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韻】柳眼花須更誰剪(散文)
微信朋友圈里,見到亦師亦友的老領導發(fā)出的一組陪老父親到巴陵橋下理發(fā)的圖片,老人家安靜的坐著,街頭手藝人一剪一剪,那畫面樸素、和諧,將我的思緒一下子帶回到久遠的年代。
從小到大,不知道剪過多少次頭發(fā),但獨獨兒時鄉(xiāng)里離家?guī)撞铰分h的一個叫楊嗲的老師傅一直記在我心里。從有記憶開始,一直到上大學,我都在他那里剪頭發(fā)。楊嗲最得意的活是剃光頭和推小平頭,附近不知有多少小孩從伢伢細語時開始,就被他從剃光頭開始,逐漸過渡到推小平頭。剃著剃著,人就長大了;推著推著,人就發(fā)達了。楊嗲剃光頭還有一絕,有些小孩頭上生瘡,折騰來折騰去就是不好,到他這里剃個光頭,上點眼膏(那時農村還很少有專門的皮膚藥),往往幾天就好了。熱天孩子們頭上容易生瘡,所以一到暑季,農村里剃光頭的小孩遍地都是。乃至于,若干年后,每每見到一些頭上生瘡的人到醫(yī)院里煞費功夫的掛所謂的專家門診,我都有些嗤之以鼻,不由自主就想起楊嗲的剃刀來。
因為年代實在久遠,我都不記準楊嗲剪一次發(fā)到底收多少錢,反正很便宜很便宜,十多年只漲過一次價,低得以現(xiàn)在的物價對比,甚至可以忽略不計。后來到省城讀書,習以為常的老師傅剪發(fā)變成了小師傅們,價格也貴了好幾十倍,水平卻沒同步攀升,我竟一時適應不過來,總有些被坑的感覺。
大概上世紀末,一次回家,聽父母講起鄉(xiāng)里的左鄰右舍們,才知道楊嗲不久前去世了,他的兒孫們也仍然落在農村,守著幾畝薄田折騰,日子過得殊為不易。我心里一擱噔,眼前閃出這樣一幅畫面:紛飛的頭發(fā)里,一個最簡單的老師傅,在最簡單的瓦房內,站在最簡單的鏡子前,用最簡單的剪刀,一下一下的剪著。不知不覺,就剪過了近半個世紀。不止是難過,也不止是傷感。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洗頭和做頭開始成為發(fā)廊的主打,剪頭反而成了附屬品。往往顧客一進門,聽到的第一聲招呼,不是熱乎乎的“剪頭嗎”,而是嬌滴滴的“洗頭嗎”,而“大浪淘沙”后的顧客們也越來越有默契,目光掠過千山萬水,最后留連戲蝶。剪頭變成了洗頭,又曲徑通幽的變成了按摩,挑師傅偷偷變成了挑女人,以至于一段時間里,男人們明明是去發(fā)廊剪發(fā),卻總不那么理直氣壯,生怕被人誤會。
風頭于是被女人們蓋去。
先是有關之琳的《做頭》席卷大街小巷,接著,從城市到農村,從青年到老年,從平庸到絕色,所有女人們都隨著《做頭》的港風蜂擁而至,發(fā)廊里一時女滿為優(yōu)、女滿為榮、女滿為患。剪發(fā)從曾經的男人營生演變成女人經濟,女人做個頭比得上男人一個班剪發(fā)的開銷,女人的優(yōu)越感從頭發(fā)上充分體現(xiàn)出來。甚至有那么些女人可以不上學,可以不看戲,可以不吃飯,卻絕不可以不做頭。這其實并不荒唐,人的頭,樹的身,女人的頭全在那發(fā)下。
女人占領發(fā)廊其實是女性不斷解放的結果,男權社會下,她們基本笑不露齒,足不出戶。進店做頭只能是夢里的奢望,小家碧玉,大抵只能如西施般浣浣溪紗;巾幗英雄,也不過能像木蘭般貼貼花黃。所以才會留下“女人頭發(fā)長,見識短”的俗語,因為幾乎所有人心目中,大抵只要是女人,一定會留長發(fā)。只有一類女人例外:尼姑。
剪發(fā)是時代的細節(jié)與縮影,但真正頭發(fā)剪得好的多在民間。從前的理發(fā)重在“剪”,是一門水滴石穿的功夫;如今的理發(fā)重在“做”,是一門迎來送往的行當。很多年前,進理發(fā)店的大多數(shù)時侯大部分人都是男性;很多年后,女性樂此不疲的擠進時尚發(fā)廊,且大有西風壓倒東風,將男人們擠出去的勢頭。然而這一悄悄的變化,被當代被社會被許許多多人刻意的忽視了……
剪發(fā)不止是時尚,在某些特定的年代,它甚至成為一種強權與政治。
明末清初,滿清鐵騎入關,為了徹底征服漢人,發(fā)出了“留頭不留發(fā),留發(fā)不留頭”的剃頭令,強迫所有男人剃成半月形光頭,像滿人一樣結長長的辮子,中原大地百姓一時痛哭流漓,更有拼死抵抗者東躲西藏,甚至終老山林,只為保留那一頭象征漢人的頭發(fā)?;蛟S,在他們心中,那不單單是頭發(fā),而是漢文化的根。在那個頭發(fā)被強剃的年代,漢人一定活得很艱難,即便民族融合幾百年,依然在歷史里呻吟。這就有了后來清亡后國人奔走呼號剪辮子的悲喜交加,因為,在每個人心中,剪掉的豈止是一根長辮子,更是一段長長的忍辱與負重。
這段歷史還讓三個字流傳開來:剃頭匠。很多故事里,很多電影里,很多記憶里,都有這樣的剃頭匠,他們挑著一幅擔子,走在街頭小巷,從這頭走到那頭,又從那頭走回這頭。在他們孤孤單單的身影里,一句吚吚呀呀的聲音古舊的傳過來:剃頭啦……
“大都世間,最苦唯聚散。到得春殘,看即是、開離宴。細思別后,柳眼花須更誰剪。此懷何處逍遣。”很多次從巴陵橋下走過,又很多次遠遠的看著橋下的剃頭擔子,那是很真實很耐看的城市細節(jié)。至少我個人很期待巴陵橋下,民間手藝人以最簡單的方式剪最樸素的頭發(fā),這樣的畫面,能夠一直保留下去,不至于被浮躁虛華湮沒。
然而,社會時常逆行,浮躁虛華差不多成為常態(tài)。就在這種壓抑里,一些時代的符號,越來越模糊,越來越掙扎,越來越絕望。比如大上海的舊唱片,比如老北京的棉布鞋,比如小百姓的剃頭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