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姐姐，單名一個“瑛”字。母親生了我們姐弟五人，在那個年代，一家三、五個孩子是一件很平常的事兒。所以，我有三個姐姐，一個妹妹，瑛姐她比我大兩、三歲，排行老二。不過，我只是在我五歲之前見到過她，一個五歲孩子的記憶，模糊而朦朧，盡管歷經(jīng)了六十多年的歲月風塵，那些往事已經(jīng)成了點滴碎片，而我卻一直試圖努力的把它們拼起，并鑲嵌在記憶中……
　　 五十年代末，北方的秋天來的早，剛一進入十月份，樹上的葉子幾近掉光了。小城里，家家戶戶都忙著開始儲藏過冬吃的白菜、土豆、蘿卜等這些老百姓的大路菜，對于住在平房的人家而言，儲存最好的方式之一，就是在自家的房前屋后找個空地兒來挖個菜窖。
　　 家中的房子是日式平房，每一棟的間隔都很大，每年足可以在不同的位置開挖，因為第二年開春兒，還要把菜窖掩埋，以免進入雨水和塌陷。
　　 “ 十一 ，” 到了，放假三天，照例是挖菜窖的日子。父親和叔叔幾個大人忙活了一天，挖了一個大約長三米、寬二米，深有二米多的菜窖，然后再從墻角木柴堆里找來一些看起來比結(jié)實的木頭做上蓋，上面鋪上一層厚厚的樹葉，最后再蓋上一些土，就這樣，一個簡易的菜窖就完工了。午后的陽光很溫暖，大人們在屋里吃飯，我在玩紙飛機，那條名字叫花花的小狗，溫順地趴在我身邊打著盹兒，瑛姐拿著掃帚哼著歌，順著簡易的木梯鉆到菜窖里去清掃……
　　 “ 轟隆 ”一聲，打破了安靜，狗也吠了起來，大人們聞聲都奔向了屋外，原來是菜窖上蓋不堪重負塌了下來。嚇懵了的我不知所措，對人們喊：姐姐在菜窖里！大家七手八腳地把埋在里面的瑛姐拉了出來，叔叔搶過來就背在自己身上，轉(zhuǎn)身向不到一公里外父親工作的醫(yī)院跑去，我也跟在大人后邊跑，但人還沒送到醫(yī)院就已經(jīng)沒了呼吸 一一 醫(yī)生說，是一根粗木頭壓斷了她的頸椎。
　　 幾十年來，每當母親生前抑制住悲傷，盡量用近乎平靜的語氣，在描述當時的情景時，她的心里就愧疚和傷心不已：為什么要挖菜窖？為什么不找一些更結(jié)實的材料來搭建？為什么不去阻止瑛子下去清掃？但是，多少個為什么，多少次后悔也是枉然，換來的只是父親長長的嘆息……
　　 我依稀的記得，父親工作的醫(yī)院，一位家在上海的阿姨，探親回來給瑛姐幾塊 “ 大白兔 ” 奶糖，她捧在手里喜歡的不得了，人家問她為什么不吃？她說：“ 我回家和弟弟一起吃 ?！蔽倚r候很淘，經(jīng)常出沒在房頂上、樹叢中，還有供暖的地溝里，衣服被刮出三角口子已是尋常，但總怕被大人責備不敢回家。瑛姐總能在房前屋后的角落里找到我，偷偷找來針線把破處縫好，比我用膠布粘的要好看的多，且看不出來什么大的破綻，使我一次又一次得以過關(guān)。這是親情，這是姐弟情，它是血濃如水的情愫，它是骨斷筋連的情緣，它是刻骨銘心的情感，它一定超越在金錢之上，是世界上最彌足珍貴的東西。
　　 我常常想，如果姐姐不是早殤而活到今天又會怎樣？她也許會像天下的許多普通女人一樣，戀愛、結(jié)婚、生子，相夫教子操持家務(wù)，一任時光流逝而憑添了許多白發(fā)，在瑣碎而庸常的日子里以至晚年；也許她的人生會很精彩，家庭幸福，事業(yè)有成，三代或已同堂，生活或是甘之如飴……
　　 不過又想想，她過早的走了也好。我以為，每一個人的命運，都是和國家和民族的興衰緊緊地聯(lián)系在一起的。一個幾十年來充滿各種各樣政治運動的社會，一個人與人之間互不信任充滿爭斗的社會，一個知識分子家庭在當年不被看好的社會，裹挾到其中的個人命運也不會好到哪里去。
　　 姐姐的早殞，使她一定少了許多人生際遇的那些坎坎坷坷一一誰知道她能不能在六十年代的天災(zāi)人禍、七十年代的 “上山下鄉(xiāng)” 和十年 “文革” 動亂中能挺過來？能不能躲過這場三年多的新冠病毒侵襲？能不能超越人間的苦厄俗常，抵御住人生路上那些不可預(yù)知的種種意外？而現(xiàn)在，她一定會在天堂里和父親、母親，每天、每時、每刻的在一起，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抑或是一種福份？還是放下那些所謂的崇高吧，以悲憫之心打量俗世觀照人生，用文字撥開那些虛幻的宏大敘事，回歸到個人真實的情感，關(guān)心天氣、老人、孩子，關(guān)心自己的柴米油鹽，努力的活著，拼力的活好，是不是更有意義？
　　 環(huán)顧周遭，這是一個虛與委蛇的功利社會，有錢的任性，有權(quán)的豪橫，錢和權(quán)，變成了許多人社會普世價值觀里的追求目標，那些被燈紅酒綠所點綴的表相浮華，薄脆而易碎。而只有往事，它會永久地封存在記憶里，無論你過多少年把它打開，都如蒙塵歲月，撲面騰起陣陣煙塵……
　　 再過幾天，就是清明節(jié)了，聽母親說過，姐姐是陽歷四月生人。那么，就把這些文字送給她和那個日子，我會在父母長眠的墓前，給她也獻上一束白色的菊花……
　　 海子的詩句，權(quán)作結(jié)尾：“一切都在生長。今夜我只有美麗的戈壁空空。姐姐，今夜我不關(guān)心人類，我只想你?！?br />　　 （原創(chuà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