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時候，有個瘋女人經常帶著兩個孩子在我家附近轉悠。那女人蓬頭垢面，左臉上傷疤隨著亂發(fā)時隱時現(xiàn)，右臉浮腫得非常厲害，牙齦紅腫，仿佛發(fā)霉的豆腐乳。兩個十來歲的兒子跟在后面，在地上撿垃圾吃，兩張浮腫的臉又臟又粗糙，完全沒有正常孩子肌膚的稚嫩感。
　　 母親告訴我她就是“丑姑”，她有著一段曲折而辛酸過往。
　　 丑姑的爺爺是個地主，說是地主，其實祖上是靠勤儉節(jié)約發(fā)家的，父親是地主少爺，不過他只當了十五年的少爺。1949年，中國人民解放了，他們家的好日子也就到頭了。幾次大的斗地主運動中，年歲已高的地主爺爺經不起折騰去世了，只留下一個什么都不會的兒子和一個只有九歲的孫女，就是后來的丑姑。丑姑從小就生得俊俏，小臉嫩得能掐出水來?？墒?，此時，她家已經一貧如洗，吃喝都成了問題，不要說穿著雍容華貴，只要能遮羞、保暖就不錯了。
　　 小時候，丑姑的父親帶著她出去玩時，總有人在后面指指點點，罵她是地主雜種。她從小就在這種冷言冷語中長大，母親在她三歲時，上山砍柴，不幸失足落崖而亡。從此她成了沒有母親的孩子，別的孩子可以在母親的懷里撒嬌，她卻只能遠遠地望著發(fā)呆。她的童年就在這種貧窮、壓抑和孤獨中度過，這恰恰讓她形成了剛毅的性格。
　　
　　 二
　　 到十七歲時，丑姑已經跟成年婦女一樣能干，背闊、肩圓，手上老繭厚得就連普通的荊棘她也敢直接用手捋一捋。她勤勞能干，長得貌美如花，村里的小伙子盡管嘴上說，“切，地主婆家的姑娘有什么可稀罕的”，可心里是誠實的，與她擦肩而過時總要回頭多看她幾眼。她長長的臉頰，盡管沒有了小時候的嬌嫩，但依然光滑，紅潤，多一分則嫌胖，少一分則嫌瘦。
　　 就在這一年的冬天，一件事改變了她一生的命運。
　　 大年三十這天，天陰沉沉的，北風呼呼地刮著，家家門前燒起了香紙以祭奠祖先。北邊鄰居家隨風飄起的碎紙像夜空中閃亮的星星，帶著火光沖向丑姑家的屋子。屋頂是茅草蓋的，很快就燃燒起來，情況萬分危機。
　　 丑姑和父親相依為命，無奈家里成份不好，被村里人瞧不起。父親總感覺抬不起頭來，自暴自棄，長吁短嘆，經常在家睡懶覺，靠女兒在生產隊勞動掙點工分，僅靠這點工分是養(yǎng)活不了兩口人的，她只得經常上山挖野菜和捕獵來養(yǎng)活父親和自己。父女倆的生活過得異常艱難，丑姑一個十六七歲的花季少女，扛下了所有的重擔。大年三十這天，父親仍在睡覺，整個人睡得迷迷糊糊的，人瘦得像一張紙片，一陣風都能將他吹走。
　　 到年底社員們沒農活可做，大家都開心地準備年貨，丑姑家能吃的東西少得可憐，但她心靈手巧，上山做了個小陷阱，抓到了一只野兔。這在當時是相當了不起的手藝，她不敢告訴任何人，就連父親也不能說，當然父親現(xiàn)在成了“廢人”，他也不會多問，有得吃就吃，沒得吃就餓，要不是丑姑他早就餓死了。這上山捉野兔的本領還是跟她外公學的，可惜外公幾年前也走了。這捕獵的事要是被不懷好意的人看到，那肯定是要倒霉的。她躲在角落里剛處理完一只野兔，準備返回家里，突然發(fā)現(xiàn)家里著火了。熊熊大火將整個屋頂燒得通紅，火光沖天。不好，父親還在屋里睡覺，他只要睡覺就睡得死沉死沉的，何況很久沒有下床的他就是知道有火恐怕也跑不動了。丑姑幾步便沖到屋前，這時候幾個來到屋前看熱鬧的村民卻袖手旁觀，他們感嘆火勢太大，無法救火。其實這只是托辭，真正的原因恐怕是不想與地主家產生任何瓜葛，以免影響自家聲譽。就連她家北邊的鄰居也袖手旁觀，要知道這火種是從北邊飄過來的。求人不如求己，丑姑將破棉衣脫下，澆上一盆冷水，然后披在身上沖進火海里，剛一進去，房梁就燒塌了，后面的人即使想進去救火也難，等火勢稍小之后，有好心人扒開高翹的屋梁發(fā)現(xiàn)了兩具尸體。不用說一定是他們父女倆的，父親早已燒得面目全非，成了焦炭，丑姑被一根木頭壓著，身上有濕棉衣蓋著，半邊臉燒壞了，半邊臉緊貼地面，完好無損。三嬸用手指觸觸鼻孔，還有氣。就這樣，丑姑被救了過來，可是她從此失去了美麗的半邊臉，傷疤突兀，上面像爬滿了蛆蟲，一看便令人作惡。
　　 從此，丑姑見人矮三分，總是躲著走，再熱的天頭上都要包一塊紅頭巾。
　　
　　 三
　　 十八歲那年，經人介紹丑姑嫁給了同村的一個張姓老光棍，這個男人家里窮得只剩下幾片瓦，到了四十多歲還沒有娶到媳婦。別人嫌棄丑姑，老張可喜歡了，像撿到寶一樣開心。在他看來，什么地主不地主，什么丑不丑，只要是個女人就成。老張比她父親還要大一歲，但是人很勤勞，有個家總比一個人孤零零地生活好。
　　 可是一年過去了，兩年過了，丑姑的肚子總不見動靜，老張脾氣越來越暴躁，動不動就借著酒勁打她，罵她，在他看來，沒有給他留后就是犯了天大的罪過。幾年之后，老張飲酒過度猝死了。丑姑年紀輕輕就成了寡婦，身邊的閑言碎語不斷傳來，她就裝作沒聽見，嘴巴長在別人身上，他們愛怎么說就怎么說。她的頭上也不再包那塊紅頭巾，別人愛怎么看就怎么看，對于一些不懷好意的人，她只能選擇視而不見。
　　 張家嫂子看她一個人怪可憐的，勸她改嫁，她也同意了。沒想到嫁到了更遠的地方，男方不僅年齡更大，而且還是個瘸子。丑姑第二任丈夫是江南山里的老獵戶，綽號老豁子，從小嘴唇中間開裂，長得非常丑，已經五十多歲，還是個光棍，可他為人忠厚，對丑姑也不錯，可惜二十多年前上山打獵摔斷了一條腿，因沒錢治病，一拖再拖，最后落下了殘疾，走路不穩(wěn)。從此活動受限，打獵所得也只能勉強維持一個人生活。丑姑嫁過來之后，盡管生活更加困難，好在丑姑之前學過打獵，她可以幫助丈夫做一些他所不能做的事，比如說替他跑到山崖上下套，在深坑里設置陷阱等。
　　 村里人看到他們倆一起出行，都在背后議論：“真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
　　 “也不能這么說，她只有半邊美，而且還是個寡婦，聽說克夫，克死了前一任呢。老豁子肯要她算她的福氣?！?br />　　 老豁子論年齡做她父親都綽綽有余，而且長得奇丑，身體有殘疾，但她不在乎，只要對她好就成。這些閑言碎語她從來沒有放在心上，只有老豁子聽一次罵一次，可是沒有用，嘴長在別人身上，他們當面不說，背后還會說的。時間一長，他也不乎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隨他去吧”。
　　 這老豁子還真厲害，一年之后媳婦竟然生了個大胖小子，老來得子，令他興奮得三天三夜沒有合眼，一直守在妻兒旁邊。這是丑姑最幸福的時刻，這個世界上，除了母親這個男人對她最好。
　　 兩年之后，丑姑又生了一個兒子。大的取名叫順順，小的取名叫利利，寓意家里一切“順順利利”?？上Ш镁安婚L，就在順順七八歲那年，老豁子突然心里一陣絞痛，還沒來得及送醫(yī)，便撒手人寰，留下孤兒寡母。
　　 這次喪夫對丑姑的打擊實在太大了，她整日以淚洗面，頭發(fā)蓬亂，家里什么事都不管不問，不久她瘋了，見人便傻呵呵地笑。兩個孩子跟著她一路乞討，不知不覺來到了江北老家，也不知道她是怎么過江的，據(jù)說有好心人相助，因為回到江北老家討飯更容易一些。
　　
　　 四
　　 “媽，你看那個丑女人又來了?！毙r候我最討厭她，全身臟得無法形容，臉紅腫得像個發(fā)霉發(fā)臭的大饅頭。每次見到她我都躲得遠遠的。
　　 “傻兒子，她可是有故事的人。”母親摸著我的頭深情地說。
　　 “你是怎么知道的？”
　　 “她本來就是我們這里的人，我怎么不知道？”
　　 聽母親講述她的故事，我似懂非懂，漸漸改變了對她的態(tài)度。
　　 她們母子三人每次經過我家時，我都會送一點吃的給他們，實在沒有吃的就抓一把米塞進她的衣袋里。這米多半是用不上的，因為她根本不會做飯，只吃現(xiàn)成的食物。來的次數(shù)多了，我對他們母子三人越來越熟，越來越同情，一般一周來一次，要是很長時間不來，還真有點期待。等了好幾個月母子三人一直沒有出現(xiàn)，我懷疑他們已經死了。帶著疑問我去問母親，母親說：“她又要生寶寶了。”
　　 我差點被母親的話驚掉下巴。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追問時，被母親打跑了：“小孩子不要多問?！?br />　　 帶著好奇心，我漸漸長大了。從大人們飯后茶余的閑聊中，我終于搞清楚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丑姑瘋了幾年之后，被一個好心的老流浪漢收留，關在小屋里不讓亂跑，給吃給喝，從此生活算是有了著落。這個老者大概七十來歲，也是外地來我們這里乞討的可憐人。老人非常勤快，每天早出晚歸，出門之前，將丑姑一天的飯菜準備好。至于丑姑那兩個傻呆呆的兒子，那時順順十五歲，利利十三歲，老乞丐是不管的，沒了母親的“照顧”，他倆的生活變得更糟糕。有一天，晚上發(fā)大水，第二天早上有人發(fā)現(xiàn)兩個孩子溺死在水溝里，從此再也沒有母子三人同時乞討的情景出現(xiàn)。
　　 一年之后，丑姑又懷孕了，居然產下一個健康的男嬰。令人不解的是，在老乞丐的悉心照料下，丑姑及那個孩子過著正常人的生活，幾年之后，那孩子還上了小學。鄉(xiāng)政府了解他們的家庭情況后給予了特殊照顧，生活還算過得去。
　　 后來，聽說八十多歲的老乞丐實在要不了飯了，在家靠吃低保生活，最后病死了。
　　 后來，丑姑的情況我一無所知，聽說她帶著孩子遠走他鄉(xiāng)了，至于瘋病好了沒有，就不得而知了。
　　 如今已經過去了四十多年，我的記憶仍停留在她發(fā)瘋時的情景，一個邋遢的女人帶著兩個傻乎乎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