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過幾天就是清明節(jié)了，我又想到了我的姥姥。我是姥姥一手拉扯大的。姥姥跟我說，她是我媽媽懷我八個月的時候，從農(nóng)村老家來到城里照顧媽媽的。從此開始一直到1981年去世，二十多年姥姥就一直跟我們生活在一起。
　　 姥姥生于1907年，屬羊的，她有一個好聽而又文雅的名字，叫張雅茹。這是她帶著驕傲的神態(tài)親口跟我說的，很少有人知道她的名字，更沒有人叫過她這個名字，外人稱呼她最多的是：老楊家的！因為我的姥爺姓楊，家里戶口上她的名字叫“楊張氏”。姥姥家在中國遼寧西部一個很普通的村子里，現(xiàn)在很有名的“小梁山西瓜”就產(chǎn)自那里。姥姥嫁到楊家的時候家里很窮，姥爺靠給別人打短工維持生活，結婚時是在親戚家的山墻外搭了一個小偏廈才勉強成親的。聽姥姥說，我的姥爺很能干，每天天不亮就起來干活，他的一只眼睛就是那樣活活累瞎的。到1948年土改前，姥姥家里已經(jīng)有了20多畝地，三間大瓦房。土改時，按照他們家當時擁有的資產(chǎn)是可以被定為富農(nóng)的，但是由于姥姥在村里的人緣好，再加沒有雇傭長工，主要靠姥爺自己外加親戚幫忙，偶爾雇幾個短工，基本沒有剝削行為，所以就被定了個富裕中農(nóng)。姥姥這一生先后生了12個孩子，絕大多數(shù)都沒長大成人，甚至有的生下不久就夭折了，只有我的大姨和媽媽活了下來。這些事情都是閑下來的時候，我依偎在姥姥的懷里，她斷斷續(xù)續(xù)講給我聽的。姥姥是典型的東北農(nóng)村老太太的形象，穿著帶紐襻的褂子，腦后梳著一個發(fā)髻鬏，外面罩著一個黑絲網(wǎng)把鬏包住，然后用簪子一插就固定住了。她喜歡盤著腿坐在炕上抽旱煙，嘴里叼著一尺多長的煙袋，津津有味地抽著，煙笸籮就在她的腳邊，抽完了一袋，就將煙袋鍋在炕沿邊上一磕，煙袋鍋就空了，她接著又將煙袋鍋伸到煙笸籮里裝上一袋。每當這時，我都是趕忙拿起火柴給她點上，她總是笑呵呵地看著我。我家的財權掌握在姥姥手里，我爸媽和姥爺?shù)墓べY都交給姥姥掌管。我懂事以后，經(jīng)常用她給我的零花錢買用石料做的煙袋嘴給她，她每次都非常高興，嘴里不停的嘟囔著：“得濟了，得濟了！”從我認識她就是這個樣子，好像她從來就沒有年輕過。
　　 俗話說“老兒子，大孫子，老太太的命根子?！边@句話在我的身上體現(xiàn)得非常明顯。我有一個妹妹和弟弟，但是姥姥最疼愛的還是我。我都五歲了，上街的時候，姥姥還經(jīng)常背著我，以至于街上的人看了都說，都這么大了怎么還背著？姥姥一邊擦汗，一邊笑呵呵地說，他走累了。當我犯了錯誤，氣得姥爺用鞋底子打我的時候，姥姥總是彎著腰把我摟在懷里，任姥爺?shù)男鬃右幌乱幌碌卮蛟谒暮蟊成稀＜依锏囊蝗杖投际抢牙炎?，每當做好吃的時候，她都要偷著留出來一點，過后再給我吃一頓。我經(jīng)常在姥姥面前撒嬌，記得我上中學的時候，在冬天的一個傍晚，我放學回到家，姥姥正在廚房做飯，我扔下書包，一把從后面把她包住，凍得發(fā)麻的兩只小手，從她的衣服里面伸過去抓住了她的兩個大乳房。她趕忙說：“哎呀，真涼??！快拿出去，都這么大了，也不知道磕磣?！彼焐显谡f，可是身體卻一動沒動，用她的前胸為我暖手。我在跟阿香處對象前，從小到大的棉衣棉褲都是姥姥做的。記得是上小學時的一年冬天，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棉襖的衣襟下擺沉甸甸的，用手一摸，里面好像有許多硬的圓片片，我偷偷地拆開縫線，發(fā)現(xiàn)在棉絮的夾層里有好多五分錢的硬幣！我高興壞了，跟誰也沒說，自己偷偷一點一點花，棉襖里的硬幣我整整花了一個冬天。我跟阿香處對象后，棉褲就由她來做了，因為阿香做的棉褲讓姥姥放心，所以姥姥很喜歡她，同意我們倆相處。我很少聽姥姥的話，這件事我征求她意見，她很滿意的點頭同意，我心里很高興。姥姥也把對我的愛轉移到了阿香的身上。她把爸媽給她的蘋果藏起來，留著給阿香吃，由于阿香不常去我家，等她去，姥姥把蘋果拿出來時，已經(jīng)爛得不成樣子了。姥姥去世前，有一次拉著阿香的手說：“我家大國志（我的乳名叫國志）呀，讓我慣的啥也不會做，你要好好待他，有你在他身邊我就放心了！”
　　 姥姥最關心的還是我將來能做什么。記得我小的時候，她經(jīng)常把我摟在懷里，一邊看著我，一邊嘆著氣說：“我的大孫子呀，你將來應該干點啥呢？我恐怕是看不到那一天了，等你長大了，姥姥就沒了！”我傻傻的問：“沒了？你去哪兒了？”她笑著說：“姥姥就上天上去嘍，我在天上看著我大孫子有出息！”話是這樣說，她還是為我設計前程了。有一天，他對我說：“我看你呀將來學摳戳（當時人們把印章叫手戳）吧?！蔽覇枺骸盀樯兑獙W刻戳呢？”她說：“摳戳也是門手藝，還能識文斷字，有文化，坐在屋子里面，風吹不著、雨淋不著的，不遭罪?！弊鳛橐粋€農(nóng)村的、不識一個字的老太太，她能看到的刻戳，就是最好的職業(yè)了。我相信就是這點見識也是她進城以后，在街上看到的，如果還是在農(nóng)村，恐怕就連這點眼光也不會有。后來我才逐漸地理解了姥姥的真正愿望，其實她是希望我能夠有知識、有文化。她掛在嘴邊上的一句話是，“我不識字，是睜眼瞎，看你們，又讀書又寫字的多好啊！”記得我上小學的時候，有一天遠在黑龍江的大姨家來信了，正好我在家，她著急地跟我說：“快看看這是誰來的信？”我說：“這是大姨家來的”。她更興奮了，趕忙說：“快打開看看，給姥姥念念，你會念不？”我打開信封，展開信紙就念了起來，大意是，大姨打算秋天收完莊稼后來我家看她。她聽了后連忙說：“來吧，來吧！”然后又轉過來問我：“這信上的字你都認得？”我說：“是呀。”她更高興了：“好哇！書沒白念，我大孫子也識文斷字了?！?br />　　 這一晃啊，姥姥離開我有四十多年了。這四十多年來，在姥姥在天之靈的護佑下，我走得很順利，日子過得也很幸福。可以告慰姥姥的是：阿香沒有辜負姥姥的囑托，對我寬容有度，關愛有加。姥姥對我的愛，在她的身上得到了傳承。我常說，這個世界上就三個女人對我最好，一個是我的姥姥，一個是我的媽媽，一個是我的阿香。在學習上，經(jīng)過努力，我考上了大學，讀了研究生，成為我們家族里讀書最多、學歷最高的人；在事業(yè)上，我雖然沒有刻戳的手藝，但是我先是當了黨校的領導和副教授，又調(diào)到市委部門做了領導干部，當選為市委委員、市人大常委，被推選為市政協(xié)常委?，F(xiàn)在回頭看，這一切進步的取得，有時代的機遇加個人的努力，當然也得益于姥姥對我的愛，她在世，是關愛我的姥姥；她不在世，是護佑我的神靈！但愿有朝一日，我再次投入姥姥的懷抱時，她摸著我的頭滿意地說：“我的心愿實現(xiàn)了，我的大孫子有出息了！”
　　
　　 2023年清明節(jié)前修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