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煙火】握住二哥的手(散文)
一
2022年10月底的一個晚上,沈陽還沒有開始供暖,室內冷冰冰的。關上電腦,放下手中的活,準備鉆進被窩。這時,寫字臺上的手機“嗡嗡”地響了起來??焓c了,這么晚是誰呢?我拿起手機,原來是二嫂。二哥二嫂已經好長時間沒聯(lián)系了,大家都分別住在不同的城市,二哥二嫂也就每年清明節(jié)能回遼中一趟,給爸媽上墳祭祖,爾后,到我家小住兩天離開,平時幾乎都是各忙各的,沒有什么事就不怎么聯(lián)系。
此刻,手機那邊的二嫂,語調低沉,似乎有什么難言之隱,說話猶猶豫豫的,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吐:“老五啊,二嫂有事想跟你說,不知道當講不當講,二嫂心里邊已斗爭好幾天了。二嫂合計著,這事要是跟你說吧,你們還得跟著上火著急,不說吧,二嫂怕留下終身遺憾……”
聽二嫂這么一說,我的神經立馬緊張,渾身的毛孔都豎起來了,我變得迫不及待地問:“二嫂,咋的了,發(fā)生了什么,你快跟我說,我們是一家人,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有什么不能說的呢?”
“你二哥病了,是十五年前的腎癌細胞復發(fā),現(xiàn)已轉移到了全身,我們住了好幾家大醫(yī)院都沒看好,現(xiàn)在回阜新了。你二哥現(xiàn)在湯水不進,身體瘦得已經不成樣子,我擔心他可能隨時會有危險。”
?。∵@消息太突然了,我的頭猛地炸了一樣,變得手足無措。怎么會是這樣?二哥那次患上腎癌,在北京手術做得非常成功,身體恢復得硬朗郎的,走起路來像個小伙子,渾身充滿著一股使不完的力氣。這些年他和二嫂一直在大連給我侄女她們看孩子做飯,日子過的其樂融融。這才幾個月沒聯(lián)系呀,咋就變得這樣。我心急,立馬告訴二嫂:“二嫂,你別著急,我馬上給三哥打電話,明天上午我們就到阜新?!?br />
二嫂深知我的性格,好感情用事,誰家有事都會一馬當先,全力以赴。她怕我太激動,再三囑咐我,見到你二哥一定要穩(wěn)定住情緒,不能讓你二哥知道我們是聽說他身患重病,不可救治來的。就說你們現(xiàn)在家里挺閑,沒事出來溜達溜達順便來看看二哥的。
要說情緒想把握好,對我來說真的挺難,我的心已經難受到了極點,眼下眼里就已浸滿了淚水,隨時有一種想哭的感覺。不過為了二哥,再難也要做啊。
掛斷二嫂的電話,我立即聯(lián)系還在農村居住的三哥,三哥也很震驚。三哥的兒女大學畢業(yè)后都在沈陽工作,三嫂也在沈陽,就三哥舍不得農村他那一畝三分地遲遲不肯離去。平時二哥最惦記三哥,每一次來遼中大多要到他那住上一晚,兩人總有種嘮不完的嗑。定準了三哥,我又給侄子兵兵打電話,侄子也在遼中,距離我居住的小區(qū)不遠,他是我四哥家的兒子。四哥失蹤多年至今渺無音訊,侄子兵兵是在我眼皮底下長大的,如同親兒子一般。兵兵接到消息,說他正好在內蒙送貨回來剛進屋,因為疫情防控回不了家,他在高速路口旁的馬路邊上連人帶車蹲了三天。兵侄子是跑長途貨運的,自己養(yǎng)了一臺大型貨車。我告訴侄子,剛回來就先歇歇睡一覺,明天還得靠他開車呢,我們首先得保證安全。我知道兵侄子每天都是自己開大貨車,沒黑天沒白天的,十分辛苦。我讓他第二天早八點再過來,然后我跟他一起開車去鄉(xiāng)下接三哥去阜新。
二
考慮新冠疫情因素,為了穩(wěn)妥,侄子說我們不能走高速。如果走高速的話,要排長隊做核酸,還要登記,一兩個小時都不能過去,弄不好還得勸返。阜新目前雖然沒聽說有疫情,但內蒙說有了,他剛在內蒙海拉爾回來,會不會有影響還不清楚。當下卡車司機出行不易,到哪哪卡。按照兵侄子的意思,我們這次去阜新必須走輔線,從黑山環(huán)外至清河們到阜新。兵侄子的建議有道理,我跟三哥沒有異議,最主要的是我們在安全的情況下,一定要盡量早點趕到阜新見到二哥。
車子在蜿蜒的鄉(xiāng)道通行,電子狗限速的語音時刻提示著,五十、四十、三十……盡管我們一行人,心急如焚,一個個村鎮(zhèn)只能緩慢地掠過。隨著車子的顛簸,十五年前,二哥在北京腫瘤醫(yī)院做手術的情景,迷幻般的又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
一間病房里,二哥癱軟地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滿了管子。我一進屋的第一眼,就發(fā)現(xiàn)二哥身上的管子大多是淡紅色,我知道那一定是剛做完手術的二哥腹腔里排出來的血水。二哥臉色蒼白,看我和三哥風塵仆仆地趕來,努力地點了下頭后,瞬間淚崩。我也無法克制住自己的心情,變得哽咽起來,三哥同樣也是淚水在眼圈里打轉。此時,我們相互無法表達出,多日不見的想念,和手足兄弟的感情牽掛,千言萬語哽噎在喉,除了抽泣,還是抽泣。二哥的女兒——我的侄女小芳和女婿海濤,也觸景生情,見不了這場面,雙雙抹著眼淚快步溜出了病房。
我眼望著二哥,心里默默地念叨著:二哥呀,我們大家都懂你,你為了我們的這個家,辛苦付出了一輩子。1958年,十六歲的你就進了沈陽機床廠當學徒。你學習好,學校保送你上重點學府學習你說啥也不去,你說你得上班掙錢貼補家用,爸媽的工資不夠花,家里兄弟五個呢,家里窮,大哥在沈陽航校讀書吃飯需要錢,下面三個兄弟吃飯也要花錢。你寧愿自己省吃儉用,食堂里一個饅頭都舍不得吃,只吃點咸菜、喝點粥挺著,把十幾元的工資全部交給家里。后來大哥畢業(yè)工作,剛到沈陽黎明機械廠不久,又被調到了三線的軍工廠,你也被征調到了阜新。爸媽身邊沒有了左膀右臂,媽身體又不好,上班已經很吃力了。為了活命爸媽只好領著我們下面的哥仨下鄉(xiāng)回到了闊別多年的遼中鄉(xiāng)下。農村不掙錢,糧食也不夠吃,國家低標準的三年,哪一家不是吃糠咽菜,度日如年。大哥在三線工作,水土不服總是患病,自給自足都費勁,家里根本指望不上,是你仍然把你僅有的每個月的工資郵寄到家里救命。1964年,媽因病走后,你知道家里沒人能會針線,一到每年換季的時候,你都給我們家里人買衣服,鞋子寄過來,有時還特意給我和四哥在物品里夾帶幾塊餅干。為了在農村的我們,能有一個自己居住的窩,1968年,你從沈陽的一家林場把一車木頭用平板車徒步120里推回來,要給家里蓋房子。到家后,你累得一屁股癱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氣,說什么也起不來,是爸硬把你拖進了屋子。1973年,三哥腿疼,你又領他四處尋醫(yī)問藥,花光了你跟二嫂結婚后攢下的所有積蓄。四哥不知緣由地被人打了,你回來后抽出皮帶,說什么要找人算賬。我厭學,認為那年月讀書無用,有時候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丟下不少課程,你回來狠狠地批評了我,說啥讓我繼續(xù)讀書,如果跟不上,哪怕降級也要讀書,說不讀書將來指定沒有出路,這是你工作后總結出來的。
二哥呀,你才退休幾年,本該歇歇腳,頤養(yǎng)天年。你不能倒下,我們握住你的手,絕不能把你丟下。你為我們的家付出太多太多,我們幾天幾夜也說不完。我們要為你祈禱,為你吶喊,我們一定全力以赴把你從病魔中搶回來,再一次與我們團圓。
“老五,老五!”出去剛給二哥買飯的二嫂回來見我到了,坐在那里沉思,親切地提醒著我,并且跟我和三哥,對二哥的病情做了詳細地介紹。她說,你二哥這病是做身體例行檢查時發(fā)現(xiàn)的,做了病理培養(yǎng)化驗,屬于惡性的。辛虧發(fā)現(xiàn)的早,不然就不一定是什么結果了?,F(xiàn)在二哥左側的腎切了三分二,醫(yī)生說如果不轉移,傷害還不算大,估計住個把月的院就能回家了。二嫂說她知道我在深圳忙于事業(yè),怕我分心,沒有事先通知我們二哥生病的事。其實他們已經為了二哥的治療,忙活了好長時間。還說你二哥心思重,以為這下可完了,到這看到那么多患癌癥的患者,做完手術都像沒事人似的,心也就踏實多了。聽這里的醫(yī)生說,有的癌癥患者都做了好幾次手術了,發(fā)現(xiàn)復發(fā)就做,人家也都活了好幾十年呢。
三
經過幾個小時的緊趕慢趕,中午十二點鐘我們終于到達了阜新二哥家住的小區(qū)。難怪二嫂在我們車子行駛途中,接連打了好幾次電話,她是既怕我們走錯了路,又擔心疫情防控路卡截住我們的出行,竟然有這么多人在小區(qū)大門口焦急地等待著我們。二嫂的娘家在阜新,工作原本也在阜新。人群中有二嫂的哥哥、弟弟、還有嫂嫂、妹妹,同事等,都在這。從這些人群的眼神中,我深感事態(tài)的嚴重。二嫂拄著拐杖,走在前面,使勁地挪動著,她那當知青時落下的老寒腿,朝家里奔。二嫂年輕時還好,工作上勤勤懇懇,任勞任怨,曾是一家大型國企的財務科科長,可退休后,隨著年齡的增長二嫂的腿病越來越重。
二哥的家,是棟老式住宅樓,二哥二嫂退休后,一直在大連跟女兒小芳她們在一起生活,家里已經多年不住了人了。整個樓棟,跟我心情一樣,昏暗、沉悶。要不是二哥的病鬧得,二哥二嫂他們每天要接送孩子上下學,再做飯啥的也沒空回到這里,阜新必定親戚多,有事大家可以照應,不然大連的小芳和女婿整天上班忙得腳打后腦勺,哪顧得了他們倆啊。二嫂一步一回頭地將我們帶進二樓的房間。陪伴二哥的老妹夫緊忙從里間的一間臥室出來,向我點頭示意,我二哥就在里間。老妹夫目送我進了里間,他便開始讓其他人坐在客廳休息。
望著里間臥室虛掩著的房門,我心情忐忑地走進去,展現(xiàn)在眼前的場景簡直令我難以置信:平時身高兩米,走任何一家的房門都要低頭的二哥,蜷縮在木床上。二哥已變得骨瘦如柴,眼窩塌陷,目光渾濁,他發(fā)呆的眼神正有氣無力地望向我們。見我們突然到來,開始有點發(fā)愣,緩過神后,剛要撬動嘴角說什么,我立刻靠近,并坐在二哥的床前,兩只手緊緊地握住二哥的手,使他能深深的體會到我們對他的關愛、關心與不舍。
“二哥,你別動,先聽我說,我和三哥還有兵侄子,最近因疫情原因在家憋的難受出來放送放松,聽說你們回阜新了,順便到這看看你和二嫂?!蔽冶M量把事情說得輕描淡寫,以便減少二哥的心理壓力?!罢α?,身體咋又不舒服了?”
二哥木訥地瞅瞅我和三哥,還有兵侄子,嘆了口氣,喃喃地說:“十多年前的腎癌又復發(fā)了,現(xiàn)在可能轉移到了全身,你看我這脖子上的淋巴都腫起來了?!?br />
二哥的話音未落,我已發(fā)現(xiàn)了二哥一側的脖子上,是腫起了一條長長的淋巴腺。二哥身體別的地方都瘦,只有那淋巴腺高高的凸起,足有一指多高,猶如一條毒蛇纏住了二哥的脖頸。
“二哥,這些年不是每年都復查嗎,早怎么沒發(fā)現(xiàn)?”我問。
二哥沙啞著嗓子慢慢地回道:“剛做完手術那幾年,是每年都去北京復查,哪一次檢查都說沒事,后來最近幾年就沒去,誰知道它又突然發(fā)病了呢。老五啊,看來二哥可能過不了這一關了?!?br />
“二哥,不會的?,F(xiàn)在醫(yī)學那么發(fā)達應該還是有治療這病的方法的,別以為得了癌癥就如同判了極刑,主要的是得找對能治療這病的醫(yī)院和大夫,土方子有時還能治大病呢,你得對癥。沒聽說吧,頭幾年,我們村的劉家媳婦,不是得了白血病晚期嗎,都落炕了,哪家醫(yī)院都說治不了。后來人家不是在哪找了個醫(yī)院的老中醫(yī),硬是把她從鬼門關給救了回來,現(xiàn)在人家天天都跳廣場舞,可歡實了呢?!?br />
這時,二嫂湊近我的耳邊低聲訴著苦:“沒說嘛,你二哥有時候就是不愿意配合治療,總說醫(yī)生給他開藥開錯了,肝也傷了,胃也傷了,啥藥現(xiàn)在他也不吃,就一個勁地埋怨人家大夫,尤其西醫(yī)。他說西醫(yī)不行,人家姑爺子海濤通過大連理工的同事,給他在杭州醫(yī)院找了個中醫(yī)專家大夫,說那人老有名了,一年四季在世界各地到處講學,能治療這病,可你二哥不信啊,說現(xiàn)在像他這個病,整個地球都治不了,去了也是白去,都是忽悠人的。現(xiàn)在誰跟他說啥,他就是不信,就像個魔怔一樣?!?br />
二哥的脾氣我是知道的,上來那種倔勁兒,八匹馬都拉不回來。他性格剛正,耿直,寧折不彎,心里想啥就說啥。同時也是個熱心腸,助人為樂,好打抱不平,這一點特像爸。對于二哥對一些治療方法的反感和排斥,我只能不厭其煩地安慰著:“二哥呀,海濤既然在杭州給你找好了大夫你得去,要想知道梨子的滋味,不嘗怎么會了解。你可別不信,現(xiàn)在有多少疑難雜癥都會奇跡般的被醫(yī)好的。上次得這病的時候你就說自己怕不行了呢,通過在北京手術我們不是好好的過來這么多年嗎。有些人,有些病,并不是治不好,而是得病的人,首先自己精神崩潰了,都是嚇走的。只要我們自己不放棄,調整好心態(tài),有信心,與疾病做斗爭,生命還是頑強的。二哥,我希望你還是去,也許奇跡就在你身上發(fā)生。再說了,人家那專家,沒有那金剛鉆能攬瓷器活嗎,還能敢稱為專家嗎。二哥,你現(xiàn)在一定要配合醫(yī)生的治療,聽海濤的,去杭州看看?!?br />
二哥默不作聲,可能聽進去了我說的話。他眨眨眼睛,無精打采地說:“就我這身體,估計也去不了啊?!?br />
二嫂說:“現(xiàn)在他這身體,飛機不能讓上。開車的話,路途又遠,怕折騰不起。我一會讓小侄女看看,她在阜新開診所,讓她給想想辦法,把你二哥的身體盡快調整一下。這回的話,你二哥必須得配合,去杭州這是唯一選擇,否則,再沒有機會。”
“對,小侄女是大夫,她能明白?!蔽医舆^二嫂的話茬,接著道:“現(xiàn)在最重要的是得讓二哥能吃東西,胃總惡心反胃不行,只要能吃東西了,人就有精神,身體就能恢復,目前最重要的是補充營養(y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