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7月23日,那一天,我與死神擦肩而過;那一天,是我此生最漫長的一天。在我五十二年的人生旅途中,刻骨銘心,難以忘懷;時至今日,或多或少還在影響著我,那次受傷,我的右臂肌肉變成兩截,從此臂力大不如前;鼻尖處,尚有明顯的疤痕;每當變天,右臂及肩周處的陳年舊傷,定會準時發(fā)作,酸脹、無力、隱痛,比天氣預(yù)報還準!
一
那時,我在鐵山鐵路采石廠,從事材料員工作。記得,那天溫度特別高,中午我在材料庫值班室午睡,盡管吊扇開到最大,身下的草席,還是被我的汗水浸濕一大塊。正睡得迷迷糊糊,“嘭嘭嘭!”有人粗魯?shù)卮烽T,我極不情愿地起身開門,發(fā)現(xiàn)是石油公司的小周,說是我們廠訂購的五噸柴油送來了。我趕忙找到油庫鑰匙,隨他出門,瞄了一眼手表,14時40分,又抬頭看了看天,瓦藍的天空沒有一絲云彩,驕狂的太陽曬到身上火辣辣地疼,路邊幾棵垂頭喪氣的泡桐樹,耷拉著葉子一言不發(fā)。
等我走到油庫邊才發(fā)現(xiàn),根本無法卸油。這是一座石頭漿砌的堡壘式建筑,處于斜坡之上,內(nèi)分兩間,分別安裝了汽油、柴油油罐各一個,而柴油罐位于北側(cè),需將油管從北側(cè)小窗伸進去,才能卸油。而北側(cè)場地上,有一個大坑,前一天剛剛下過大雨,滿是積水,油罐車無法靠近,能想到的辦法就是,用裝載機鏟一鏟渣土墊上,然后推平、壓實。
那時,為了避開高溫時段,只有夜間和上午生產(chǎn)。諾大的生產(chǎn)區(qū)內(nèi),除了幾個維修碎石機的工人,找不到其他人。我的眼睛努力搜尋著,發(fā)現(xiàn)一臺ZL30型裝載機停在廢料場附近,正是我剛上班時曾經(jīng)開過的那臺。我喜出望外,心想,這下好了,我自己開裝載機操作一下,不就行了嗎?
二
我只想著早點解決問題,卻把“非本崗位人員嚴禁動車”的安全規(guī)章拋到了腦后。15時30分,迅速跳上車,一看,嘿,鑰匙還插在上面,真是想什么來什么!熟練地打火,轉(zhuǎn)動方向盤,壓操縱桿抬大臂,換倒擋,準備調(diào)整方向,然后出發(fā)。
萬萬沒想到,這一換擋,整個車子迅速向后滑去,后面是個下坡,坡下有座石頭房子,房子外面是一個用鋼軌和鋼筋等搭建的簡易棚子,距離車子只有幾米遠,趕緊踩剎車,沒有任何作用,反而溜得更快了,我側(cè)身向后看去,試圖調(diào)整方向,避開棚子。
沒等我完全反應(yīng)過來,只聽見“咣”的一聲巨響,一股巨大的力量從后背襲來,感覺座位被推起,整個人向前竄去……等我回過神,發(fā)現(xiàn)自己的臉已經(jīng)沖出前擋風玻璃,臉部周圍被一圈尖利的玻璃碴頂著,一動也不敢動。鼻尖上流著血,順著玻璃流到儀表臺上,又滴到了底板,濺起的小紅點,布滿整個駕駛室,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血腥氣。我想扭一下身子,發(fā)現(xiàn)后腰被頂著,腹部死死地擠壓在方向盤上,全然不能動彈;想抬一下手臂,左臂還好,右臂被什么東西架起老高……我除了無力地呼救,什么也做不了。
可能是那聲巨大聲響,驚動了維修機械的人。其中一位同事范進明,會開裝載機。他先搬來石頭,塞住車子后輪;再爬上駕駛室,側(cè)身半蹲半站,小心翼翼的打火、換前進擋;然后,一只手掌握方向盤,一只手輕壓油門踏板,一點一點向前挪動車子,終于讓我脫離困境。
后來才知道,這臺裝載機剎車油管漏油,司機拆下了油管,卻忘了拔掉鑰匙,也沒有設(shè)置必要的防護措施和警示標志。據(jù)同事們說,車子是被鋼軌棚抵停的,其中一根鋼軌直接撞到座位上,4毫米厚的鋼板椅背直接打穿,鋼軌頭上還殘存有皮肉和血跡,幸虧我是側(cè)身的,要不然打穿的就不僅僅是鋼板了;另一根鋼軌從我頭部外側(cè)200毫米處撞進來,頂在了駕駛室側(cè)梁柱上;方向盤被我的肚皮擠癟,成了不規(guī)則的橢圓形;鼻尖上被玻璃削掉的一小塊皮肉,還掛在鼻夾溝一側(cè);右臂是被一根銹鋼筋洞穿的……
三
16時20分,我出事的消息傳到了廠辦公區(qū)、家屬區(qū),我的幾個好兄弟紛紛趕來了,大家七手八腳把我弄下車,此時我還算清醒,試著扭了扭腰,能動,又看了看右臂,透過鋼筋洞穿的小孔,能夠清晰地看到地面,試著把手握成拳頭,沒啥影響,心下稍安。
饒和平開生產(chǎn)車送我去醫(yī)院,小湯和咸陽全程陪同,小平、亮清、楚軍、愛忠、擁軍、志雄坐其他車輛,跟在后面。坐在車上,我才感覺稍稍有點眩暈,往車窗外看時,發(fā)現(xiàn)太陽呈暗紅色,盡管這時才下午四點多。
在醫(yī)院急診室等待的過程中,電扇呼呼地轉(zhuǎn)個不停,我身上感覺有些冷,忍不住打起了哆嗦,小聲央求:“醫(yī)生,能關(guān)一下電扇嗎?”正在做準備工作的醫(yī)生,頭也沒回,順手擦了一把汗,說,“這么熱,不開電扇怎么受得了?”
沒辦法,只好咬牙硬挺。時間一分一秒過,盡管才等待了10多分鐘,但對我而言,像是過去了許久。醫(yī)生問我:“要不要打麻藥?”我說:“打與不打有什么區(qū)別?”他說:“打麻藥人少受點痛苦,不打麻藥好得快?!蔽也患偎妓髡f:“那就不打!”他說:“那好,你可得忍住了!”
他讓我趴在床上,幾個兄弟根據(jù)他地吩咐,按頭的按頭,按手的按手,按腳的按腳,把我控制得結(jié)結(jié)實實。當消毒水與血肉接觸的那一刻,明顯感覺到,傷口處,泡沫翻滾,滋滋作響,就像油炸糕點一樣。刺入心神的劇烈疼痛,瞬間傳遍全身,像刀割、像針扎、像傷口撒鹽……手不由自主地抓緊了兄弟們的手,指甲掐入他們的皮肉中,滲出血來;嘴上雖然咬住了床單,卻依然抑制不住嚎叫起來……
四
19時10分,待清理完傷口,又進行了包扎,我被送進病房時,體力嚴重透支,身上軟綿綿的,天也擦黑了。這時,小湯說:“你還得振作一會兒,廠里的男女老少都看你來了,在院子里等著呢,人太多,站不下,我安排他們一波一波進來,見個面就走。”
我眼圈紅了,心里充滿了暖意,其實我明白,之所以這么多人來看我,是因為事故現(xiàn)場太血腥了,難免不讓人想得太多,大家八成是準備來“送我最后一程”的。這個小廠,人雖不多卻很團結(jié),文化都不高,但特別有人情味。一家有難處,人人伸援手;一家有喜事,全廠都過年。
在大家地幫助下,我努力地坐了起來,臉上盡可能地露出燦爛的微笑。我的傷勢,我心里有數(shù),看起來嚇人,但沒有傷到要害,也沒有傷到筋骨,只是些軟組織損傷,沒什么大礙。我不想把自己最狼狽的樣子,展示在大家面前,更不想把不良的精神氣息傳導給他人。
來看望我的同事,三三兩兩進來,關(guān)切的眼神,暖心的話語,讓我得到了極大地安慰。
“以后可不能這么蠻干了,受傷了,疼的可是你自己……”有人善意批評。
“這段時間,你辛苦了,正好借這個機會休息休息,工作上的事不要操心了……”領(lǐng)導的關(guān)心,讓我感動。
“傷勢不要緊吧,看你精神狀態(tài)這么好?!痹S多人跟我一樣樂觀。
印象最深刻的是,當愛忠的妻子玲帶著她丫頭進來時,孩子當場被我嚇哭了,估計是我臉上的血跡沒有擦干凈。后來,許多年里,這孩子老遠看見我,就嚇得躲起來……
靠在病床上,一個熟悉的身影,引起了我的注意,這不是我同學謝承志的新婚妻子占榮貴嗎?她倆口子都在這家醫(yī)院,而她又正好在外科做護士。沒等我開口,她主動說,沒想到在這種場合相見,到了我這兒,你就放心吧。在后來的幾天里,她對我關(guān)照有加,消毒、換藥、打針的動作輕手輕腳,細致入微;還在家里燉了母雞湯,端到我的病房……
五
晚上,兄弟們相繼回家休息,留下饒和平、歐愛忠兩人輪換守夜。夜深了,同病房的病友大多進入夢鄉(xiāng),就連坐在床邊的饒和平、歐愛忠也打起了瞌睡,可是,我的“痛刑”才剛剛開始。
受傷最初幾個小時,除了消毒上藥時,伴有劇烈疼痛外,大多時候,并不太疼,可能是神經(jīng)麻木了吧。但隨著時間的推移,身上幾乎所有看得到的傷口,和看不到的痛點,一一被喚醒。
先是背上掉了一層皮的地方,右臂、肩膀內(nèi)側(cè)和鼻尖縫針的位置,如同傷口撒了辣椒面,似火烤,似蜂蟄,疼得我懷疑人生;接著,全身像散了架一樣,幾乎所有的關(guān)節(jié),以及手指、腳趾,都莫名其妙地扯著疼,一陣一陣的,讓我苦不堪言;然后,腹部又劇烈地疼了起來,像繩子勒,像鞭子抽,這讓我心情非常緊張,因為我已經(jīng)從大家的描述中,知道了方向盤被我壓扁的消息,方向盤畢竟是鋼鐵做的啊,我的肚子竟能壓扁它,該是受到多大的傷害啊,難保不會造成內(nèi)傷。我越想越害怕,越害怕越覺得身上疼得要命。
我痛苦地在床上翻滾、呻吟,驚醒了饒和平、歐愛忠兩個兄弟,他們問我:“怎么滿頭是汗??!”又伸手摸了摸我的額頭:“喲,冷汗啊!”
叫來值班醫(yī)生,問他能不能給我檢查一下,看看腹部有沒有內(nèi)傷。醫(yī)生說:“現(xiàn)在這個點,不方便,要檢查也得等到明天,你先吃點止疼藥吧……”
六
背后的創(chuàng)面很大,因擔心粘連,影響恢復。醫(yī)生囑咐我,不能躺著睡。而右臂又有洞穿傷,只能向左側(cè)臥。長時間這樣睡覺,不變換姿態(tài),身體愈發(fā)僵硬、酸痛,有時候剛想動彈一下,傷口處就被拉扯,疼得我齜牙咧嘴,哪里睡得著?越是睡不著,疲累越甚,越是把痛感無限放大。
雞鳴時分,口渴難耐,強撐著,一點一點起身,半坐,側(cè)身,手慢慢伸向床頭柜上的水杯,夠不著,再伸……卻不料,身體失去控制,水杯“咣”的一聲跌落地上,也把床邊打盹的歐愛忠驚醒。他一把托住我的身體,埋怨我:“想喝水就叫我??!”他倆從昨天下午到現(xiàn)在,一直在醫(yī)院照顧我,早就累了,而且早晨七點半還得回廠上班,好不容易瞇瞪一會兒,我怎能打攪呢?
時間在苦苦地熬煎中,一點一點渡過。時近五更,腹部的痛感異常強烈,似乎掩蓋住了身體其他部位的疼痛。只好辛苦饒和平,專門去敲謝承志的家門,要他出面,讓醫(yī)生立即在我腹部抽體液,看看是否有內(nèi)出血。盡管不情愿,醫(yī)生還是來了,抽取了體液,經(jīng)過連夜化驗,一切正常。一顆揪著的心,總算可以放下來了。
雖然排除了內(nèi)出血的可能,但一陣緊似一陣的疼痛,還是讓我苦不堪言,度日如年。眼睛睜得大大的,毫無睡意,盯著墻上的掛鐘,巴不得時鐘走得快些、再快些,巴不得天一下子就亮了??上?,掛鐘并不理會我,還是那樣按部就班,“滴答,滴答”慢騰騰地走。窗外,總是漆黑如墨,一點都沒有要天亮的意思。
七
早7點整,天已大亮,陽光從窗簾的縫隙中擠了進來,像一道金光閃閃的金箍棒,點到了我的額頭上,沒有了昨日的熱辣與火爆,代之以明媚與溫柔,身上曾經(jīng)強烈的痛感,也隨之慢慢減弱、隱退。
歐愛忠扶著我進廁所蹲坑、方便,又陪著我洗漱,幫我擠牙膏,擰毛巾,還細心地幫我摳掉臉上殘存的血痂;饒和平買來早餐……
吃完早點,我就“轟”他們走,說:“趕緊回去上班,我這已經(jīng)好多了,自己能照顧好自己!”他們見拗不過我,只好往外走。
才過5分鐘,又折了回來,小聲說:“你受傷的事要不要跟你家里講一下?”我說:“算了吧!現(xiàn)在通知我老娘,只會讓她干著急,還不如等我康復后,再回去看她?!?br />
“你女朋友呢,也不通知嗎?”又問。
“想辦法通知一下……”我說。
九點,醫(yī)生查房,仔細查看了傷口,又跟我聊了幾句,說:“你的傷沒啥大問題,縫合得很好,慢慢養(yǎng),不要著急;傷口不要沾水、沾汗,不要吃辛辣刺激的東西,十天半個月就可以出院……”
查房醫(yī)生的話,讓我把心徹底放回肚里。此時,女友已悄然來到我的身邊,細心地幫我清理床鋪;又幫我擦澡,幫我換上干凈的衣物……
身上清爽了,整個人的精氣神也為之一振。心想,醫(yī)院里有空調(diào),有電視,有開水喝,又有人陪我說話,晚上還可以在花前月下散散步……比一個人住單身宿舍愜意多了。就算是住醫(yī)院,我也要樂樂呵呵,開開心心的,與愛的人相守,把日子過成詩,且歌且行且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