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璞·春夏】老屋·青石(散文)
一
明媚的月光與老屋的燈照亮了院子。
八十多歲的母親,顫顫巍巍地從煤房里端出少半簸箕碎煤出來。她頭戴深藍絨線帽,身穿紫毛衣灰褲子,身體前傾,一步一步地來到門前。把簸箕放在窗臺上歇息時,沒發(fā)現(xiàn)我就站在老屋門邊。
“媽,我回來了?!?br />
“五五,是你?你回來了?”母親猛地轉身,眼睛瞪得大大的,不認識我似的,上上下下打量著我。仿佛我不是僅僅半年多不見,而是猶如從天而降。她胸脯起伏嘴巴微張,昏花的眸子里有驚也有喜。
望著沉甸甸的煤簸箕和母親煤煙色的手,聯(lián)想母親依然每天掏灰打炭取煤做飯的情景,我倏然心頭一蹙,眼淚如斷線的珠子,簌簌而落。一時,哽咽著說不出話來。所謂一輩子兒女不如半輩子夫妻,作為女兒我遠離故鄉(xiāng),無法照料母親。倘若父親還在世,這些粗活根本不用母親插手。
我慌忙接過簸箕進了屋,將煤倒進灶臺邊的窯窯(方言:放柴火與煤的炕洞)里,又繞開母親的眼睛,拿起空簸箕出了院。
“媽,說多少回了,別用這個鐵簸箕,別用這個鐵簸箕,多沉啊?!蔽覊阂种约旱那楦?,抹抹眼淚,又取了一簸箕碎煤回屋。
“沉不沉,媽又不常用。你大姐二弟還有你兩個妹妹每天過來照應,有他(她)們呢。媽呀就是瞎操心,想看看咱家的煤究竟剩多少……五五呀,聽說這片房子快拆了,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剛剛媽看了下,除了大灶用的碎煤,還有不少大塊呢,年前管夠。到時候看情況,不拆咱就少添置點兒,你說萬一真拆,浪費錢不說,埋在地下多可惜!”母親一邊洗手,一邊嘮叨著。
母親這輩子,就是話多,愛嘮叨。記得,剛離開家鄉(xiāng)的時候,住在自己家里,好長一段時間不適應,覺得世界過于冷清。其實,就是少了飄在院落和老屋里母親的嘮叨聲。
我的心平穩(wěn)下來。慶幸母親還像年輕時那樣精明,會盤算。
“你個賊女子,回來也不說一聲?!蹦赣H白了我一眼,開始數(shù)落,“這人常說啊,一娘養(yǎng)九子,九子不一般。我這個五五啊,打小就這個樣子,晴一陣陰一陣,風一陣雨一陣,想一出是一出,說不準出啥幺蛾子?!蹦赣H呵呵笑著數(shù)落我,臉上的皺紋猶如綻開的菊花。
其實,贊揚也好,責備也罷,我倒是最喜歡母親對我這樣評價。她是那么了解我們幾個兒女的性格,不時就挨個兒嘮叨一遍,像熟稔自己手掌上的紋路一樣。
“你說說你,啊,多大人了還不改,以后可不敢這樣,最起碼得提前讓媽知道,要不然,媽可真生氣了!”母親繼續(xù)嗔笑著數(shù)落。在媽眼里,我永遠長不大,永遠是梳著馬尾辮子的小丫頭……
“改了還能是你的五五?再說了,我還不是怕你操心嘛?行了行了,我保證,以后肯定先打電話!”我嘻嘻笑著擁著母親,嗅著她身上淡淡的皂香味兒,幸福滿滿當當。
“餓了吧?累不累?路上順利吧?快坐下歇歇!”
“不累?!?br />
“家里有你妹妹們搟的面條,送過來的羊肉醬,媽給你熱呼呼地煮碗面吃。”母親的眼睛瞇成月牙兒形狀,里面裝著滿滿的慈祥溫柔,我的心甜甜的……
這是老屋動遷前的一次情景。記得,那是谷雨后立夏前,春夏交替,母親節(jié)即將到來的夜晚。只可惜那次從回家到離開,我只呆了一個星期。
分別的頭天夜晚,母親的話明顯少了。
“媽硬朗著呢,又有近處的幾個孩子照應。家里一堆事,你就放心回去吧……好,你收拾吧,媽先睡了?!边^了會兒,母親又說:“別忘了,給媽來電話?!?br />
我明白,母親想避開離別前的傷感,我又何嘗不是呢?每回離開家,都是披星戴月,路燈照著悠長的身影,選擇小鎮(zhèn)最早發(fā)的那趟班車。出門時,也盡量輕手輕腳??墒?,我也明明知道,母親哪能睡得著?
身后的老屋里,總是飄來一絲輕輕的嘆息。
二
算起來,老屋不算太老,距今四五十年光景。是上世紀七十年代末,父親復職回城買下的房子。當時,也就兩三年房齡。
老屋坐北向南,前后兩排,清一色的青磚門垛,黑水泥勾縫兒,銀灰色的鐵大門。院落中間紅磚鋪路,一左一右,一般大小,方方正正的兩塊菜畦。剛入住那些年,父母還年輕,每年春天一來,韭菜、香菜、小蔥等菜蔬,便在他們精心蒔弄下,從泥土里鉆出小芽芽,滿院子灑滿綠色,陽光照射下來,一片翠綠欲滴,郁郁蔥蔥。很有一番“小院庭蕪綠,柳眼春相續(xù)”的意境。
老屋正房三間,里生外熟(方言:里面土坯外面磚)的紅磚前墻,和大門垛一樣的黑水泥勾縫兒,寬大明亮的玻璃窗戶,陽光從早晨到傍晚落塞滿屋子。雖然不是豪宅大院,卻樸素淡雅,顯得格外整潔利落。
老屋后面是鎮(zhèn)里的重點小學。每天升旗時的國歌聲、朗朗讀書聲、操場上孩子們的嬉笑玩耍聲近在咫尺,隔墻飄來,給院子添了書香氣和靈動氣兒。出門右拐十幾米是一條大街,筆直地穿過鎮(zhèn)子,街上人來車往,交通十分便利。當時為了買下它,父母一咬牙,花光家里所有積蓄——九百元人民幣。在當時,九百元可是個大數(shù)目。
老屋大門右邊,有塊很大的青石,像一尊敦實的雕像,守候著院落。春夏之際,陽光照在大青石上,泛出青色但溫煦的光澤。大青石臨街一側有一個緩緩的斜面,相對平坦,大概是經常摩擦的緣故,上面石紋細膩,格外光滑。記得,小時候我們放學回來,母親總是立在大青石旁等候;晚年,她就不時坐在青石上面,一邊做針線一邊往路口方向翹望,目光中充滿期盼。
鄰人經過大青石都要慢下腳步詢問:“大娘,今天又是哪個閨女回來呀?”
“呵呵,老五,五閨女?!?br />
“噢,就是嫁到草地(方言:草原)上,大娘經常念叨的哪個?”
“對。唉,你們是不知道,她們那個地方別說火車了,班車也不通!來回都得等接送貨的順路車,交通也太不方便了!這路上啊,少則三、四天,多則七、八天,你說這個孩子,按信上說的也就該到了,真讓人操心?!?br />
“哈哈,我說您還是先回去吧?,F(xiàn)在的交通,方不方便也是火車汽車,又不用步行。呵呵,您啊就別操心了,還是回屋等著吧?!?br />
母親答應著站起來,可她沒回屋,只是往馬路邊走了走,挪了挪。有時,也會踏上大青石,翹起腳尖,想望得更遠一些。
無論嚴寒酷暑,一旦有親人回來的信息,準備好飯菜的母親總是早早來到青石邊,時而坐時而站,時而前時而后,望啊望,望啊望,久久地徘徊在大青石邊。
老屋的青石邊,母親望過她的兒望過她的女,望過她的子子孫孫,望過她所有的親人。
三
時光流逝,我們幾個兒女相繼成家離開,老屋曾一度空寂下來,只有母親念叨的聲音,偶爾飄在靜寂的院落里。
隨著孫輩一個個長大入學,老屋再度熱鬧起來,恢復了喧鬧。有剛報名的,也有從別的小學轉過來的。我們兄弟姊妹心底暗自佩服,不得不說,父母當時購置了這間房子還是很有眼光的。
“放學了?你媽加班,來姥姥家吃飯!”青石邊的母親招著手,大聲喊,“姥姥給你們做了擱鍋面??煜聪词?,姥姥這就煮面條去!”
“擱鍋面啊,哇塞,太香了!”孩子們總是雀躍著歡呼。
母親做的擱鍋面有面片、長面條、柳葉面等等形狀,不僅好吃,也好看。湯里雖然只放了土豆、西紅柿,可不知因為啥,總有一種獨特的味兒。還有,母親做的大燴菜,也沒放特別的佐料,可一家子大大小小幾十口子人,就沒有一個不喜歡吃的。孩子們喜歡端著熱氣騰騰的飯碗跑到大門前,坐在青石上,一邊鼓著嘴巴吹熱氣,一邊就著春風夏日大開朵頤。
鄰居們又慨嘆說:“大娘,成天侍候完大的侍候小的,真夠您忙活的?!?br />
“等長大就好了?!?br />
“這個長大有那個。您啊,沒完?!?br />
不知從那年那月那天起,老屋漸漸又少了孩子的走動與嘻戲聲。有的升初中,有的讀高中,還有的遠走高飛,到大城市念大學去了。
“唉,孩子們大了……”母親又開始兀自嘮叨起來,聲音飄在老屋里、院落里。
父親病故后,母親執(zhí)意一人住老屋,我們都有些擔心。母親卻說:“放心吧,媽一個人能照顧好自己。你們各回各家,過好自家的日子,別讓我操心比啥都強。”
從那時候開始,母親開始縫制墊子。母親手巧,老虎、貓、小雞等等小動物都被她縫在墊子上。墊子大小花色各式各樣;小動物千奇百怪,活靈活現(xiàn)。母親先給大門口的青石換了個新墊,走出院落時就坐上去。然后,拿出多年積攢下來花花綠綠的布塊來,在青石上剪啊剪,在青石上縫啊縫,在青石上繡啊繡。墊子送兒女送孫輩送親友。無論送給誰的,母親都是千針萬線,精心縫制;無論送給誰,她都精挑細選,成雙成對。
后來,老屋青石邊就引來了拿著小凳子的大娘、嬸子。她們圍繞在青石左右,對母親的針線活兒“嘖嘖嘖”地贊美,也開始像母親一樣縫制墊子。她們拿出最好看的花樣兒與布塊來,有說做這樣好看的,也有說做那樣好看的。一個個穿針引線,說說笑笑。
我們多次勸母親,起早貪黑的縫,多辛苦啊??赡赣H執(zhí)著起來,誰勸也不聽。只要氣候適宜,幾個老太太就在青石邊縫;冷了熱了渴了就隨母親進老屋,盤腿坐在炕上縫。如今,母親已經離開十幾年,可所有的親戚每家每戶都留存著母親縫制的花墊子或者小動物。
她說過,給孩子們留個念想。
四
母親一生要強,彌留的日子,除去常時間睡覺,大腦清晰,生活自理,沒拖累過兒女一天。母親熟睡時,臉色紅潤呼吸均勻,根本就不像下過病危通知的老人。她總是望著整天圍在身邊的我們說:“這回,我這顆熟透的瓜啊,也該去見你爹啰。”
又望著母親熟睡的臉龐,我眼前總是會浮起一些舊事的影像:有三年困難時期,母親剝樹皮挖野菜,拿勺子舀菜稀粥的身影;有下放農村時,母親與毛驢在碾房羅面時落在臉上的面粉;有母親煤油燈下為她的九個孩子縫書包制衣服的眼睛;有老屋青石邊眺望兒女的神情……
母親過世的前一天大腦還很清晰,她和我們留影,還嘮叨著我們小時候的故事。
“你大姐二姐小時候還沒解放,媽整天提心吊膽,怕當兵的又怕土匪,唉,連個安穩(wěn)日子都過不上。三個兒(三姐小名)那會兒倒是解放了,偏偏遇上了災年,窮得請不起接生婆,為啥三個兒飯量大?你爹不會接生,臍帶留的太長唄!五五吧,和你四姐都生在正月,前后只差一天。六六打小長得俊,你爹有個女徒弟下班就往咱家跑,為啥呀?就為了能抱抱她唄……”
提起下放農村的十幾年,我的母親話最多:“沒辦法,為了孩子們吃口飽飯,你爹在那個下放證上簽字畫押?;丶覄e提多后悔了!市里多少有供應糧,去村里不會干農活兒可怎活呀?因為人口多,搬家馬車坐不下,我和你爹呀,就輪流背著不足三歲的厚厚(大弟小名),步行走了四十里山路……”
母親說著說著就犯了困,醒來接著講。說二弟生下來就沒奶,我們給奶山羊拔的嫩草;說小妹一落地就送了人,送給生產隊一個游手好閑,不會生養(yǎng)的女人,父母追悔莫及,是初生牛犢不怕虎的三姐,硬把小妹搶回來的……
這些故事,我們聽了無數(shù)遍,可每每母親講起來,都有些小插曲。
“媽,我?guī)c出生的?”
“正月的陽婆(太陽)升起大概一桿高的時候?!?br />
“不對,上次你明明說陽婆快落山……”我逗她。
“媽記得可清楚了?!?br />
鄰居大娘生了四個孩子,別說出生時辰了,沒一個記住生日的。光憑這一點,我就佩服母親。
五
八十七歲的母親,是二〇一一年五月四日,農歷四月初二離開我們的。那是個春夏交替的日子。
母親一生像煤油燈,燃燒自己,照亮兒女。當燈油用盡即將熄滅時,想的還是她的九個孩子。
“看你們擠在這里,吃不好睡不香的。唉,要是咱家老屋晚拆幾年就好了,那兒有院子,有閑房,里外鍋頭熱炕,光南房那條炕就能睡四、五個人。老屋明亮院子寬敞,大鍋大灶,你們想吃啥就做啥,平房接地氣,住的還舒服。出門幾步就是大街,多方便!只要你往那青石上一坐,還涼爽舒坦。唉,可惜了……”
那時,她憂郁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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