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祖太太，是母親的外婆。至于祖太太姓甚名誰，連媽媽都不知曉，更別說我了，只知道她本家姓李。
　　 對太太的記憶，源于那雙三寸金蓮的小腳。記得小時候，媽媽經(jīng)常帶我和弟弟去看外祖太太。外祖太太家住李家源村。記憶中外祖太太的家是全村最闊氣的房子，朱紅色的大門，大門進(jìn)去是一個過道，過道兩面通至上房是鑲嵌著雕花窗子的耳子房。上房有七個臺階才到正負(fù)零。院子里全是青石板鋪砌的，很干凈利落。上房高高的屹立在院子的北方，兩根紅色的柱子頂在門廳，給人感覺很威嚴(yán)。上房正廳有一個褐色的八仙桌，桌子正中擺著一張老人的照片，還擺著一個很精致的香爐，香爐兩邊各擺著一個粉彩花瓶，假若現(xiàn)在還在的話，我想價格也是不菲。方桌兩邊擺著很精致的雕花太師椅，太師椅兩邊各擺著三八柜，也是那時候供家里裝衣服，裝面的柜子，柜子是棗紅色的，上面雕刻著花草鳥獸，看起來很美。雕花的窗戶上貼滿了花花綠綠的窗花，感覺很溫暖。這樣的建筑，和周圍那些低矮破舊的土坯房形成了鮮明的對照，在我幼小的心靈里扎下了很深的印象，心想：“祖太太家可真有錢呀，住的房子和別人家的都不一樣，這樣寬敞氣派”。后來，從母親和外婆的對話中才知，祖太太家在當(dāng)?shù)厥且粋€大地主。五七年土地革命，家里的土地都被分光了，留給他們的就是幾畝薄田，還有祖上留下的這個院子，后外祖爺爺也在運(yùn)動中被迫害而死，至此，外祖奶奶家道中落，她的公公、婆婆也相繼過世。我沒有見過外祖太，只記得有那么一張泛黃的照片擺在八仙桌上。照片中的外祖爺長的很帥，濃眉大眼，氣宇軒揚(yáng)，一看就是精明強(qiáng)干之人。
　　 進(jìn)了上房，就看見慈眉善目的外祖太太盤腿坐在上房炕上，手里掂著個煙鍋，正在一口一口地吸。在我的印象中，那時候，外祖太太已經(jīng)八十多歲高齡，銀發(fā)如雪，發(fā)髻盤在腦后，膚色白熾，額下方有一個猴子，但并未影響外祖太太面部的美，依稀還能看見外祖太太年輕時的美麗。她上身穿著一件中式藍(lán)色外衣，看起來干凈利落。一看就是一位沒有受過生活磨難的老太太?？匆娢覀円患胰诘絹恚庾嫣珴M臉的皺紋笑開了花，笑吟吟地說：“快讓我看看我的蛋蛋，我娃咱這么乖呀?！闭f著伸出兩只干癟的手把我和弟弟綴上了炕?？簧峡繅τ忠粋€炕柜，木頭很靚，鑲嵌著美麗的貝殼圖案。這有錢人就是不一樣，連那家具都別具一格，那樣精致耐看。
　　 坐在外祖太太的懷里，突然被她一雙裹著黑布的一雙小腳吸引。感覺外祖太太的腳和我們不一樣。我們的腳板是平展的，而外祖太太的腳呈三角形，形狀像一個小蝌蚪。我仿佛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一直納悶地看著外祖太太的腳。也許外祖太太看穿了我的心思，悠悠地說：“我娃是不是想看太太的小腳？”我點點頭?！昂茫俏揖妥屇憧纯窗伞蓖庾嫣饝?yīng)了。于是，她用長滿皺紋的手揭開一層層纏在腳上的布帶，當(dāng)揭去最后一層布帶時，那雙腳的真實面目一下呈現(xiàn)在我們眼前，這腳是那樣的畸形難看。我驚愕的看著外祖太太的這雙扭曲變形的腳，那是一雙怎樣的腳??！只見外祖太太的腳尖和腳跟緊緊的貼在一起，形成了一道很深的縫隙，縫隙的周圍，血肉模糊。太太不時用棉花擦拭著周圍的血跡。也許疼痛，外祖太太每擦拭一下腳，就咧一下嘴，面部表情非常痛苦。也許這雙腳常年被裹著不見陽光，所以腳顯的特別白嫩，還帶點粉紅色的顏色。當(dāng)我看著外祖太太的這雙腳，我幼小的心靈是那樣的震撼和不解。為什么？為什么要把一雙好好的腳裹成這樣？我用手輕輕地?fù)崦@雙飽經(jīng)苦難的腳，心疼地問：“外祖太太，你干嘛要把腳裹成這樣，你不疼嗎？”聽著我稚嫩無知的問話，外祖太太苦笑一聲，淡淡地說：“我的瓜娃娃，腳裹成這樣，怎么能不疼呢，它是肉長，纏的時候鉆心地疼?！庇跁r，外祖太太便給我們講了一個她的故事，聽的人揪心、難過、震撼，但更多的是憤怒。
　　 外祖太太生長在一個殷實的家庭，從小養(yǎng)尊處優(yōu)的過著有人伺候的生活，在她五六歲的時候，她的奶奶、媽媽便告訴她，女孩子到了這個年齡，要纏足，不然長大了嫁不出去。雖然那時候小，不懂嫁不出去的含義，但她知道，在她們周圍，她的奶奶、媽媽、還有姑姑姨姨，都有一雙小腳，走起路來，歪歪扭扭，顫顫巍巍，還呈現(xiàn)出外八子形狀。再則，和她一樣大的女孩子都開始纏足。就這樣，有著同樣小腳，也飽受過纏足之痛的媽媽，全然不顧自己的女兒能不能承受這非人的折磨，找來一條黑色的布帶開始給她纏足。外祖太太說，想起纏足，仿佛在給她上刑，讓她痛的撕心裂肺。纏足最先要在腳趾頭上涂上凡斯林，以防止皮膚發(fā)炎感染，然后，母親把除大拇趾外的四個小指頭死死的往下壓，向腳底內(nèi)側(cè)彎曲，最后用布條快速纏好，在拿針線密密麻麻的縫緊，這只是纏腳的開始，后面還有裹尖、裹瘦等程序，腳越裹到后面，越感覺到疼痛難忍。那時候，受母親的教化，現(xiàn)在忍一忍，等將來長大了，能風(fēng)光一輩子，現(xiàn)在不忍受疼痛，將來嫁不出去，就會被人恥笑，被家人看不起。就這樣，外祖太太咬著牙忍受著，受不住時，撕心地大喊幾聲：“媽，媽、疼死我了”?？蓩寢屇穷櫟蒙纤目蘼?，為了將來她有一個幸福美滿的生活，母親是不會顧及她的哭聲、嘶喊聲，還有掛在臉上的那一串串淚水，這一聲聲撕喊，也許會減少一點纏足的痛苦。剛纏上足，腳疼的不能行走，只能由家人攙扶著行走。一段時間過后，等腳型固定后，母親便拿出事先準(zhǔn)備好的三寸尖頭鞋，用腳趾和腳后跟行走。這么小的一雙腳，要承受整個身體的負(fù)重，腳是很難承受的，所以，為了保持身體平衡，兩個腳尖都會向外撇，這就形成了走路成外八子，小小的年齡，走起路來非常難看。
　　 纏腳的過程中，是非常痛苦的：掙扎、嘶喊也無濟(jì)于事，真正飽受著肉體和精神上的摧殘。為了減少疼痛，外祖太太的母親拿來事先準(zhǔn)備好的纏足凳，這凳子就像是給她準(zhǔn)備的刑具，方便放腳。有一個手把柄，比一般凳子要矮，方便放腳，凳子上放著布條、明礬、針線，剪刀等工具，宛若一個簡單的手術(shù)臺，看起來令人人毛骨悚然。
　　 就這樣，外祖母從五歲開始，和廣大的婦女一樣，就經(jīng)歷著纏足這非人的折磨。那時候，對婦女為什么要纏足的根源不大懂，只是感覺外祖太太的腳幾乎就是一雙畸形的腳。聽外祖太太還說，那時候，因纏足導(dǎo)致很多女孩腳部畸形、感染、壞死，很多女娃因為裹一雙小腳，而造成終身殘疾，行動不便，讓女娃從小就過著生不如死的生活。
　　 由于外婆裹著一雙小腳，也因她生的漂亮，更因家里的日子過的富足，等她長到十六歲時，提親說媒的人很多，父母便將她風(fēng)風(fēng)光光的嫁給了李家源一位李姓的男人，也就是我的外祖爺，聽母親說，外祖爺長得英俊瀟灑，而且還讀過幾年私塾。
　　 人們常說：“財旺人不旺。”外婆和外祖爺爺結(jié)婚后，在那個不搞計劃生育的年代，他們卻只生下了一男一女兩個孩子。人丁稀少，地里的農(nóng)活都是雇人干，就連那家務(wù)活也顧著傭人干，而外祖太太只幫助公婆指手畫腳，管管家事，后有了外婆，便開始相夫教子。所以，在我的印象中，精明強(qiáng)干、裹著小腳的外祖太太，就是李家的大掌柜，凡事都由外祖太太做主定奪。
　　 外婆很幸運(yùn)，五歲那年時，也開始纏足，可剛纏了不到一段時間，國民政府就開始禁止纏腳，所以她的腳板雖然不大，但也沒有被纏成小腳。還記得外祖太太曾說過這樣一段話：“你們這些娃娃很幸運(yùn)，生在了新社會，長在了紅旗下，讓你們免去了這些非人的折磨?！?br />　　 每當(dāng)想起外祖太太的小腳，想起七八十年代，曾經(jīng)在我眼前晃來晃去的小腳婦女們，她們扭曲畸形的腳，不正體現(xiàn)了一個社會制度的黑暗，封建社會的荒誕和殘酷，對女性的歧視和摧殘。所謂的三寸金蓮，就是一本中國婦女的血淚史，人類史上最丑陋的一段歷史。一雙雙小腳，成為男權(quán)社會欺壓婦女的工具，成為男性的附屬品，失去了婦女在社會上應(yīng)有的自由和尊嚴(yán)。
　　 那么，三寸金蓮是怎樣形成的呢？據(jù)局史料記載，三寸金蓮始于北宋后期，興起于南宋時期，盛行于清朝時期，將三寸金蓮榮為女性之美，束縛了女性自由奔放的性格，是對人性的踐踏，讓人唾棄。
　　 三寸金蓮的廢除，彰顯了社會制度走向文明的一大進(jìn)步，那么又是哪一年，哪一位皇帝廢除了這一讓女性飽受痛苦的裹腳歷史？據(jù)史料記載：“廢除裹腳歷史是在1906年，慈禧太后下令，從今往后，禁止婦女纏足的陋習(xí)，終于結(jié)束了長達(dá)千年的纏足歷史”。所以說，慈禧太后，在中國婦女解放道路上，發(fā)揮了極其重要的作用。但要想真正意義上解除這一陋習(xí)，實屬不易，真正廢除女人裹腳這一陋習(xí)，還是在中華民國成立之后，這一影響婦女身心健康的裹腳歷史，才徹底廢除，也推翻了壓在中國婦女身上的三座大山，讓婦女翻身做了家庭的主人，社會的棟梁，在社會這個大舞臺上盡顯風(fēng)采。
　　 而今，外祖太太已經(jīng)魂歸大地，但那雙裹著小腳的三寸金蓮，依然讓我時不時想起外祖太太那裹腳的悲慘，顫巍巍的身影，搖搖晃晃的人生，在塵世的云煙中，和三寸金蓮這一陋習(xí)，徹底的歸于大地。
　　 外祖太太的三寸金蓮，已成為一段悲慘的故事被人銘記。裹腳已成為人類歷史上的一段羞辱，徹底被人們唾棄、直至遺忘
　　 此時，我的眼前又出現(xiàn)了外祖太太的三寸金蓮，還有那搖搖晃晃的身影，向我走來，又漸漸的遠(yuǎn)去，直至無影無蹤……
　　
　　 完稿于2023年4月12日晚于麗景陋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