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韻】外婆的墳(散文)
五年前,端午節(jié)前四天,外婆去往一個新的世界,在那里靜靜安家。雖然很久未見,在我心里,她卻從來沒有離開,音、容、笑、貌一直徜徉在生命的每一個細節(jié)里。
由于祖父母和外祖父在我出生前就過世了,父母親又都沒有兄弟姐妹,從懂事起我就沒有享受過叔伯舅嬸之類的疼愛,除了父母,最念叨我的唯有外婆。在我長大的那些年代,在所有同齡人中,這種情形真的很少見。
外婆沒和我們住在一塊,她總是每天清晨很早的時候到我家來一趟,也很少吃午飯,匆匆過來,又匆匆回去。她家離我家有好幾里路,上初中后,我?guī)缀趺刻煸绯慷紩谏蠈W的路途碰上她。遠遠的,她就會樂呵呵的大喊起“大九”,這是我的乳名。因為出生時有九斤,所以家人們就叫我“九伢”,后來弟弟出生后,“九伢”就演變成了“大九”。每次聽到這蒼老而熱乎的聲音,不用看,就知道外婆來了。
“大九”聲后,外婆便加快腳步走過來,一把拽住我的手,開始她每次見面的千叮萬囑。一遍遍讓我別走那么快,看清了再走;一遍遍要我靠路邊走,注意身前身后,多看看路四周;一遍遍要我小心車輛,別碰著磕著……直到我有些不耐煩,有些不情愿,有些紅了臉,急急繞過她,象征性的揮一下手,匆匆忙忙跟上一同上學的伙伴們。遠遠的,那些嘮叨依舊撲天蓋地,執(zhí)拗的追上來。
那時,機動車還很稀罕,大路上都難得遇上幾輛,鄉(xiāng)間小路,想遇上它們,就更得千年等一回,甚至連自行車都不多。若干年后,當我每次送孩子上學揮手作別時;當我每次和孩子通話不厭其煩的讓她小心過斑馬線,堅持走人行道時;當我每次聽說有關孩子們的話題,一陣陣糾心起早已上大學的女兒時,心頭不期然就會跳出這樣一幅畫面:一條窄窄巴巴的鄉(xiāng)間小路邊,一位蹣蹣跚跚的老奶奶,追著一群細伢子,揮舞著一只蒼老的手,大聲喊“小心點啊”!
偶爾,中午放學,我不愿走那來回近十里的上學路,就到外婆家吃飯。每次看到我來,她便興高采烈,停下手中的事,為我拾掇起午飯來。有時,明明她已做好了飯,已經(jīng)在吃或者正準備吃,看到我來,她會馬上放下碗筷,絲毫不理會我一連聲的“不用了”,麻利的重新生起火,加做一兩個菜,都是我愛吃的。
初三那年,因為面臨中考,為了方便學習,外婆特地接我到她家住了一年。那一年,她換著花樣給我做菜吃,每逢晚自習,她擔心我餓,會調(diào)一碗藕粉給我當夜宵;她又擔心我視力會受影響,將家中的白熾燈全換成大瓦數(shù)的。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外婆其實最喜歡在昏黃的燈光下嘮家常打瞌睡。然后一覺睡到天亮。
她重男輕女,一輩子在傳統(tǒng)的漩渦里操心,對幾個外孫特別放縱,任著我們折騰。為此,母親,甚至姐姐沒少和她紅過臉。但她依然我行我素,癡心不悔,嚴守著對母親與姐姐的極為挑剔,就在外婆的重男輕女中,我倍受寵愛,在從前那個艱難的年代,這是我少有的優(yōu)越。
她給了母親生命,其實也給了我生命。很小的時候,我患了腎炎,那個年代這是要命的病。外婆家住農(nóng)場職工醫(yī)院,我被她接到家呆了兩個多月。送去時渾身腫得像饅頭,回來時我瘦骨嶙峋,當時農(nóng)場最有名望的萬老醫(yī)生卻笑呵呵恭喜父母親:“你們應該開心,這是徹底好了?!焙髞?,母親告訴我,為了讓我不沾上鹽,外婆家硬是幾個月沒吃過鹽。
外婆是樂天派,在我面前,從未訴過苦,但我知道,她吃過的苦,比我吃過的鹽還要多。
我的親外公,很多年前就走了,他走時,我的母親不到十歲。我曾經(jīng)仔細計算過,那時,外婆應該還很年輕。后來,她漂泊過很多地方,種過地,失過業(yè),當過保姆,替農(nóng)場的許多大領導帶過小孩,自己卻沒再生養(yǎng)過孩子。為這,母親偶爾會計較幾句,埋怨外婆照看過很多別人家的小孩,唯獨沒花多少時間照看自家孩子,連書也沒讓她讀一天。母親因此目不識丁,一輩子辛勞。外婆從不爭辯,但我知道,她其實也愧疚了一輩子。因為,哪怕她只要向那些大領導開一開口,母親就會有一份不錯的工作。但她從未開過口,她很要強,所以,一輩子沒和我們生活在一起。哪怕耄耋之年里,接她過來吃年飯,吃過之后,再晚也堅持回去,不管我們怎么生氣。那幾年,看著她拄著拐扙慢慢騰騰的挪過來,又慢慢騰騰的挪回去,我醒悟,外婆真的老了。
慢慢的,外婆生活開始不能自理。一次次摔跤,一次次便床,一次次沉默。母親也年愈古稀,實在無力悉心照料,不得不將外婆送往敬老院。雖然付了最多的錢,雖然是本地最好的敬老院,她依然很不情愿,像孩子般發(fā)著脾氣,每隔幾天,還一定要像孩子那般吵鬧著回家看一次。我們都沒意識到,這是老年癡呆前期了。住進敬老院后,她的忘性越來越重,好幾次去看她,都叫我“九伢”,這時我才明白,外婆已經(jīng)不太區(qū)分得清我和弟弟,所以她又改口叫起我最初的乳名來。
忽然有一天,母親叫我回去看看外婆,我有些不好的感覺。急急忙忙趕回家,外婆卻早已認不出我來。我一遍遍問她,讓她叫我名字,她一直笑呵呵著,笑得有些遲鈍,笑得滿是孩子氣。終于,外婆費勁的叫出兩個字,卻不是那聲熟悉的“大九”,也不是“九伢”……最后一次握外婆的手,是在她彌留的病床前。我緊緊拽著她的手,像多年前的上學路上,她欣喜的迎上來,一把拽住我一樣,不過,那些惹人煩惹人羞惹人笑的叮嚀聲,卻再也沒有追過來。
人老了,終究會生病,會離去。我不能放下的是,在外婆老年癡呆前,自己竟一拖再拖,沒能在她尚清晰的認識每一位親人時,多回幾次家,看一看,陪一陪,聊一聊,這,是我心中永遠的痛。
外婆葬在層山山頭,在那片被戲稱為錢糧湖“八寶山”的最東邊,這是她生前就為自己選好的天堂之家。墳山邊是一堵長長的圍墻,將墳場與錢糧湖鎮(zhèn)機關大院及居住區(qū)隔開,沿著圍墻慢慢的走,就像走在陰陽之交上。
每年,我都要和家人們來到這個家門前,默默的插上清明花,又依次靜靜的跪下,依次重重的叩頭三下。外婆信耶穌教,不需要鞭炮和紙錢;我們也從不說話,只是久久望著清明花,它們一紅一白,是聯(lián)通兩個世界的通訊器。萬賴俱寂中,一片熟悉的嘮叨聲會親切的走過來,我仔細的聽著,然后悄悄的離開。
外婆真的走了,回頭遠望:她孤零零的墳,連同周圍的草木,不足9.6個平方,下面卻睡著96年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