街景一晃而過。來到公司樓下,我讓司機開慢點,凝視著那黝黑閃亮的大門和和巨大的司徽,金色的司徽是我設計的,在初春的日光下熠熠發(fā)光,仿佛在和我話別。這一去,不知什么時候才能重新推開這扇大門,也許,再也不會跨入了,那把坐了二十年的木椅,那臺老的掉牙的電腦,那堆滿了文件資料、手稿、書籍、紙張的辦公桌,甚至那個廢紙簍此刻都特別留戀。我別過頭來,咧了咧苦澀的嘴角。
車出了縣城,乍暖還寒的季節(jié),山山巒巒裸露著凹凸起伏的身板,有的地方還覆蓋著大片大片的冰雪。田野還在蟄伏,空曠寂寥如我此時此刻的心境。光禿禿的樹干從窗外匆匆閃過,車輪旋轉著,一路向西,把我送到那個終生難忘的地方。
二
左轉右轉,我跨進這個封閉的醫(yī)院大門。那是設立在省城的一個省級康復醫(yī)院,第一眼看到的是一位坐在輪椅上的老太太,她用奇怪眼神打量著我,抬起手臂好像要和我打招呼卻又輕輕放下,我朝他笑笑,便在護士的引導下前往住院區(qū)。長長的樓廊兩側擺滿了輪椅拐杖,從病房里不斷傳出鼾聲和壓著嗓門的嘮叨聲。分給我的病房里,已有一位病友在床上躺著,看上去比我大不了幾歲,頭發(fā)凌亂,臉色蒼白,兩腮深陷,骨瘦如柴。他費力轉過頭來,含混不清地咕嚕了一句。
他在和你打招呼呢。病床旁的陪侍人是位中年婦女,滿臉憔悴。我點點頭回應:啊,老哥是什么原因?出于本能反應,我不愿意提及“病”字。腦卒中。我貌似明白:住幾天了?幾天?三個多月了。我心頭一緊,仿佛病床變成一面鏡子,那躺著的不是別人而是我。
我拒絕穿醫(yī)院發(fā)的病號服,白底藍條紋的病號服讓我想到關在納粹集中營里的猶太人,一番爭執(zhí)之后,穿上我?guī)淼臏\色睡衣,戴上寫著姓名年齡病狀的手環(huán),我成為編號45的病號。
45床,量血壓,測體溫!
45床,做心電圖!
45床,做血常規(guī)!
醫(yī)院的職業(yè)術語把我呼為“45床”,然后“45床”被拖來拖去,被按倒在病床上,開始了反反復復的復查,治療。
從病友女兒和老伴的敘談中了解到他是一名中學教師,而且很優(yōu)秀,七十多了學校返聘上崗,在講臺上突然倒下的,經過緊急搶救又轉到這里進行康復治療。三個多月的康復有所好轉,現在有點意識,并在別人的看護下能沿著床邊走幾步,但想要恢復正常則遙遙無期。我暗自慶幸自己基本還能自理,默默祈盼老天爺,幫助我也幫幫病友早日康復,回歸正常生活。
夜晚,我無法入睡,各種各樣的檢查使我疲憊不堪,但臥榻之下豈止一人酣睡,連窗簾都在老伴、病友及其女兒一唱三和的呼嚕交響曲中瑟瑟發(fā)抖。我索性打開床頭燈看書。阿多斯和阿拉密斯,波爾特斯“三個火槍手”在書中為了取回安娜王后的鉆石別針與對手斗智斗勇,緊張精彩的故事情節(jié),浪漫的愛情,騎士的翩翩風度吸引了我,甚至連值班護士站到床前也毫無察覺。
45床,半夜三點多了,怎么還在看書?小護士輕聲細語,催促我趕緊休息,因為明天就要開始對癥治療。說罷,強行把燈關了。伴隨著此起彼伏的呼嚕聲,我開始了黑暗中的思索模式?;饦屖謧€個身手不凡,源于他們有健康的體質和無堅不摧的激情以及崇高的榮譽感,而我壯懷激烈,卻年老體弱,疾病纏身。“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云和月??毡?!”奈何?
奈何!嘭!一拳砸到床沿,一陣劇痛。
黑夜?jié)u漸隱去,廊道傳來腳步聲,隔壁病房有人進進出出,入院后的第一個早晨來了。
我灌下一包藥物,很快醫(yī)師推著一臺治療儀來到病床前,確定本人就是“45床”后,開始電子紅外射頻治療。兩個鉗子分別卡住手臂和腳腕,身上歪歪扭扭布滿各色電線,我想到了蜈蚣、百足蟲,電流迅速通過,全身不停發(fā)抖抽搐。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忍耐一下。我點點頭。看著計時器倒計時,20分鐘,19分鐘,18分鐘……
接下來是針灸,看著足足五寸長的銀針,我頭皮發(fā)麻,冷汗淋淋,我說我暈針,閉上眼睛!女醫(yī)師和藹可親卻不容置疑。她在我頭上穩(wěn)、準、狠地下針,纖細的手指捻轉著直達穴位。從頭到腳,布滿密密麻麻長長短短的銀針,我想到刺猬。取針時一數竟然有23根!
用錘擊最有趣,一位醫(yī)師手執(zhí)一只彎把不銹鋼錘,在我身上敲敲打打,這個舒服!我閉上眼睛享受這片刻的安逸。我不懷好意地對著醫(yī)生笑了,因為我覺得醫(yī)生似乎成了道貌岸然的尼姑在敲木魚,怪哉!
最后是拔罐,只見醫(yī)師一手托玻璃罐,一手舉起燃燒著藍色火焰的棉球在罐里一旋,“啪”蓋在脊背上,整整九個,連皮帶肉吸進罐內,等拔下罐后,一坨一坨的鮮紅的印記覆蓋腰部及其以上部位,我成了七星瓢蟲!
窗口的日光漸漸縮短,那位病友開始用餐,女兒小心翼翼用湯匙把雞蛋掛面喂進口中,用紙巾不停擦著嘴角溢出的湯汁。我生來左撇子,吃飯倒不受影響,但飯菜的油膩味、空氣中散發(fā)的消毒液味,加上上午連續(xù)不斷的治療使我毫無食欲。我扒拉了幾口面條便昏昏欲睡,下午又是怎么個療法?不得而知。
朦朦朧朧,醫(yī)生喚醒我,說要開始肢體康復訓練。要我坐在輪椅上去訓練館,看著包皮都被磨光的輪椅我拒絕了,說不清有多少患者坐過這把椅子,他們什么癥狀,活著的還有幾人?能走嗎?醫(yī)生關切地問。我點點頭。在老伴的攙扶下我慢慢跟著醫(yī)生走向訓練館。推開門的一瞬間,我徹底驚呆了。
奇形怪狀的各種康復器械布滿館內,一個患者被安全帶固定在巨大的站立床上發(fā)呆;一位老人雙腿打顫,下肢被綁在站立架內;一位婦女在學步車內如嬰兒學步:一個俊氣的小伙子在四肢聯動機上機械地做著循環(huán)運動;一位消瘦的男子在舉重深蹲臥推架上地托舉著5公斤杠鈴;一位姑娘對著麥克風數喊爺(一),勒(二),三、西(四);還有一個小男孩在牽引架被高高吊起,發(fā)出痛苦的尖叫。還有戴著氣動手套在訓練雙手,有夾玻璃球的,有揀黃豆的,有練習寫字的,嚴酷的康復訓練考量著每位患者體能承受的極限,冷冰冰的器具也在挑戰(zhàn)患者的膽魄與勇氣。他們身旁都圍著一群人,有的為患者加油,為他的些微成功而喝彩,有的輔助患者訓練甚至比本人還要吃力,有的則看到患者吃力的一次次嘗試,失敗后又一遍遍再來而默默流淚。
這是一群最弱勢的群體,但他們都在拼搏!為了自己的生命,也為了身邊的親朋摯友,為了重返正常的生活而拼搏!而他們的親人也沒有拋棄他們,因為他們有著無法割舍的血緣關系,還有同甘共苦,骨肉相連的信念。
我熱淚盈眶,毅然甩開老伴,朝那架駭人的牽引架走去,剛邁出幾步卻不由自主跌倒在地,謝絕了老伴和旁邊的好心人的攙扶,努力站起來繼續(xù)朝前走去,即使無法邁步,也要爬著進行訓練,我不能因病情自卑,也不能因醫(yī)學界目前尚無徹底治愈這種病癥而自暴自棄,更不能活在別人的憐憫之下,因為我與他們相比,孰輕孰重,一目了然。我要與其他病友一道,對病魔血戰(zhàn)到底!
落日的陽光從天窗撒下,雪白的墻壁一片通紅,那個小男孩在母親的陪伴下朝著那抹紅光蹣跚而去,他向大汗淋漓的我瞥了一眼,掛著淚珠臉蛋露出甜甜的微笑。
我徹底擺正心態(tài),坦然面對各項治療,積極配合,甚至治療間隙也沒有停止自我訓練,連醫(yī)護人員紛紛為“45床”點贊呢。
醫(yī)院制定了治療方案,并成立了以一位研究生級別的主治醫(yī)師(那位和藹可親的針灸醫(yī)師)為組長的治療小組,意在通過對我的有效治療,提高他們醫(yī)院的知名度,畢竟我尚不算重癥患者,大有希望康復到90%以上。
三
掛在我床頭上的療程表是這樣的:
除了定時服藥,上午,電子高頻放射治療,針灸、錘擊、艾灸、拔罐,每項治療時間20——30分鐘;下午一對一進行腿部、肩部、手部肢體訓練,時間為2——3小時;療程5——7個,每個療程一周,先做五個。
45床無異。我對笑瞇瞇的組長說。
每做完一天療程,我渾身無力,顫巍巍地在療程表下畫下一個圓圈,也許,畫夠35個我就能出院了,我期盼著。
四
我躺在病床上仰視雪白的天花板。窗外,該是百花齊放,百鳥爭鳴了吧,雖然北方的春天有點姍姍來遲,但季節(jié)變換就像鐘表的走針一樣,不慌不忙,步調沉穩(wěn)。蕓蕓眾生肯定都在辛勤勞作,而我卻被桎梏在彌漫著碘伏氣味的病房里,呻吟聲此起彼伏,時不時鉆進耳朵里。20多天了,我筋疲力盡,醫(yī)生告訴我要耐心,要坦然面對,要因循漸進,并且需要根據病情的變化不斷改進醫(yī)治方案。我敬畏生命,更為那些癥狀比我嚴重的病友堅忍不拔進行康復訓練的精神所激勵,也為幾位負責給我治療的醫(yī)護人員強烈的責任心而感動。漸漸地我融入這支康復治療隊伍當中,相互鼓勵,相互幫助并不時與他們交流心得,把親友帶來的營養(yǎng)品與他們分享,有時還為病友分發(fā)藥品,打掃病房衛(wèi)生。畢竟我比他們病情輕,一來二去,相互建立起深厚的感情。
那天上午,鄰床的病友戀戀不舍地走了。雖然他的臉色微微泛紅,也能含糊不清地和我進行簡單對話,但終究落下了后遺癥——肢體動作困難,語言障礙受限,思維反映遲鈍。他在輪椅上朝我擺手。
這是位可敬的老者,滿腹經綸卻被病魔羈絆了生活的腳步,他讓女兒把一大包營養(yǎng)品硬塞在我的床下。我送他到樓下,他扭過頭來對我舉起了拳頭表示“堅持”,我肅然起敬,看著他被抬上汽車消失在滾滾車流中。
我讓小陳護士給我找來幾張廢紙和一支筆,試著開始寫字。卻怎么也抓不穩(wěn)筆桿,我又急又氣,左手抓起茶杯狠狠地砸在右手手背上,任鮮血汪汪流出,筆尖蘸著血漬歪歪扭扭寫到:45床,不許趴下!
是的,我不能趴下,親人的期望,生活的呼喚,事業(yè)的延續(xù),許許多多未曾償還的真情不允許我趴下,身邊比自己嚴重N倍的病友仍發(fā)奮努力堅持鍛煉,我焉能一蹶不振!保爾柯察金說過:“人的一生應該這樣度過:當他回首往事的時候,不因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因碌碌無為而羞愧?!痹刍诤薹??羞愧否?努力了否?固然,努力不一定成功,但不努力肯定不會成功。螻蟻尚且貪生,夫復何言!我包扎好手背,甩掉手杖,堅定地走出病房,盡管東倒西歪,盡管頭重腳輕,我就像一位重返戰(zhàn)場的傷兵,義無反顧走向與病魔決戰(zhàn)的前沿陣地。這一天是第四個療程的開始。
五
黎明,我不堪忍受新來的病友驚天動地的呼嚕聲,來到陽臺,一邊呼吸著新鮮的空氣,一邊做俯臥撐。二十!今天比昨天多做了三個。雖然是簡簡單單的運動,但對我們這類患者來說則需要付出超過常人幾倍的努力。我為我今天早晨完成了預定目標的小勝而欣慰,然后伸出雙臂去擁抱早晨那一抹明媚的陽光。
遠山顯綠了,由遠及近,春天那抹翠綠向我這邊鋪展開來。大地漸漸蘇醒,田野一片生機盎然,農諺有“小滿玉茭芒種谷”,接近小滿季節(jié)了,老家的農民播種總要提前十幾天,這時該播種完了吧?有的田野長出了嬌嫩的綠芽。療程表上我畫下了30個圓圈,親戚朋友不斷打來電話詢問我恢復得怎么樣,還問什么時候能夠回來。公司也派人前來探視,讓我安心治療,但話里有話,有些事情還有待處理。
是啊,該回去了,前前后后在醫(yī)院呆了40多天了。做夢都沒有想到,曾經率先跳進地溝親臨一線指揮工人搶修進管道的廠長,曾經一天一夜跨越三省行程2000公里實地考察的項目負責人,曾經是老板如臂使指的CEO,如今沈腰潘鬢,弱不勝衣。河東河西也!
但人老心未衰,入院前不是說過嘛,面對親人、朋友和多年一起工作的同事,以及許許多多未了的事情不能草草了事,那么好吧,待我了卻紅塵事,茅屋小徑度殘年。我想盡快出院,得去問問醫(yī)生。于是打起精神,一步一步朝醫(yī)護辦公室走去。
202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