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籮筐】七爺(小說)
一
村前那條窄窄的河,不知流了多少年月,終于感到孤獨了。
在很早以前,河的兩岸還經(jīng)常有些鳥獸們來飲水,到如今沒有了鳥獸們的蹤跡,那條河也被流逝的歲月沖得疲憊不堪。七爺說,他也和那條河一樣,渾身疲憊不堪,沒有一點兒力氣,年齡越來越大,那種孤獨的感覺也越來越大。七爺說這話的時候,守候了他三十多年的兩個兒子和三個女兒都已成家,像他一樣挑起了家庭的擔子。
七爺孤獨時,就會想到村前那條河。年輕時,那條河就像他一樣,每天不知疲倦地流淌著,河水的嘩嘩聲,就像他體內(nèi)迸發(fā)出的力氣,是那么的輕松自如歡快。七爺想起河的同時,也想到了離開他整整二十個年頭的老伴。老伴走的時候,給他留下了三女二男。他曾一直抱怨老伴狠心,丟下五個娃娃去尋找極樂世界去了。老伴活著的時候,家里根本不用他操過多的心,每天從地里回來,端起碗就吃飯,吃完飯把嘴一抹,蹲在地上抽袋旱煙,然后就躺在炕上挺尸。到了晚上,還有辛苦了一天的老伴給他送來無限的溫存。那時,他感到很滿足,感到他的那個家庭是個非常溫暖舒適的家。后來,老伴去了,走的時候,什么話也沒給他留下,只是有氣無力說了一句:“你要照顧好娃們?!?br />
七爺很清楚這句話的含義,也知道這句話的份量。他知道,老伴一走,這個家的重擔就會落到他的身上。五個兒女,吃喝拉撒睡,柴米油鹽穿,都得他認真地去考慮,去安排,直到他們都長大成人。
許多年月里,七爺始終記著老伴的那句遺言,忙起來的時候,他沒有感到孤獨、苦悶,有兒女們守在身邊,能給他帶來無限歡樂,可也能給他帶來許多煩惱。
兒女們小的時候,每天總會向他提出一些實質(zhì)性的要求。
“爹,我要上學,給我買個書包?!?br />
“爹,過年了,給我買件新衣服?!?br />
“爹。我想吃白面饃饃?!?br />
“爹,我的衣服扯了個口子,你給我補補?!?br />
“爹,學校要學費,你給我十塊錢?!?br />
……
每當這個時候,他感到很難應付。有時他也很想滿足兒女們提出的要求,寧愿自己舍不得吃穿,也要兒女們在外面像個人一樣,不能讓村里人笑話這些沒娘的孩兒。三個閨女先大了,她們很會疼父親,除了跟父親下地勞動外,回到家就替父親考慮柴米油鹽。女兒們懂事讓他很高興,也沒感到孤獨和困惑。后來,閨女一個個要出嫁,他的心里突然就覺得空落落的,不是個滋味。按理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是自然規(guī)律,他也懂這個道理??蛇@不由人啊,嫁一個閨女,他感到像是有人在拿鋒利的刀子剜他身上的肉。盡管先后嫁了二個閨女,收的彩禮足夠給兒子娶媳婦用,他都沒有露過一次笑臉。
閨女們非常理解父親的心思。要彩禮,是農(nóng)村比較時興的風氣,可七爺卻不知怎么的,總難以開口。七爺想,嫁閨女就是嫁閨女,不是賣閨女。當女婿送來一沓沓人民幣時,七爺有點驚慌,不知道該不該收。后來,七爺才知道是閨女們背著他問女婿家要的。按閨女們的話講,眼下時興,不要點村里人會笑話。閨女們的想法,七爺很清楚,她們要彩禮,是為了減輕他的經(jīng)濟負擔,給弟弟們留條后路。閨女們的想法也許是對的,七爺常常這樣想。
二
時光如水慢慢流逝,村前那條小河里的水也逐年減少,七爺?shù)亩€兒子先后長成大小伙子,到了娶媳婦的年齡,閨女們索要的彩禮自然派上用場。本該七爺會為閨女們的超前想法而高興,因為那些彩禮給他減輕了許多沉重的壓力,可他卻不知為什么,一點兒也高興不起來,反而在小兒子結婚的那天,他喝了個酩酊大醉。他是從來不多喝酒的,那天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一口氣喝下去大半瓶酒。酒席散后客人們都走了,他還醉得不省人事??腿藗兒軖吲d,兒女們也很氣憤:爹今天為甚能喝那么多酒!爹從來不是這樣的人。兒女們感到爹的性格在變,變得幾乎不懂人情事理。在這樣的大喜日子里,他怎么能只顧自己不顧別人呢?
其實,兒女們還沒有揣透父親的心思。
大兒子結婚不久,就提出分門另過。七爺沒有阻攔,只是偷偷抹了一把眼淚。
大兒子說:“爹,我會常來看你的?!?br />
七爺頭也沒抬,朝兒子擺擺手:“你們走吧,看家里有什么需要的東西,隨便拿上點?!?br />
大兒子結婚時,七爺家的光景好了起來,已經(jīng)在村里的另一塊地方蓋起了六眼嶄新的窯洞。他給兩個兒子對半分開,自己卻仍然回舊房里住。兒子一結婚,自然不能守在他身邊了,他怎么能高興起來呢?他的這個小院,曾經(jīng)有過歡樂,也有過痛苦。如今,連最小的兒子也結婚了,這就意味著小院要變得冷冷清清。一想起這些,七爺就會想到老伴,此刻,老伴如果能守在他身邊,他的那顆衰老的心會感到孤獨嗎?因此,他就想用酒來沖洗一下那顆寂寞孤獨的心靈。
還是大女兒經(jīng)見的世面多,她看到父親昏睡不醒的樣子,終于猜測到了父親為什么會喝得酩酊大醉。她把弟妹們叫到一起說:“咱爹老了,咱們也全成了人,你們知道咱爹現(xiàn)在想啥?”
大兒子問:“想啥?”
大女兒說:“爹是見咱們一個個都要走了,才喝醉的。”
經(jīng)大姐一提醒,眾兒女馬上反應過來爹喝醉的原因??蛇@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是自然規(guī)律,任何人都無法抗拒。他們?nèi)吡?,小院里就留下父親一個人,父親必然會感到冷落,這也是一種必然現(xiàn)象。這兩種現(xiàn)象本身就很矛盾,但怎么才能把這個矛盾處理融洽呢?
二姐說:“咱們每月給爹50塊錢?!?br />
小兒子說:“我和我哥天天過來走走,等將來我有了娃,讓他跟爹住?!?br />
大姐聽了弟妹們的說法,沉思了片刻,然后才抬頭打量了眾人一眼說道:“行是行,可也安慰不了咱爹那顆孤獨的心,就眼下的情景,爹是受不了的?!?br />
最后,還是大兒媳想出了一個主意:“叫我看,給咱爹找一個老伴最合適,一來咱爹有人照顧了;二來他老人家就不會感到孤獨了。”
大兒媳的話一落,馬上遭到人們的反對:“你怎么能說出這樣的話來,有我們這么多大兒大女,能讓爹另找老伴?如果照你的意思辦了,村里的人一定會笑話咱的?!?br />
“是呀,爹要另找了老伴,咱娘在九泉之下也會數(shù)落咱們的?!?br />
大兒媳看到人們不同意她的建議,瞪了男人一眼,也就不再言語了。
三
屋里出現(xiàn)了暫時的寂靜,兄妹五人再加上二個兒媳三個女婿都大眼瞪小眼,等待其中一個人會想出更好的辦法來。然而誰也不說一句話,屋里除了大兒子顫抖著手,不斷劃火柴抽煙的聲音外,幾乎聽不到其它聲音了。
沉默了大約十幾分鐘,一直沒開口的三女兒抬頭看了看大姐,又看了看大弟和弟媳,嘴里才慢慢地說出了一句有氣無力的話:“也許,也許弟媳的話有道理?!?br />
“有屁道理!”脾氣急躁的二女兒再也忍受不住這寂靜沉悶的場面了,見妹妹這么一說,馬上就頂了回來。她是非常贊成弟弟的意見,可大姐不開口,她這個當老二的也只好強忍住火氣,把想說的話咽回肚里。妹妹的一句話,聲音雖小的似蚊子叫,但她也聽到了,而且聽到的還是她最不能接受的意見,所以,她頂撞妹妹的話連考慮也沒考慮就放了出來。
“二姐,你不要站著說話不要疼,你是出嫁的人,難道你能守在父親身邊一輩子?”大弟媳看到有人支持她的建議,馬上精神抖擻,與二姐據(jù)理力爭起來。
小弟見大家爭得面紅耳赤,也想上前說幾句,但被剛過門的媳婦給拉住了。
“二姐,你也不要發(fā)火,咱這不是在商量嗎?”三女兒的聲音稍微提高了一點,從她的話中,明顯看出對二姐心存不滿。
人們爭來吵去,理不出個所以然,到最后,還是大姐出來說話了。大姐在一家中年歲最長,平時家里有什么大事,弟妹們都聽她的?!伴L姐如母”,在他們小的時候,母親就去世了,姐姐年齡最大,自然就挑起了做母親的義務。大姐沒有上過幾天學,在她懂事時,就經(jīng)常干些看孩子、洗尿布之類的活兒。四個弟妹的成長,都離不開她的悉心照料,所以大姐成熟得早,對于一些人情世故,她經(jīng)見的要比四個弟妹多,弟妹們對這個年長的大姐從來不敢頂撞。
“你們別再吵了。你們的爭吵,似乎都有道理。我能理解你們的心情,你們說的都沒錯,都是為咱爹好。不過要讓我拿意見,我還是贊成弟媳剛才說的?!?br />
大姐的觀點一亮明,眾人為之感到驚奇,他們?nèi)f萬沒有想到大姐會是這樣的態(tài)度。大媳婦聽到大姐贊成她的建議,嘴唇往上翹了翹,斜視了二姐一眼。
二姐看到大弟媳婦那樣看她,也狠狠地剜了她一眼,坐在了炕角。
屋里又出現(xiàn)了沉默。
墻上的那只老式掛鐘慢悠悠地晃來晃去。窗外的那顆棗樹上不知什么時候落了許多的麻雀嘰嘰喳喳叫個不停。大弟煩躁地走出了屋子,撿起一塊石頭朝樹上扔去,麻雀飛走了,屋里只有那座老式的掛鐘發(fā)出著令人傷感的滴答聲。
從眾人的表情來看,就和墻上的那座掛鐘一樣,面色灰白,雙唇緊閉,誰也不理誰,屋里的氣氛有點緊張。
還是大姐老持穩(wěn)重,她望了望弟妹們的神態(tài),然后不緊不慢地向弟妹們解釋她剛才的那番話:“咱爹年紀大了,按理來說,我們這些做子女的應該守候在老人身邊盡孝,但實際情況卻不可能是那樣。你們和我都是過來人了,都有家小,都有土地要種,我們時時守在老人身邊嗎,可能嗎?你們好好想想。大姐我沒文化,有些地方可能說得不對,但我知道咱姐弟們都很孝順。咱們隔上個三兩天來照看一下,但我們走了呢?他老人家就孤單了,沒個人做伴,他的心情會變壞的。”
“讓爹和我過?!贝蟮苷f。
“那樣不好吧,咱家姐弟五個,怎么能讓爹只跟咱們呢?!钡芟甭犚娔腥送约杭覕堈几赣H,一著急話就脫口說了出來。
“你……”大弟怒視了一下媳婦。
“我怎么了?我長的嘴就要說!這個大家我當不了,可我那個小家得我點頭才行!”媳婦絲毫不讓男人,對男人的怒視根本沒有當回事。
“啪!”大弟重重地給了媳婦一個耳光。這個耳光打下去。算是捅了馬蜂窩,大家都亂了起來。弟媳又哭又鬧,頭一個勁兒地往男人身上撞:“你打吧,你打死我算了,打死我也是那個理兒?!?br />
“唉!媳婦不是婆養(yǎng)的,這句話算是說到家了。”二姐在一邊陰陽怪氣地自言自語。
“那你把爹接過去養(yǎng)活起來!”弟媳沖著二姐吼了一句。
“我養(yǎng)活?行!但我有個條件,你們也是兒女,不能袖手旁觀。做閨女的每月給我50塊錢,做兒子的每月給我100塊錢的撫養(yǎng)費,我一定把咱爹侍候好!”
“你說話算話?”弟媳追著問。
“算數(shù)!”二姐回答得斬釘截鐵。
“刷”弟媳掏出一沓錢來,照著二姐就扔過去:“給,這是一年的?!?br />
二姐數(shù)了一下錢說:“這才1000,還差200?!?br />
弟媳身上怎么也掏不出錢來了,她問男人:“你有錢嗎?”
大弟沒理她,把頭扭向一邊。
大姐看到家里亂了套,把大弟推到一邊,過去安慰了一下弟媳,才緩緩地開口說道:“你們誰也不要吵了,我看這樣也不合適,讓妹子一個人操勞,作為大姐我是過意不去的。我看還是把爹叫醒,征求一下他老人家的意見吧?!?br />
“還是大姐有主意?!毙〉芙K于開口說道?!霸畚鍌€兒女呢,是不能讓二姐一個人勞累。咱們應該想個好辦法,讓咱爹既不受罪,心情又過得舒暢,咱們兒女們還能盡了孝心。二姐的主意也好,大姐的意見也好,無論最后是什么意見,該我出的我一定出!”
小弟今天雖然沒有多說話,這番話卻取得了人們的默認。最后眾人一致通過讓大姐去正房里把爹叫醒。
四
大姐進了七爺住的那間房。這時,太陽已偏西,屋里的光線暗淡,七爺平靜地躺在炕上,神態(tài)是那么的自然安詳。
昏暗的光線,襯托著剛才緊張的氣氛,屋里空氣似乎也變得緊張起來。
此刻,七爺仍然沉睡不醒。兒女們在外面吵鬧,他似乎沒有聽到,這是他有生以來睡得最漫長的一覺了。他不愿意醒來,因為他在這漫長的沉睡中,看到老伴微笑著向他走來。老伴走到他跟前,把他從炕上一把拉了起來向空中飛去。他和老伴飛呀飛呀,只聽到耳邊有風呼呼吹過。他和老伴飛向了極樂世界,在那里,永遠沒有煩惱,沒有了痛苦,他終于不感到孤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