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九十年代初，谷子一家在鎮(zhèn)上開了一家農(nóng)資服務部，因為善于經(jīng)營，童叟無欺，所以收入不錯，不能說日進斗金吧，最起碼吃喝不愁，用度自便。在蒲柳鎮(zhèn)，他也是響當當?shù)娜宋铮勺罱鼌s因兒子志鵬的婚事，讓一家人焦頭爛額。
　　 說起志鵬的對象，這話就扯遠了。志鵬七歲那年，剛剛縫上了褲襠，開始上小學。谷子爹很疼愛孫子，不管是寒暑易節(jié)，還是刮風下雨，總要早早坐在大巷口等志鵬放學，然后帶孫子去供銷社買零食，再一起回家。次數(shù)多了，谷子有點看不下去。有一次吃飯，他對爹說：“看看村里這么多人，也不是您一人有孫子，有哪個像您這樣慣著他？會惹人笑話，以后不要接云鵬，還是讓他自個走回來吧！”
　　 谷子爹哪里肯依，先是罵谷子：“狗日的，你也是好了傷疤忘了疼的貨！想想你小時候，你爺爺哪天不是親自接你回家的？”
　　 谷子看爹脾氣太大，沒敢還嘴，只好沉默不說話，眼睛卻眨巴著，示意翠花從中調(diào)和。翠花剛剛嫁給谷子那會兒，和谷子爹有時意見不統(tǒng)一，谷子爹一氣之下掀翻飯桌，所以也不敢造次，忙溜下桌子，佯裝洗鍋刷碗出去了。
　　 谷子爹還不解氣，將手里的飯碗重重按在桌子上。
　　 “狗日的你也知道滿村不是我一個有孫子，可你抬眼看看，誰的孫子有我的孫子好看？你看看——”
　　 說著，谷子爹一把拉起正在吃飯的志鵬推到谷子面前，說：“你仔細看看，我孫子是不是和閆喜登一樣的眉眼？”
　　 閆喜登是誰？他是我們縣劇團里的一個小生，因為文武兼?zhèn)?，嗓子又好，所以在本地名聲不小，深得老年戲迷的喜愛。谷子平日不愛看戲，所以不知道閆喜登是什么樣子，但是因為爹的話，他后來出村看了幾次戲，但始終沒有目睹過閆喜登真容，心中很是遺憾。
　　 如今聽了爹的話，谷子知道說不明白，于是趁機溜了出去。
　　 自此以后，谷子爹不但每日按時接志鵬放學，風雨無阻，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谷子爹又多了一塊心病，那就是他想給志鵬踅摸一個門當戶對的媳婦。
　　 谷子知道了，就打趣爹：“什么樣才算門當戶對呢？”
　　 “什么算門當戶對？那就是一定要說一個全村最喜人最漂亮的女娃！這就對上咱家志鵬的象了！”谷子爹很自豪地給谷子解釋。
　　 在谷子看來，爹并沒有理解“門當戶對”的意思，他只不過是要找一個長相上配得上志鵬的女孩。
　　 有了這個打算，谷子爹每天接志鵬的時間開始提前，而且早早就出門，不像以前只是坐在大巷里。在他看來，學生放學后在校門口分流回家，能到自己接志鵬的巷口的所剩無幾了，擔心有“漏網(wǎng)之魚”，于是他不辭勞苦跑到學校門口，占據(jù)了正對校門的最佳位置，細細瞅著每一個走出來女孩子，在心底暗暗做著比較。有好幾次，志鵬出了校門，看爺爺對自己心不在焉，光知道看別人家的孩子，很生氣，一個人跑回家，他都不知道。
　　 功夫不負有心人，終于有一個姑娘入了谷子爹的法眼，他不斷打聽，才知道她是村坡上趙得利家的姑娘，叫寶珍。
　　 說起這個趙得利，在我們村子里也算是個響當當?shù)娜宋?，能識文斷字，又有一張好口才，說起來話嘴巴像嘴上抹了蜜，讓人聽了很受用，經(jīng)過村里推薦，去縣供銷社上班。剛?cè)サ臅r候是合同工，村里人也沒覺得有什么出息。誰知道他很會鉆營，會拍馬屁，再加上送禮，沒過幾年就轉(zhuǎn)為正，端上了鐵飯碗。只可憐了老婆和孩子，留在農(nóng)村。
　　 谷子爹經(jīng)過偵察得知這些信息，覺得這是一門難得的親事，他有些急不可耐，當天晚上就把谷子和翠花叫到了他屋里商量。那時正值計劃經(jīng)濟時期，家里很大一部分收入是谷子爹賺來的，所以谷子聽爹的話，幾乎達到了唯命是從的地步。谷子走進爹的屋里，爹的表情讓他好生疑惑，不知道有什么重大事情要發(fā)生。他也沒敢問，只是從炕頭拿起了爹的煙袋，裝了一鍋旱煙，遞到爹的手里，又劃了根火柴伺候著他點燃了煙鍋子。
　　 灰暗的燈光下，谷子爹“吧嗒，吧嗒”深吸了幾口煙袋，之后也不管里面的煙絲有沒有吸透，就在炕沿邊敲了幾下，那帶火的煙灰飄灑下來，落在了谷子的腳邊，谷子抬起腳尖將零星的火苗子碾滅，等爹發(fā)話。
　　 谷子爹看見谷子在炕下面靜靜地候著，就順手把煙鍋子往炕上一扔，對一臉疑惑的谷子和翠花說：“我看志鵬也不小了，該給娃定一門親事了！”
　　 那個年代農(nóng)村很少有人給孩子訂娃娃親，所以谷子聽了爹的話驚詫不已，有點始料未及，感覺這純粹就是出洋相。他試探著問爹：“您是說給志鵬說個媳婦？”
　　 谷子爹看也不看谷子，撩起了上衣，示意谷子給他撓撓背：“我都打聽好了，趙得利有個女兒叫寶珍，是個秀氣靈醒娃，也和志鵬同歲。你要是不早早訂下來，以后叫別家聘走了，我們志鵬到哪里尋這樣的好媳婦？”
　　 翠花聽了谷子爹的話，感覺可笑，就插了話：“現(xiàn)在是新社會了，娃娃們都時興自由戀愛，你沒看過那《梁秋燕》嗎？虧您還是個戲迷呢！”
　　 谷子爹一聽有點生氣，擺了擺手，不讓谷子撓了，說：“你知道個啥？志鵬一個小孩子知道個啥？要是現(xiàn)在不抓緊點，我們老的不給他做主，到時候耽誤了志鵬的婚事，誰擔責？”
　　 谷子爹在家做主慣了，一向說話很霸道?？吹桓吲d了，谷子和翠花不再言語，互相對了一下眼神，很無奈。但是谷子仍不死心，回駁爹：“您以為這說媳婦和捉小豬娃一樣啊，隨便抓一個放自家圈里就能養(yǎng)了？人家那好歹是個女兒，怎么說也得趙得利點頭不是？”
　　 “這個不要你管，今天晚上把你們兩個叫過來就是知會一聲，到時候操心訂婚的錢和東西才是正經(jīng)?！闭f完，就把谷子和翠花兩口子趕出了屋子。
　　 好幾天，翠花在谷子面前總是嘮叨：“爹真是老糊涂了，手也伸的太長，我的兒子說不說媳婦還要他說了算?！?br />　　 谷子便安慰翠花，說：“我看爹年齡大了，終究也只是心血來潮，想一出是一出，不必在意，過了這個勁頭，我看他就不折騰了。”翠花的心這才平靜下來，過了幾天清凈日子。
　　 誰知道臨近中秋節(jié)的一天下午，谷子爹忽然興高采烈地對翠花說：“志鵬的事情已經(jīng)有了眉目，明天城里逢集，你們兩個去逛一天，買上五斤的豬肉禮吊，鞋面枕套都買全了，抽時間我叫大嘴媽送過去，這事也就訂了，我也放心?！?br />　　 翠花一聽，就知道這些東西是本地最基本的定親禮，再加上叫大嘴媽送去，她就是媒人無疑了。
　　 翠花和谷子知道爹的良苦用心，這是要將生米煮成熟飯的節(jié)奏?。∨纱笞鞁屓ヒ菜闶腔垩圩R英雄。所以兩人也不再猶豫，趕忙熱火朝天地準備了訂婚所需，再給大嘴媽送去了一瓶好酒和一包點心，大嘴媽把這件事安排得妥妥當當。
　　 后來全家人當面把這事告訴了志鵬，意思是他以后在學校要有所收斂，不要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來，別叫寶珍看不起他。志鵬知道了這事以后，果然很爭氣，在學校非常聽老師的話。不但改掉了以前很多毛病，而且還經(jīng)常得到老師的表揚，很是風光。但同時，志鵬感覺在學校很不自在，每次看見了寶珍臉紅脖子粗，渾身篩糠，不敢正眼看她，好像得了什么怪病。
　　 再后來志鵬長大上高中后，便有了心事，知道將來要娶寶珍進門，心里起了漣漪，偷偷摸摸和寶珍在小樹林里約會好幾回。雖然沒有什么出格的事情發(fā)生，但是在志鵬看來，兩個人已經(jīng)是卿卿我我，如膠似漆，到了難舍難分的地步了。
　　 誰知道高中畢業(yè)以后，事情有變。這時寶珍的爹，也就是趙得利已經(jīng)完成了自己在供銷社系統(tǒng)的華麗蛻變，升到了主任級別。他每次回家看見名落孫山的女兒，就有點頭大，你說叫她務農(nóng)吧？因為自己打小寵壞了，她連個麥苗韭菜都分不清，更不要說干犁摟鋤耙這些費力氣的莊稼活了，內(nèi)心很是上火。加上寶珍的娘也不是省油的燈，在得利面前哭哭啼啼好幾回，說是心疼女兒，害怕女兒入了農(nóng)家的泥地壟，往后就難拔出腳了。趙得利也是不勝其煩，一個人躲到了供銷社好幾天都不回家。后來想想這樣終歸不是長久之計，于是才用了心思，苦思冥想，想出了一個辦法。
　　 那年暑假還沒有結(jié)束，趙得利托關系走后門，又是請客，又是送禮，幾番折騰，終于弄了個合同制的指標，把寶珍安排進了供銷社。雖然寶珍沒有多少文化，但長得好看，所以就暫時被安排去百貨大樓做了一名售貨員。
　　 剛開始因為業(yè)務生疏，寶珍謹慎小心，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工作上。隨著時間的推移，業(yè)務漸漸成熟，她也有時間和心思去觀察縣城里人的生活了。她羨慕城里的姑娘們漂亮的穿戴，嫌棄自己骨子里的土氣，于是學著城里人打扮。很快她又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不足，那就是城里姑娘一到晚上打扮得花枝招展，和男朋友成雙成對地去歌廳跳舞，看起來很是灑脫誘人。于是，寶珍慢慢地在每天吃了晚飯以后，一個人偷偷去公園里溜達，誰知道那里的景象又和別處不同。除了鍛煉的老年人，映入眼簾的大都是談情說愛的年輕人，他們成雙成對或水池邊如鴛鴦嬉戲，或在樹林里如燕子呢喃，傳出的聲音似小貓?zhí)驖{糊，看得寶珍臉紅發(fā)燒，心跳加速，恨不得自己就是其中一個。
　　 熬不過縣城里眼花繚亂的生活，寶珍就偷偷給志鵬寫了一封信，暗示他，如果他有時間，就去縣城陪陪她。在信的結(jié)尾，突兀地來了一句，希望志鵬有時間看看小說《人生》。
　　 大家知道，《人生》這篇小說是大作家路遙的成名作，現(xiàn)在讀起來似乎有點土氣單調(diào)，但是在那個年代，達到了洛陽紙貴一書難求的地步。其中有個著名的橋段，就是男主人公高加林做了民辦教師之后，他在農(nóng)村的對象巧珍有一次去看他，兩人的語言和思想發(fā)生了一次關乎靈魂的碰撞。當高加林沉浸在對未來充滿激情和幻想的時候，巧珍姑娘和他已沒有暢聊的共同語言，只是如祥林嫂一樣，念叨著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念叨著她家的豬娃和收成。
　　 這時的寶珍已經(jīng)完全把自己當作了城里人，之所以叫志鵬看這部小說，也算是一個暗示，希望他能加快前進的步伐，不要和巧珍姑娘一樣，因為生活的環(huán)境不同而失去自己。
　　 但是志鵬正在復讀，由于成績不很理想而苦惱著，很長時間感覺無臉見人。所以收到了寶珍的信，他并沒有去縣城和心愛的姑娘見面，也沒有專門找來《人生》小說去讀。
　　 寶珍也算自小嬌生慣養(yǎng)，有大小姐的脾氣，耐心等待了一段時間后，既沒有收到志鵬的信，也沒有見到志鵬的人，心里便憋著一肚子氣。上班期間心不在焉，對顧客也愛答不理，接到很多顧客投訴。要不是他爹的面子，百貨大樓的經(jīng)理差點要讓她寫一份檢討書。
　　 思忖再三，寶珍的小性子又開始爆發(fā)，他洋洋灑灑給志鵬寫了一封信，內(nèi)容完全不同于前一封。沒有了對志鵬的思念，多是抱怨和嗔怪，啰嗦完了，才寫到：“久不見鴻雁傳書簡，想必是良人有新歡，既如此，何不如你我一別兩寬，我也免得討人嫌！”
　　 志鵬看完了信，不明就里，只說寶珍變了心，要解除婚約，就一五一十地告訴了母親花，同時也拿出了那封書信，算是證據(jù)。翠花看完信，再給谷子看，谷子看完了，似乎忘記了這是志鵬的婚姻毀約書，反復看了后面幾句話，笑得上氣不接下氣。那一刻，谷子甚至懷疑寶珍和他爹一樣，也是個戲迷，不知道從什么戲文里化用出這么幾句文縐縐的話來，酸得他全身不自在。
　　 翠花看谷子的舉止很不合時宜，估計是害怕傷害了志鵬脆弱的心靈，就制止了谷子：“這個看起來不是小事，你還有心思笑，你說說這事怎么辦吧！”
　　 谷子開始埋怨爹當年太過于操心，不該在志鵬那樣小的年齡訂娃娃親，后就把志鵬叫到面前問：“信，我也看了，其中還有挽留的成分，寶珍她要是堅持退親的話，我想她不會洋洋灑灑寫下那么多的話來。當然這也僅僅是我的猜測，還要根據(jù)你們平日里的交往情況來判斷，你給我交個底，這門親事你還愿意維持不？”
　　 聽了父親的話，志鵬吭吭哧哧半天沒有回話，只是在一旁唉聲嘆氣。看到這里，翠花不知道哪里來了股無名之火，對著猶豫不定的谷子怒道：“我志鵬怎么著也是要面子有面子，要文化有文化的人，現(xiàn)在叫寶珍這樣一鬧，即便以后說和好了，總是在她面前短了一截，那以后結(jié)婚了，你想想，志鵬還能抬起頭不？依我看，晚上我去找大嘴媽把事情說清楚，讓她拿回定親的東西，從此一刀兩斷?！?br />　　 志鵬聽了翠花的話，悄無聲息回到自己屋蒙頭睡覺。谷子嘆息了一會，覺得翠花言之有理，也沒有反駁，起身出門去了。
　　
　　 二
　　 這個季節(jié)，農(nóng)村收罷麥子種上了秋田。最近一段時間，和寶珍的親事鬧得志鵬有點失魂落魄，但是谷子認為志鵬年齡不算太大，不必馬上結(jié)婚，所以并不著急，在心底里也是聽之任之，信馬由韁，隨它去了。
　　 第二天，翠花就找來大嘴媽，把寶珍要退婚的信件念給大嘴媽聽，然后氣急敗壞地說：“既然寶珍有了分手的心思，你老人家抽空把我的包袱拿回來，從此兩家一刀兩斷，誰也不欠誰?！?br />　　 大嘴媽聽了寶珍信中內(nèi)容，也并不明白其中意思，現(xiàn)在看見翠花怒氣沖沖的樣子，知道那都不是什么好話，尷尬離去。走的時候還在想，這次又少了一刀謝媒的肉，甚為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