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大爺在我們家族里有個綽號，叫“離休干部”。我是根據(jù)二大爺?shù)娜嗣}氣場大數(shù)據(jù)分析的，這綽號是褒中有貶。
　　 說是“離休”，退休時組織上翻檔案，只承認到鄉(xiāng)辦廠這5年工齡。說是“干部”，他做過小學校長，當過村支部書記，任過鄉(xiāng)綜合廠廠長。
　　 這綽號如換個人，心理怎么也不會平衡?？刹皇敲?，從小學教師到小學校長，二十年從教路，說短也不短了?？僧敃r鄉(xiāng)黨委一紙調(diào)令，校長直接變成村支書了。這在當時那年代，屬重用提拔了。是喲，有句古話：家有三升糧，不做猢猻王。那時的小學教師，唉，一言難盡。組織談話時，二大爺也表示過已適應一方黑板三尺講臺了，不愿挪窩了。書記說，看你那點出息，三尺講臺，百十個毛頭娃就知足了。我現(xiàn)在給你方圓十里地盤，二千強兵強將，這何止是鳥槍換炮，這可是糠籮跳到米籮。就這樣，服從組織安排，二大爺身不由己地走馬上任了。
　　 在村支書位上干了二十年，倒也干得風生水起?？蓺q月不饒人，在一線基層工作，二大爺已漸顯老態(tài)，力不從心了。組織上考慮他這么多年，不計個人得失，任勞任怨，風里來雨里去的，應有個歸屬。55歲那年，照顧安排他到鄉(xiāng)綜合廠任廠長兼書記，實際是退二線養(yǎng)老。
　　 俗話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二大爺退休時，按政策杠杠只有5年工齡。二大爺苦笑一聲，自嘲地說：“二十歲做代課教師起，干到滿六十歲退，只干了個幼兒班工齡?！辈贿^，二大爺?shù)挂蚕氲瞄_，待遇上他不和同期教師高的比，他去和其他沒編制的同行比。自我安慰地說：“人家騎馬我騎驢，回頭看看推車漢。知足，知足?！?br />　　 剛退休時，在一次家族聚餐桌上，大家都為他鳴不平?？刹皇敲矗棠锉人t二年代課，現(xiàn)在又比他早五年退休，可退休金是他的三倍帶拐彎。他笑笑說，“老三家的，你過一天我也過一天，一點不比你短。再說，和我一塊的還有幾個村書記，連這5年還沒有呢。我這退休待遇，是組織安排我離開一線崗位，到二線休養(yǎng)休來的。嚴格意義上說，是離休離來的?！?br />　　 哈哈哈，哈哈哈，滿堂哄笑，其樂融融。
　　 從此，二大爺這“離休干部”名號就傳開了。
　　
　　 二
　　 二大爺退休后，又拾起他的老本行，舞文弄墨，寫寫畫畫。雖說未見上報入刊的，但他仍樂此不疲。后來有了微信，二大爺像哥倫布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謝天謝地，這下有了發(fā)表的平臺了，可以一展宏圖，大顯身手了，從此樂在其中。
　　 二大爺喜歡寫詩，屬于“老干體”的那一類。步調(diào)么倒是緊跟形勢，立意么也沒錯，說的么也叫對，可就是調(diào)不起人興味。二大爺很謙虛，發(fā)表后總是先打電話給我。
　　 “老三那，我剛發(fā)表的拙作，敬請雅正??？”
　　 “啊，您老又有大作發(fā)表啦，我剛蹲馬桶，還未來得及看呢。”
　　 二大爺雖說輩份比我大，但年齡上僅相差幾歲，屬同齡人。他和我說話隨便，一般日常還時不時開個玩笑，但正式場合我還是把握分寸的。
　　 我立馬點上二個“大拇指”，外加“曠世之作”四個字。
　　 “不帶這樣的，我們爺們可不興來虛的?！?br />　　 二大爺口氣明顯陽剛氣下降，溫柔氣上升。
　　 每次發(fā)表新作后，他看到有人點贊，總是如影隨行的回三個“害羞”，二個“抱拳”。隔著屏都能感覺到此時此刻，他老人家正沉浸在自我陶醉中。
　　 二個小圖標加四個字，兌一個老頭兒的開心，嘻嘻，值。
　　
　　 三
　　 剛開始，在家族群里，我是群主。二大爺“離休”后，學會了玩微信，并入了群，我讓賢撮掇二大爺做了群主。二大爺開始還扭捏了幾句，經(jīng)不住我“三顧茅廬”，就當仁不讓，“為孤王坐江山”了。
　　 二大爺一上任，就約法三章：開宗明義，一，群里各位男女老少，遵紀守法第一條。二，形勢變，經(jīng)濟好，革命的優(yōu)良傳統(tǒng)要記牢。三，發(fā)揮正能量，低風俗氣不可長。
　　 這哪是群規(guī)，這標準，是組織部招干呢。為了順口，還創(chuàng)了個新詞：低風俗氣。
　　 二大爺“公告”貼出時，我那天去打牌，手機忘家里。牌局結(jié)束，回來一看手機，二大爺一串信號，外帶三個未接電話。我一看群里，二大爺?shù)摹肮妗边€掛在那上面。下面是小禿跑進理發(fā)店——人毛沒得一根。我是老群主，必須先表個態(tài)。我立馬打出“贊成”二個字，并用了歷史上偉人的一句話圖標：“你辦事，我放心。”
　　 后來，群里陸陸續(xù)續(xù)冒出了一串“吡牙”圖標。還有人連點了三個“驚訝”。
　　 二大爺?shù)摹肮妗卞e么，一點都不錯?；ヂ?lián)網(wǎng)不是不法之地，我們說話，轉(zhuǎn)載信息當然要不逾矩。這問題出在哪，問你呢，我也說不清。
　　 只記得剛建群時，我只提醒過大家一句話：雖說這是個一家人群，但這也是個集體，能說的說說，不能說的不要瞎咧咧。
　　 我做群主時，發(fā)信息是三天打魚二天曬網(wǎng)。想起來了，早上發(fā)個大家好。偶爾看個好風景圖，或是好聽音樂，或是好文章，好視頻號，也會發(fā)一發(fā)。逢年過節(jié)，也向大家問個好，或是發(fā)個紅包熱鬧熱鬧。總之，是附帶著玩，不當回事。別人發(fā)的信息，有閑時瀏覽一下，然后清除完事。
　　 新來的群主二大爺，每天晨鐘暮鼓，早安晚息，基本上一日不落。當時想，他這是新官上升三把火，在興性頭上，日子長了就冷了?？蓭啄赀^去了，仍一如既往?！霸娫~大作”也是隔三岔五的不斷流。
　　 一天，聽二大媽抱怨說，他這是剛退休后又上任，還上了癮頭呢?？刹唬瓉碓诎鄷r，有時還打打小牌，現(xiàn)在小牌也基本上停了。早晩只和幾個老友跑跑步，偶爾下下棋，其余大多時間就搗鼓電腦，在紙上寫呀畫的。老神經(jīng)，出鬼了，買了什么新韻十三轍書，還買了那一大拃厚的詞典。吃了幾十年的小酒也戒了，說是吃酒誤事，影響大腦創(chuàng)作思維。不過這小牌不打我贊成，他那人，一打牌是孔圣人搬家——全是書（輸）。而且他那年村里抗旱抬水泵閃了腰，不能久坐。
　　 “好啊，好。”我朝二大媽笑笑說。
　　 “還好呢，我怕他走火入魔，寫癡得了。”
　　 “賭戒了，酒戒了，學習文藝創(chuàng)作了，這有什么不好？你看他整天樂歡歡的，不敢說老有所為，但這叫老有所樂是釘釘子的事。退休了有件事做做，能防老年癡呆呢。再說，這大是大小是小，他這一輩子都做的是領(lǐng)導。退休了不做領(lǐng)導有失落感呢。您未做過官，您不懂。”
　　 “倒也是。”
　　 二大媽經(jīng)我一提醒，也好像豁然開竅了。
　　 不過，二大媽還有個苦惱，就是二大爺在群里會較真，容不得一絲半縷雜音。
　　 大舅媽注重養(yǎng)身，很相信偏方丹藥。因此，時不時在群里發(fā)個什么茶呀粉的。她自己買還不算，還一直鼓動群里人一起買。而且還常常要別人給她點贊拿積分。記得有一回，大舅媽在群里發(fā)了個鍵接，名字叫“起死還魂湯”，被吹得神乎其神。只要你說出病癥，它就能根治。大舅媽還跟著起勁，說某地某人就要咽氣了，人已經(jīng)抬上蘆席了，喂了三湯匙這“起死還魂湯”，未過一個時辰，病人肚里咕咕作響，又過半柱香功夫，眼睜了，然后抬起頭坐起來，問家人怎么將她挪睡在蘆席上。你說這神么。
　　 一般大舅媽發(fā)這種鏈接，群里沒一個人吭聲的，除非她點名要誰誰幫她點贊，可能有人應付一下。反正時間一長就蓋了，誰去計較。這次，群主二大爺計較了。
　　 “大舅媽，這么神的藥，還用著發(fā)紅包請人做廣告么？”
　　 “二姑爸，酒香也怕巷子深啊?！?br />　　 “如果說一種藥治某種病還有點可信，說包治百病那還叫藥么？仙丹哪！”
　　 “對呀，就叫‘起死還魂湯’啊，能治百病不是更好么？”
　　 “你吃了感覺效果怎樣?。俊?br />　　 “我還未挺上蘆席呢。”
　　 屏幕上，一串圖標：“吡牙”的，“偷笑”的，“撇嘴”的，“皺眉的”，還有“仰頭大笑”的，“豎大拇指”的，可叫個熱鬧。
　　 巧不巧，未過一個月，二大爺家小孫子十歲，大舅媽家禮金帶來了，順著捎句口信：老兩口昨天“二陽”了，人不能來了，抱歉抱歉。
　　 二大媽知道這病根在哪，這是“假陽鬼子”。臨中午叫兒子大順開車去請。大順到門上一看，大舅，大舅媽一個在鍋上炒菜，一個在灶堂燒火呢。
　　 席間，二大媽拉上二大爺，恭恭敬敬離桌席去給他倆敬酒。親不親，一家人，打斷骨頭連著筋。酒杯一揚，恩怨過場。誰知剛將酒干了，臨轉(zhuǎn)身，二大爺撂下句：“再瞎推銷我還噴?！?br />　　 “你那‘活寶體’人不過未說你罷了?！?br />　　 大舅媽向來是針尖對麥芒，鑼對鑼鼓對鼓，分寸不讓。
　　 哈哈哈，哈哈哈！干！干！“炸堂”了。
　　
　　 四
　　 隨著暑期畢業(yè)，家族群里又多了批新人，算起來，我們這個群里有四代人了。
　　 這新進來的，一個叫“草原之狼”，一個叫“我是猶大”，一個是“愛你沒啇量”，一個是“天下無雙”。乖乖，名字花里胡哨的。我想，到底是00后，這名字就嗨得猛。
　　 群主發(fā)話了，新進群的同學，各人自報家門，最好把名字改一改。
　　 “東方漂過西天的云，要我改名不可能。我叫朱鶴翔，我的微信名是‘愛你沒商量’?！?br />　　 “我是‘草原之狼’，我叫何靈靈”
　　 “啊，靈靈呀，你就是老三家大孫女兒，怎么叫這名號，一聽就像男生。不好聽，不好聽。”
　　 還有二個報過姓名，二大爺也一個個對上了號，改名么，也就不了了之了。
　　 新人進群可熱鬧了，反正高考結(jié)束了，渾身一輕松。群里一會發(fā)首“烏里哇啦”聽不懂的洋歌曲，一會兒來個什么“海之靈水之怪”的玩意兒，再就是“嘭嚓嚓，嘭嚓擦”的迪士高，反正群里亂轟轟的不消停了。
　　 二大爺發(fā)微信給我，說要用革命的輿論壓下去這不革命的小資亂像。我笑笑說，小把戲，興興頭，只要不出格，愛看的看，不愛看的刪。二大爺批評我，說我退休了，革命意志淡薄了，做起和事佬了。并且很嚴肅地說，入黨時的誓言還記得么？為共產(chǎn)主義奮斗終身，你終身了么。我只好回了個“憨笑”。
　　 早上，打開手機，二大爺?shù)膸资自娨寻l(fā)在群里了。我一看發(fā)出時間，是四點五分。估計二大爺熬了個通宵。
　　 一共五首，總冠詩言志。現(xiàn)抄二首于下：
　　 其二
　　 革命者英豪，
　　 壯志沖云霄。
　　 心中有團火，
　　 八十人不老。
　　 其四
　　 百年奮斗史
　　 一腔中國夢。
　　 真理在胸旗在手，
　　 革命豈怕斷顱頭。
　　 為了江山紅根在，
　　 八十上陣壯志酬。
　　 啊，二大爺，精神可嘉，話也不錯。但也只能在此群發(fā)表了，估計上不了報刊書本的。我首先點了個贊。二大爺立馬回了個“害羞”和“抱拳”圖標。估計二大爺抱看手機在等聲援，等支持與點贊呢。
　　 七點沒動靜，八點沒聲息，九點仍沉悶，十點來風雨了，這些小青年睡醒了。
　　 “哇塞，二太爺，這是什么詩體？唐詩？宋詞？抑或是元曲？嘖嘖，都不像。”
　　 二姨家的那個叫“我是猶大”的發(fā)問了。
　　 “我的個額，氣勢不錯，就是調(diào)兒老了點。放五十年前，一等獎。二姑太爺，加油！”
　　 五舅家的“天下無雙”發(fā)難了。
　　 我家的那只“草原之狼”已被我打過“防疫針”，她好歹未發(fā)話。不過她卻發(fā)了首張打油的那首名詩《詠雪》：
　　 江上一籠統(tǒng)，井上黑窟窿。
　　 黃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腫。
　　 這只狼羔子，尋二太爺開心，走曲線呢。
　　 估計二大爺已氣得發(fā)昏十二章了。我不能再等閑視之了。
　　 “各位未來的大學生，敢問二太爺?shù)脑娪绣e么？共產(chǎn)黨奮斗百年，從草創(chuàng)時的星星之火，無數(shù)先烈衣履襤衫，浴血奮斗，到形成燎原之勢，全國解放；建國后，黨帶領(lǐng)全國各族人民砥礪前行，為了什么？還不就是為了圓中國夢么。人不可一日無志，要胸懷革命大志有錯么？放眼天下，惡狼環(huán)伺，老M時時要將我們打壓于崛起之初，我們每一個人難道不奮起一搏么？二太爺再有二年就八十歲了，一個耄耋老人，仍憂國憂民，難道不值得我們警醒么？估計你們學過范仲淹的《岳陽樓記》，其中有句名言：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二太爺不忘初心，心存高遠，難道不值得我們尊敬與學習么？”
　　 沉默，沉默。
　　 過了有十分鐘，這時，“我是猶大”發(fā)了個“害羞”圖標，緊接著“愛你沒商量”發(fā)了個“嗯嗯”圖標，“草原之狼”和“天下無雙”發(fā)了個“大拇指”圖標。
　　 我言猶未盡，又嘮叨了幾句：“二太爺?shù)倪@詩體，也就是社會上常說的“老干體”?，F(xiàn)在，好多人將此體納入了貶義之內(nèi)。其實，詩言志，寫的好與孬，說說自己的心里話未償不可。就像一個人豋上泰山之巔，他雖不能像有杜工部那一揮而就的氣勢：會當臨絕頂，一覽眾山小?？伤迹瑢χ粘?，張開雙臂，仰望蒼穹，從胸腔中喊出“啊，啊”之聲，這也是一種感嘆與抒懷啊。愛看的看，不愛看的一溜過了，各人由之?！?br />　　 我心想，二大爺這下要寬心一點了?？啥鬆斠稽c動靜沒有。無意間掃了一眼屏頂格，括號里59人變58人了，再看群成員，二大爺退群了。
　　 “吆活，二太爺咋退群了？唉，我們?nèi)嵌珷斏鷼饬?。”“草原之狼”也發(fā)現(xiàn)了，怏怏說。
　　 我立即聯(lián)系二大爺，二大爺心灰意冷：“人老了，跟不上形勢了?！?br />　　 “什么跟不上形勢了？是那些小毛娃跟不上您。剛才還叫我不忘初心，保持革命斗志。您初心呢？‘壯志沖云霄’，幾個小毛娃一攪，您就從云霄栽地上了，還‘離休老干部’呢，幾十年風雨什么未經(jīng)歷過，就這幾個小毛娃把您難倒了。振作精神，上！”
　　 我又把二大爺拉進了群。我打出：“熱烈歡迎二太爺重登主位！堅決擁護二太爺?shù)挠⒚髡_領(lǐng)導！”
　　 幾個小青年一串兒打出：
　　 “向老革命學習！”
　　 “向老革命致敬！”
　　 “群主革命青春永不老，紅包厚厚不能少?！薄安菰恰笔紫忍嶙h。
　　 “對，對。爹親娘親，群主紅包最得人心?！薄皭勰銢]商量”跟著起哄。
　　 二大爺樂滋滋地發(fā)了三支“玫瑰”，二個“抱拳”，一個“憨笑”，接著發(fā)了一個紅包。
　　 不知啥時，大舅媽也湊趣發(fā)了個“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