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喜喪”賭事(小說)
一
冬至剛過兩天,凌晨三點老田家。
老田頭終于咽下最后一口氣。壽享八十八,這是“喜喪”。人說這是一生行善修來的。
老田頭有三個兒子,四個女兒,除了嫁的最遠的小女兒,都見了一面。老田頭死而無憾了。
接下來就是辦理喪事。
人這一生,除了生死便無大事。可那時候農村人家,吃飯都是問題,手里并不富裕。說一句俏皮話就是羅鍋子上山,錢緊(前緊)啊。老田的三個兒子家里人口多,日子過得捉襟見肘。父親雖然生前沒有累著誰,但人老了,病啊災呀的不斷,也花了弟兄幾個一大筆錢。人家說是“喜喪”,可談起出錢辦喪事,就讓兄弟三個悲喜交加,就是喜不起來。
棺材是早就準備好了的,壽衣枕頭蒙頭也早就置辦好了。這還是老田頭前幾年攢下錢自己準備的。搭靈棚,報喪,放炮……老田家管事的有條不紊安排,人們按著安排布置。管事的是老田頭的遠房堂弟,也是家族大事小情的話事人。人們習慣叫二叔。二叔把弟兄三個叫在一起說:“這個,你爹生前愛要面子,這喜喪要辦體面一些,讓他老人家走的高興。這個白布,花圈,鞭炮,戲班子,吹打班子,這個還有粉條,饅頭,白菜,豬肉,豆腐,白酒,劈柴……這些大概需要兩千多,你兄弟三個每人先出一千,多退少補,趕緊派人去置辦?!闭f著去忙了。
二
弟兄三個打破腦袋也拿不出這么多錢。除非去搶銀行。老大說:“我就二百,看老二老三能湊多少?”老二說:“媳婦身體不好,一天天病懨懨的,吃藥比吃飯還多。家里實在拿不出來?!崩先f:“爹生了幾場病,咱們都花了不少,這會兒家里哪還有閑錢?存的一千多塊,都是死期,五年的,還有兩年到期。這會兒取出來,損失不少。”三人悶頭抽煙,自己種的大煙葉特嗆,三人說著話還不住咳嗽。想了半天,想不出好辦法。老大噴了一口煙說:“不行,都借點?”老二說:“從誰家借?媳婦她娘家都借遍了,還沒還呢?!崩先f:“借?借了用嘛還?分紅一個勞日才幾毛錢,一年分不了幾百塊。誰家也不好過?!崩洗笳f:“那怎么辦?爹一生爭強好勝,這喜喪辦不好,可讓全村笑話了?!崩洗笳f:“不行少放幾天,三天出殯?就是對不起他老人家?!崩隙f:“三天也不少,咱村死了那么多,放七天的也沒誰。”老三嘴動了動,想說什么但沒說出口。弟兄三個躲在屋里商量半天沒個主意。兩間屋子云山霧罩,三人都顯得影影綽綽。三人怕人笑話,沒有高聲大嗓,要在平時,早就扯開嗓子喊叫了。這個時候,就是小聲,也拌了幾句嘴,然后就剩下唉聲嘆氣了。這時候,就聽二叔喊著:“老大老二老三出來,有人找?!?br />
三人出門迎接,一看不認識,長得很排場,三十多歲,忙上門打招呼。那人把自行車支好,反客為主說:“走,屋里談。”
進屋讓座,那人自我介紹:“我叫趙獨生。是陳莊公社的。來商量點事?!钡苄秩齻€陪著笑臉說:“哦,商量事?我們不認識,再說這個時候,不合適吧,你看這……”趙獨生擺擺手說:“認不認識我不重要,我來,就是在這時候才對。不是這個時候我還不來呢。”老大一愣說:“俺就是老實巴交的種地的,有嘛事商量?”趙獨生說:“這不老爺子過世了嘛,還是喜喪。得好好辦喪事送送老爺子??茨慵乙膊桓辉#蚁霂蛶兔k好這個喜喪。”老大看看老二老三,對趙獨生說:“幫忙辦?我們又不是親戚朋友,也不認識,你怎么……”話沒說完,趙獨生截住話頭:“你先別說,聽我說。經過這次就是朋友了。這樣,老爺子的事就是我的事。按咱這里的規(guī)矩,喜喪停七天,老爺子一生善緣廣結,名聲遠博,誰不伸大拇哥贊一聲哪!所以,要辦得風風光光,就是對老爺子的尊重是吧?所以呢,這七天的吃喝拉撒哦,這個就是白事的一切花銷都歸我管,你們哥仨就在靈前盡孝就是?!?br />
三
弟兄三個面面相覷,大眼瞪小眼,還真有這好事?這不是天上掉餡餅嗎?等等,這不是陷阱吧?花銷人家出,嘛意思?不是欠賬吧?過后不要還嗎?趙獨生看三人不說話,馬上理解了:“對不起,我表達得不夠清楚,這么說吧,老爺子喪事的一切花銷我來負責,不用你們一分錢,這說清了吧?”老大看了看老二老三,點著頭說:“聽是聽明白了,就是為嘛你要幫我們?”趙獨生笑笑說:“所以就要與你們商量啦,是這樣……”趙獨生小聲把自己的想法說與三個兄弟:“你仨弟兄屋子不少,我看能騰出幾間房子,還有偏房,能裝下幾張桌子凳子,搞幾天娛樂活動。別的不用管,你們就是把屋子里的東西歸置一下,有地方放桌子就行。要不是天冷,院子街上都可以。這不難吧?”說著,從隨身黑皮革包里掏出三摞大團結,新的,用手一捋,嘎巴響:“三千,一分不少,誰去給管事的,先去置辦東西,別耽誤事?!崩先粗蟾?,猶豫一下說:“我去吧?!苯舆^錢,出門。老大說:“這,這,不用打欠條吧?”趙獨生呵呵一笑:“我說了,都是我出,你們只管盡孝。別想那么多沒用的,現在,是不是把屋子騰一下,我好安排?”老二巴不得不出錢,忙說:“沒問題,我回家去騰房?!崩洗笳f:“你看,我家五間北屋,靈床就在我這兒,北屋是靈床,里屋可以騰出來,外屋有炕,守靈的人休息。另兩間婦女孩子休息。西屋、東屋雜七雜八東西,可以歸置起來?!壁w獨生說:“這屋子婦女孩子休息,那好,看看其它屋子?!崩洗箢I著趙獨生看了東屋西屋,都是小三間,一獨屋,兩連間。雖然破舊,但整理一下,湊合了,窗戶紙破了,進風,冷颼颼的,不要緊,人多就暖和了,湊合吧。東屋布局與西屋差不多,也可以放兩張桌子。趙獨生出東屋回頭看北屋,靈床靠北墻。前面空間不小?!班?,這里可以安排一桌,陪著老爺子,讓老爺子不孤獨,熱鬧一下,老爺子肯定喜歡。”老三過來了,趙獨生說:“還有一件事,你們準備一下,晚上多燒幾鍋開水,村里有保溫桶沒有?有就準備,沒有就算了。就在鍋里溫著,茶葉我準備。哦,老三,讓老大給你說吧,我還有事,今晚上見。”騎上車子走了。
老三問:“大哥,他這么大方,要干嘛?”老大說:“我還納悶呢,他沒有一個字說明白?!崩先f:“反正不用咱花錢就行。”老二拾掇完了出門見老大老三說:“我拾掇好了?!崩洗笳f:“老三,你也把房子騰出來,人家黑家要用?!崩先f:“行。耽誤不了?!?br />
晚飯剛吃過,天已傍晚,吊唁的人忽然多了不少,而且大多是陌生人,手里拿著一疊黃紙,在靈棚里鞠三個躬,孝子披掛全副孝裝,磕頭還禮。這些人肅立一會兒,就有人招呼進了騰出來的屋子,圍在桌子坐在凳子上。
四
天漸漸暗下來,屋里院里都開了電燈。大鍋刷干凈了,一鍋開水咕嘟咕嘟冒泡。十一點的時候,趙獨生開始活躍起來。他提著一大嘟嚕東西,一個屋子一個屋子送。送完,從人造革皮包里取出一包茶葉,扔在鍋中,鍋里的水頓時變了顏色。就在這時,幾間屋子里傳出打麻將的聲音。守靈的人們精神一振:嗨!壘長城啊,不是,管得很緊嗎?怎么就打上了?就圍上去觀戰(zhàn)。老二回家解手,聽屋子里嘩啦嘩啦的,正在碼長城。另一間屋子里。發(fā)出啪啪的聲響,不時有叫聲“紅八!”“小地??!”“哎呀,來了一對二板?!薄肮?,大天!贏了,通吃!都拿來?!崩锩嬖谕婆凭拧@先业酱蟾纾骸按蟾?,他們賭博,要是被派出所抓了,可就麻煩大了?!贝蟾鐚に颊f:“我說怎么不讓咱花錢呢,原來他說的娛樂活動,就是趁著白事組織賭局。這可怎么辦?”老二說:“大哥你去找那個趙獨生,勸他別賭了,被抓,不光他倒霉,咱也得吃瓜葛?!崩洗笳业节w獨生,趙獨生叼著煙正坐莊押寶呢,周圍好二十幾個人圍著,誰也不說話。趙獨生掃了一眼說:“誰還押?快點,膩膩歪歪,干不成大事。再不押,開寶了!”圍著的人中有的下注,有的猶猶豫豫,還有的把十塊錢折起來押上。折起來算一半。趙獨生瞥了一眼老大說:“開!”看著點數,贏得多,賠得少,總起來又贏了。老大躊躇著走過去,趙獨生搖著骰子說:“老大,有事?”老大到嘴頭的話變了:“鍋里茶葉煮好了,只有一個保溫桶,灌滿了。放院子里凳子上了。碗也刷干凈了?!壁w獨生瞇著深吸了一口,吐出一個煙圈兒說:“行,誰喝誰去倒。辛苦了。”老大還想說,但沒出口,退出門。
就這樣,晚上是趙獨生們的天下,白天,是喜喪的現場,倒是互不干擾。不過,老大還是坐臥不安,神思不寧。萬一,萬一被抓賭可怎么好?就去找二叔?!岸澹麄兘M賭局,頭天就一百多人,接著好幾百人,還不知道能有多少人參加。別讓公安抓了,咱們吃瓜葛?!倍迨种割^往老大腦門子上一杵說:“種地種傻了你?腦漿子摻土了?人家這么干,肯定都說好了的。都搞了好幾年了?!崩洗篌@訝說:“見過白事打牌打麻將的,沒有這多人押寶推牌九的,這么大場面,心里好擔心?!倍逭f:“人家外面打著白事不抓賭的名義,趁這機會大賭一把。村里前幾個白事,大都停靈三天,兩個夜晚,人還沒烘托起來就散了。正遇到你家這喜喪,人家拉開架勢大干一場。你看這人,咱旁邊縣都來了好多人。估計明天人更多。”老大瞪大眼睛:“乖乖,這一宿得撂多少錢啊。我看那押寶的一宿就好幾千呢?!倍妩c了煙鍋子說:“你知道這個趙獨生是嘛人?方圓幾十里有名的狠角色。第一大賭王,外號千爺。鬧騰這么大,不搗鬼能贏錢?我知道這家伙被抓了多少次,光罰款就是幾萬塊。但就是一條道走到黑,干別的干不下去。這幾年不知道走了嘛狗屎運,認準白事賭博不抓賭這一條道了。還真的,凡白事賭博,不管鬧騰多大,沒出過一次事。有人說,白事抓賭,晦氣。又有人說,白事抓賭,怕主家鬧事。你想主家抬著棺材到派出所里鬧事,影響多大?所以,蛇有蛇路,鼠有鼠道。人家怎么干咱不管。反正你家沒吃虧就是?!崩洗笳f:“就是就是。人家的事俺不摻乎,俺們多少也占了點便宜?!倍逭f:“占便宜?就怕讓便宜咬手。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你光看賊吃肉,沒看見賊挨打。他們折騰這么大,早晚要出事。別管他了,咱們老田家的人可不能去賭博?!崩洗笪ㄎ?。
五
轉眼就是第六天,傍晚時候,趙獨生來得比較早。趙獨生看了一下腕上的手表,那是一塊歐米茄,農村人可沒見過。趙獨生看著老大說:“老大,怎么樣?錢夠了不?在你家麻煩好幾天,別落下饑荒?!崩洗笈阒δ樥f:“差不多吧?!壁w獨生說:“別差不多,這樣,我估摸還差點。再給你三百,出殯圓墳加上請客等等,也就差不多了?!壁w獨生這是堵嘴,別讓老大一家說三道四。老大忙說:“我還想感謝你呢。二叔說你可幫了大忙了。過了這幾天,咱坐一坐?!壁w獨生說:“好說好說。不過,你找不到我的?!闭f著掏出三百交給老大。
正在這時候,門外來了一輛三輪摩托。車上下來三人,正是當地派出所的人。老大還沒反應過來,趙獨生快步迎上去,先拿出上海牌香煙一人遞上一支,打火機咔冒出火苗,點上。引到老二家里。
老大想上去打個招呼,想想又不認識,就止住腳步。過了一會兒,派出所的人上了摩托走人。趙獨生送出去,還招了招手。回來就說:“今兒個晚上最后一天了,可能人多點,水要準備足,茶葉給你。”老大接過茶葉,離開。
這晚上三家燈火通明。知道的是賭事,不知道的還以為老田家多大的人氣呢。天一亮,人去屋空,就像啥事沒有發(fā)生過一樣。不過,留下了一地的煙頭和一屋子的煙氣。
炮聲響起來。今天出殯,鄉(xiāng)親們都來攢忙。孝子孝女以及一拉溜后輩,跪在靈前哭起來。老大老二老三是不是真哭,誰也不清楚,但是他仨心里還是真高興:這喜喪好比一件喜事,不但沒花一分錢,還有結余。弟兄三個真要感謝老爹,八十八,還要發(fā)一發(fā),這不是天上……掉餡餅嘛!臨了臨了,還為俺兄弟造福。這才是親親的親爹!心里格外高興,但不能外露,強自壓住激動的心情,互相看一眼,遂一起涕淚橫流,演戲一般咧開嘴大聲嚎哭:“俺的親爹啊……”
最近,派出所把喪主的老大找了去。不知為什么。大家都在觀望。
結尾加上這一句,似乎不妥??此朴辛诉M展,但其結局只能是進去。因為,二叔話中已經有了暗示。派出所是保護傘。本人不寫抓賭,是暗示早晚會整治腐敗,一切真相大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