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戀】我的另一半(散文)
一
緣分很奇妙,當我看到琳身穿與我同款羽絨服坐在她家的床頭沖我巧笑倩兮的舊時照片,不覺睜大了眼睛。豈止是衣服,就連那深棕與白相間的床居然也和我家的“皇朝”家私一般無二。如果我們同在縣城這般巧合也就算了,畢竟那時網(wǎng)絡購物尚未興起,城小撞衫也在情理之中,問題是她身居市內(nèi),選擇的空間并不小,卻依然與我心有靈犀于同一時段購買同一商品。
想來緣分是內(nèi)在的一種反映,有緣的人本質(zhì)大抵相同,方會于茫茫人海中感知彼此并相互靠近。
認識琳是1986年的秋季,我由家人陪同前往市商校報道,記得當時穿了紫色針織背心下配牛仔褲,頭頂斜束了條馬尾辮,裝扮與陸續(xù)到達的同學大同小異,但不知怎地,三十出頭的班主任一眼認定我是個嬌氣十足的人,言詞中帶了些輕視與不屑,讓初次離家求學的我深感惶恐,便不再多話,準備將被褥放于靠窗的下鋪,班主任立刻瞪起銅鈴般的大眼,命令我住上鋪。我天生膽小,一大早趕來就是為了搶張下鋪,不成想班主任像只攔路虎擋在了面前。一室八床,眼看最后一張下鋪即將被搶完。我緊張得指尖發(fā)涼,近乎哀求地對班主任說:“我愛做夢,怕半夜從上鋪掉下來。”
“嬌氣!”班主任一撇嘴吐出兩字,轉(zhuǎn)身不再理我,安排另一個剛進來的學生住了下鋪。
我木然而立,看見一位比我瘦高的少女攀上我臨床的上鋪,展開被褥鋪床。她動作幅度較大,上下鋪“吱吱”地晃動著。
“你小心些,別摔了下來?!蔽胰滩蛔√嵝阉?。
她回過頭。烏黑的短發(fā)垂掛在臉側(cè),越發(fā)顯得膚白唇紅,很有幾分耀眼。她打量著我,得知我和她鄰床,很是高興,經(jīng)過一番自我介紹,我知道她是琳,本市人。琳問我為什么不鋪床,我說我不想住上鋪,害怕夜間掉下來。她咧開櫻桃小嘴一笑說,不怕,我?guī)湍恪?br />
于是琳當天便回家給我找來一根結(jié)實的長布條,讓我睡覺的時候一頭系在腰間一頭系在鐵床靠里的邊框上,解決了我滾下床的擔憂。
班主任對我的成見依舊很深。班級組織打掃衛(wèi)生,他總是有意無意地盯緊我,而我也想改變他對我的看法,勞動總是沖在第一線,結(jié)果,他看到的卻是我休息喘息的剎那并加以批評。我心灰意冷,正暗自神傷,卻聽班主任喊我的名子,只見一群同學站了個圈,中間有一小堆垃圾,那群人里有幾位從衛(wèi)生開始到打掃結(jié)束就沒怎么動過手,可班主任偏偏視而不見,揮手讓我去裝垃圾。我微微蹙眉,還是按照他的意思走進談笑風生的人群中進行清掃,冷不防一只螞蚱跳進我的褲管,嚇得我尖叫一聲,跳了起來。
男女生們哄堂大笑,班主任更是前仰后合,好容易忍住笑,用手點著我說:“一只小蟲子而已,嬌氣!”
我的臉漲得通紅,咬緊唇不讓淚水滾落。這時琳走來,默然和我一起清完垃圾,拉我走出了人群。
二
記得考取商校后,初三的班主任找我談話甚至找到我的父母,他不同意我離開,他要我考高中考大學,他說他不想看到我將來后悔。
其實從見到商校我的這個班主任,從他莫名其妙不讓我住下鋪的時候,我就后悔了,如果可能商校再包分配,再公費學習,我也不愿意踏進一步??墒沁@個世界上有后悔藥嗎?
“有什么好后悔的,做過就不要后悔。每一種選擇都是一種可能的開始,各有好壞不是嗎?”琳拍著我的手,和我并肩坐于校園門外的田野里。
談話中,我得知她的考試成績比我還要好。之所以選擇商校放棄高中,是因為她身體不好,小時候重度貧血,時不時就會昏迷過去。現(xiàn)在雖然情況大有好轉(zhuǎn),但父母不放心她離家太遠。
這次商業(yè)系統(tǒng)為照顧子女進行的內(nèi)部招生,每縣限兩名,市名額相應增加,競爭頗為激烈。公費學習還在其次,畢業(yè)包分配有一個鐵飯碗這讓很多家長動了心,琳和我都只是隨便一考,湊個熱鬧,不想?yún)s考中了,于是試試成了事實。有時候如愿或許只是一種強制性選擇,往大了說就是命吧。
商校原本內(nèi)招一班,但靠成績還是刷掉了眾多高干子女,只能又招了一班自費生,真正的一批官宦子弟,比我們晚兩個月開學。
我們這兩個班不同于商校院內(nèi)原有的中專班,他們出了校門是干部,我們則是職工身份,中專班多是農(nóng)村孩子,接觸甚少,印象中應是吃苦耐勞,勤奮上進的書中模樣。我們則是60分萬歲的脫韁野馬,踏進校門便是鐵飯碗在手,因此縱使試卷提前在課堂講過一遍,再考仍有不及格者。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一向缺乏學習動力的我除了玩就是玩,如今回想起商校,全部的記憶也只剩下琳了。
三
琳說,在商校,我除了她,誰也不認識。
琳比我小兩歲,我一米六三,她一米六五,在當時都是細高挑兒,自認識我,琳也開始留長發(fā),兩人外形上很相似,以至常常有人誤以為我倆是親姐妹,加之我們同姓,又形影不離,同學們便隱去我們的名子,直呼“二王”。
有琳的地方,一定有我;有我的地方,必然有琳。其實開始的時候琳也會跑去和其他人交流,我并不喊她,也不會跟去,時間稍久,琳便不再與其他人往來。同學們成群結(jié)隊,打打鬧鬧,只有我倆安靜地守在時光的角落,彼此雙手緊握,圍成我們小小的世界,外人進不來,我們也出不去。我一直以為琳和我一樣孤僻,直到三年后畢業(yè),我回到縣城工作,琳竟然和市內(nèi)市外的同學打成一片,并在電話里告訴我每個同學的近況,熟悉程度讓我驚詫。在過去的日子里,除了我,她和大家并無交集,怎么我一走,便如此親近?琳清脆的笑聲震得我耳膜發(fā)顫,原來我所認識的琳只是她少有的一面,或者說是她因我而設的臨場發(fā)揮。真實的琳外表文靜實則豪爽,最愛結(jié)交朋友。她這么一說,我也想起來,初到商校,曾有幾位市內(nèi)的朋友來找過琳,但很快,這些人也隨著琳與我的走近銷聲匿跡。琳說,她之所以放棄和其他人的交往,是因為她發(fā)現(xiàn),在商校我只認識她,以至她不敢離我半步,怕我陷入孤單之中。那種孤獨可能我習以為常,她卻不忍看見。
琳害怕我孤單,每周末她回市內(nèi)家中,都會一再叮囑我,如果一個人呆急了,就電話給她,她會來接我。她的話像一陣風讓我原本平靜的內(nèi)心泛起了波瀾,真的跑去校電話室撥通了她家的電話。
琳的父親是一廠之長,母親在法院工作,兩個弟妹成績優(yōu)異,性格乖巧,一家人和琳一樣善良可親。我對那道小雞炒蘑菇贊不絕口,于是下周去便再次吃到了那道菜,可見是琳家爸媽專門為我而備。琳家特別民主,不像我家,父親就是霸道的土皇帝。食不言,是父親一向的主張,但只是針對我們而言,他則搖身一變成為主審大人,訓斥我們是他最好的下酒菜。琳家不同,吃飯像小型聚會,各抒己見,父慈母愛,其樂融融。
琳吃飯?zhí)貏e挑食,喝粥的湯匙是專用的,夾菜的筷子絕不能再碰到稀飯。冬天吃羊肉的鍋碗也必須另用一套,在她看來,氣味是洗不掉的,竄味的東西她無法接受。
不知道是不是父母過于疼愛的原因,琳在家嬌氣而挑剔,完全是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大小姐,我望著她,竟然很難將她與學校那個照顧我的形象聯(lián)系到一起。
四
陪伴是最長情的告白,讀文學作品常常會因為這樣的情節(jié)動容,如今回想起來,商校三年,琳難道不是整整陪了我一千多個日子嗎?因為我,她放棄了自身喜好,甘愿與我一同囚禁在狹小的空間,去過我想要的生活。我又何嘗感動過?身在福中不知福,這也是生活中的故事一旦改編成文藝作品常常會受到追捧的原因,首先它放大了看點過濾了熬人的瑣碎小事,其次那是別人的故事,別人的總是最好的。
生活原本是瑣細的緩慢的,商校三年,我睜開眼看到的是琳,沉入夢鄉(xiāng)耳畔回蕩的依舊是琳若有若無的聲音。兩人頭頂頭隔床而眠,彼此一伸手就可以觸摸到對方柔順的長發(fā),我們卻從未伸過手,生活不是影視劇,沒有刻意設計的浪漫。每一個日子重復而單調(diào),很難想象三年形影不離的我倆每天對著同一張臉,都在談論什么。更多的時候應該就是默然相伴吧,畢竟我一向孤陋寡聞沒什么談資,琳也不是一個多話的人。有緣無須制造話題,所謂的共同語言共同愛好只是針對無緣人的附加條件。有緣,只要是你便好!
除了默然相守,我倆也做過一件大事,那段時間校食堂的炒菜里時常會發(fā)現(xiàn)蟲子的尸體,學生們極為不滿,我們寢室也是怨聲載道,大家說既然向?qū)W校反映沒用,不如寫大字報引起重視。我贊同開始擬稿,結(jié)果我寫完,室友們都借故走開,生怕事發(fā)牽扯到自己身上。琳抿嘴一笑,走過來,拿起毛筆謄寫在白紙上,和我乘著夜色,貼于食堂醒目的墻面。
第二天全校轟動,室友保證不會供出我倆,但膽小的我還是有些后怕。琳安慰我,說我們做的沒錯,我們是在替眾人發(fā)聲,為大家謀利,就算查出來,也不怕,有她一直陪我。
琳始終陪著我,哪怕是節(jié)假日我回家,琳也會去車站送我一程。那時候車少人多,身單力薄的我總是無法擠上車。琳著急,拖著我沖進人群,一陣肉搏,企圖把我推上車,結(jié)果她是擠上去了,我還在車外人堆里掙扎,脫不了身。拼體力拼健康我絕對在琳之上,然而每次我都實實在在地輸給了她,我想這應該是緣于內(nèi)心的爆發(fā)力吧。
琳跳下車,氣得牙根癢癢,卻也無計可施,只得領了我去她家住一晚,等明天一早人少時再送我上車。如此看來,班主任恨我嬌氣不是沒有道理,他是火眼金睛,我卻不懂得領情,終究沒能很好地自我改造。
五
三年來,我和琳總是手挽手同出共進,只有一次下午上課,琳午睡遲遲不肯起床,我催促急了,她便讓我先去教室,說她隨后就到。眼看就要遲到,害怕老師批評的我只得先行一步。琳遲了二十分鐘,事后我才知道。原來我前腳剛走,琳便下了床,拿起梳子時突然暈了過去,幸好被經(jīng)過寢室的同學看到扶起。
“有沒有摔著?當時不舒服為什么不告訴我?”我很自責,抓住琳急切地問。
“當時沒覺得不舒服,就沒告訴你?!?br />
“摔得很疼吧,我聽同學說很響的一聲,然后就看到你整個人倒在了地上。”
“不怎么疼,小時候經(jīng)常暈倒,習慣了。”琳輕描淡寫地說。
“我送你回家,有叔叔阿姨照看會好些。”我半擁著她意欲往外走。
“不用,我的身體我清楚。放心,我躺躺就好?!绷胀崎_我,攀上鋪鉆進被窩。
“你還敢睡上鋪啊?”我真是佩服琳的膽量,卻不無擔心地說,“和班主任說說換下鋪吧,這樣安全些。”
“不用,大家都睡習慣了,再說,咱們寢室下鋪的同學都胖,上來也不方便。”琳說著疲倦地合上雙眸。
我嘆了口氣,幫她掖好被子,琳的皮膚白得近乎透明,嘴唇色澤艷麗,像涂了一層口紅。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病而生,還是她天生如此。她是如此與眾不同,倘若人間真有天使,那琳必是其中之一。
三十多年過去了,期間也專程見過琳,但每每回想起來,浮現(xiàn)腦海的依然是在商校的彼此。在我的生命里程里,琳幾乎是商校的代名詞。歲月流逝,人們沿著時光的軌跡前行,不能停止更無法逆轉(zhuǎn),但記憶卻可以以獨立的方式存于某個時段,前行是人生的必然,記憶的串連才是生命的實質(zhì)。每個人都是天生的藝術(shù)家,你的人生記憶就是你刪繁就簡去糟取精的杰作,而那些足以讓記憶閃光的人與事便是你一生的收獲與價值。
琳是照亮我商校生活的一束光。她以一己之力,讓我的三年商校時光熠熠生輝,成為人生記憶中最溫暖的篇章。時至今日,每每書寫我的姓氏便會想起“二王”,耳邊又傳來同學們善意的調(diào)侃:“你的另一半呢?”
往事?lián)涿娑鴣?,落日熔金,我和琳手牽手鳥兒般飛向校外的田野,兩人披著一身霞光,迎風而歌,成為夕陽西下永恒畫卷中最生動的組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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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是琳的讀后感,復制過來保存。
琳幫我清掃垃圾這一筆是我添加的,為了文章內(nèi)容緊湊過渡自然。其他都是真實的記錄。選插圖這張照片,是因為我對琳印象最深刻的她身著白裙的樣子,其實琳的很多照片我都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