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璞】造夢(散文)
一
繞過B座大廈黑色的底座,A座前面是寬闊的街道。每天,我都要沿著這條街道散步。早晨迎著東方的日出,晚上,夕陽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長。
街道呈坡狀,西高東低,兩側(cè)簇擁著高高的大廈,路旁種植了年代不太久遠的梧桐樹,也散落一些桃樹、槐樹、銀杏樹、櫻花樹。各種不同形狀的樹葉,出現(xiàn)在人行道兩旁,有的向上,形成濃密蔭翳的樹冠,也有些特立獨行的枝條旁逸而出,葉子就橫在行人的眼前,手邊。除了園林工人,沒人會將這些探到路面上的枝條折斷,畢竟,規(guī)整的城市和街道,讓人們的視覺產(chǎn)生了疲勞,偶爾出現(xiàn)一些不規(guī)則的意外情形,注定令人們眼前一亮,心生驚喜。這正如沒有人會去責怪一個突然跑出隊伍的幼兒園小孩子,行人只會停住腳步,欣喜地注視這個孩子,笑吟吟地看著老師把他牽回行列之中,然后會心一笑,繼續(xù)走自己的路。也許,幾步之后,還要回頭瞥一眼那個孩子。孩子的可愛之處,往往就在于調(diào)皮。
我就喜歡緊貼著這些枝葉行走,刻意讓綠色滑過我的手臂、肩膀,然后回過頭去,看被刮蹭過的枝葉劇烈搖擺著,漸漸恢復(fù)平靜。我之所以喜歡那樣做,就是想和這些調(diào)皮的綠色生命打個招呼,讓蒼老的心動蕩起來,也搖曳一片綠色,心境愜意片刻。
或許,許多老人都會這樣;也或許,不會這樣。但我總是這樣。
二
關(guān)于散步的路線,經(jīng)過多次考察之后,我做了精密地設(shè)計。
兩年前,剛搬到這里時,我是隨著興致,閑庭信步,胡亂地走走。后來,熟悉了地形、建筑,熟識了社區(qū)保安、超市售貨員、街頭賣水果的小商販,乃至于路旁的一些金屬動物雕塑、樹蔭下的褐色木椅、周圍嘰嘰喳喳的幾個喜鵲部落,這才覺得有必要規(guī)劃自己的散步路線,可以在特定的時間更美妙地閱讀這座城市的一隅,甚至閱讀一些城市的故事。
經(jīng)過不斷調(diào)整修改,我的散步路線圖逐漸趨于穩(wěn)定。我是這樣來規(guī)劃的:早晨,從B座大廈出發(fā),繞到A座前面,沿著上面說過的街道由西向東行走,途經(jīng)一個小巷的十字路口繼續(xù)東行,到達城市的主干線旅南大道。接著,繞過地鐵站折向南面,路旁是面積很大的綠色草坪,一二百米距離的地方,另有一處地鐵進出口,和一部地鐵垂直升降電梯,沿著它們之間寬闊的臺階向上,又折向了西面。上了二十幾級石臺階,可以看見B座大廈的一角,白色的大廈格外挺拔,明顯比周圍的樓群要高出一些。左側(cè)有一片場地,前沿修成了弧形,成為一個面向旅南大道的寬闊的觀景臺,越過旅南大道不遠處,就是星海灣,但那里看不到大海,不過,可以看到日出。觀景臺鋪著條形的紅色地板。我往往會在這里兜幾個圈子,或者跑幾圈,然后,沿著幾座大廈之間的小路,徑直回到住處。傍晚,我沿著同樣的路線,做逆時針的運動,從早晨的終點出發(fā),繞到A座一側(cè)完成散步。
我之所以這樣來安排,是出于對日出破曉和夕陽晚照的眷戀。每天早起床后,我都要掀開窗簾瞥一眼東方的天空。雖然它被一幢大廈遮住了,但依然可以從高高的天空來判斷是否日出。當發(fā)現(xiàn)天空明亮或者氤氳著一片彤暈的時候,我就心滿意足地穿衣下樓。我從不懼怕黑暗,倒是恐懼一個沒有黎明的陰晦的清晨。仿佛日出是我生命還在繼續(xù)的標識。傍晚,我迎著落日的余暉漫步在黃昏之中,注視著太陽落山,把余暉緩緩收走,同樣心生喜悅。仿佛愜意于生命的完滿。
當然,也有著某種情感的因素。我更專注于觀察來來往往的行人,觀察他們匆匆的腳步,快樂或者疲憊的表情,乃至于從他們身上的一些特征,推測出其中蘊含的人生故事。也許,與從事文學(xué)有關(guān),我總是瞇縫著眼睛打量這個世界,企圖從中發(fā)現(xiàn)文學(xué),發(fā)現(xiàn)故事。
這是一座有故事的城市,每個行人也都有故事。包括我。
三
現(xiàn)在,我來描敘一下我的散步過程吧。
這個過程屬于特定的某一天,也屬于所有散步的日子。我是一個粗糙的人,對于一天的概念相對模糊,我計算日子的方式,不是按照精準的二十四小時,而是粗略到一次日出和一次日落。雖然我常常戴著腕表,表盤上面開著一扇關(guān)于日子的窗口。所以,如果我的敘事涉及到時間,我總是這樣來表述:在那次日出之前,或者,在那次日落之后。這樣表述似乎有些文學(xué)化,然而,正因為如此,文學(xué)才是飄忽的,浪漫的。
那晚,我與一個熟悉而又陌生的女人在一起。我不清楚為什么會做這個夢,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夢見過女人,甚至沒有夢。我們很親昵地一塊做一件事(我忘記了究竟是什么事),之后,她就快樂地牽著我的手擠上一列火車。車廂里人很多,我們像被潮水沖擊的貝殼,涌到車廂中間。她在轟隆隆的聲音里抱緊我,嘴唇熱乎乎的,我也熱烈地回應(yīng)。忽然,人們驚叫起來,車廂從中間斷裂了,就在我們腳下,她在車廂的一端,我在另一端。我們手牽著手,然后墜落,鐺啷一聲,我摔在一堆金屬上。我爬起來,摸摸身上和腦袋,一點也不痛,轉(zhuǎn)身尋找那個女人。車廂在我準備吻她的一瞬間斷裂,讓我覺得很遺憾。我這才發(fā)現(xiàn),居然摔在一堆亂七八糟的金屬構(gòu)件里。我費力從構(gòu)件之間的縫隙中擠了出來,忽然認出這座雕塑就立我居住的大廈外十字路口處。我噗哧一聲笑了起來,親切拍拍大象的長鼻子。那只鼻子泛著幽幽的光,一直垂到地面。我又想起那個女人,就舔了舔嘴唇……
我醒了。我用胳膊肘拄著床,側(cè)臉看了看壁鐘,才凌晨三時。就起身給自己倒了杯涼白開,一飲而盡。之后又重新躺下,我還惦記著那個女人,想回到夢中去尋覓??善恢?,不知過了多久,才迷迷糊糊地睡了。再次起床時,天光大亮,我依舊掀開窗簾,瞥一眼東方的天空,陽光箭一樣直射過來,我急忙躲開。很快,我就走出大廈,來到斜坡街道上,徑直走向那只街口的大象。一只喜鵲正在大象的脊背上踱步,看見我便飛到旁邊一顆槐樹上,抖著尾巴叫了兩聲,仿佛我擾亂了它的清晨。我沒理它,拍拍大象的背部。金屬板光滑,沒有絲毫損壞,發(fā)出嗡嗡聲,喜鵲氣憤地飛遠了。我扭身來到大象正面,上下打量一番。它沉靜地立著,瞇著眼睛看我,似乎也在躲避直射過來的陽光,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儼然昨夜并沒有什么故事或者事故發(fā)生。
我把那個女人弄丟了,想不起來她究竟是誰,甚至已然忘卻了她的相貌。只是記得,她的頭發(fā)是胡亂綰在腦后的,許多發(fā)絲散亂著,有的垂在耳邊,有的落在脖頸。
我憂郁地離開大象,穿過路口繼續(xù)散步。許多上班的年輕人像年輕的陽光一樣朝我涌來,他們大多都是剛剛走出地鐵站,占據(jù)了整個人行道。
我略微側(cè)著身子,貼著綠化帶的邊緣行走,像只孤獨的壁虎。
四
我站在地鐵出口處前的一塊空地上,身后是那片碧綠的草地。
地鐵站拱形的出口,像一只巨大白鯊張大的嘴立在街口,我的眼前涌過一波波的人流,五顏六色。每天,我都要在這里駐足片刻,茫然地看著匆忙的行人。我不認識其中任何一個人,或許他們有的會認識我。畢竟,我像草坪里的那幾只喜鵲一樣,每天準時出現(xiàn)在這里,仿佛一尊廉價服裝店門前的破舊模特,按時擺放,又按時撤走。
我呆呆地望著行人,心里卻在想著昨夜和我一起牽手乘車的女人,那團發(fā)絲散亂的頭發(fā)總在我眼前晃悠,散發(fā)出女人的味道。我心里慌慌的,覺得應(yīng)該遇見點什么,或者發(fā)生些什么。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連喜鵲的叫聲都一如既往。對面馬路旁的一株梧桐樹,樹葉茂密,在陽光照射下泛出耀眼的光,幾只鳥疾速沖進樹冠里,瞬間不見了蹤影,像陽光掉進去,被綠色掩埋。夢也會被掩埋嗎?我在一無所獲后,沮喪地想。
我失望了,從麻木的人流中橫穿過去,像穿過一片繁密的樹林,樹木散發(fā)出男人和女人荷爾蒙混雜的氣味。我一邊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噴嚏,一邊繞過乳白色的出站口,朝南走去。我總覺得哪里不對,今天的太陽似乎比往日更高,更炫目。
在路邊一個泊車點,我停住腳步。往日這時,會有一輛黃色校車開來,一些家長在路邊送孩子上車。其中有一個中年歐洲男子,端正的臉龐像法國人,他有兩個小孩子,一個羞赧的男孩,一個精致的女孩。女孩喜歡寵物,總在臨上車前撫弄一陣我的小黑狗,把它的毛發(fā)弄得亂七八糟。我常常郁悶??尚『诠匪坪鹾芟硎?,任由那雙潔白的小手在身上亂摸,還會快樂地哼唧幾聲?,F(xiàn)在,這里空蕩蕩的,一只喜鵲索性跳到路面上,像老者一樣,悠閑地散步。
我像丟了什么似的,垂頭喪氣地離開,從另一個地鐵出口和垂直電梯間之間的臺階登上去。觀景臺上空蕩蕩的,陽光熱烈,條形木地板散發(fā)出熱量,有點像舊時的蒸屜。平素,兩個練太極拳的老太太,穿著老紅色的習(xí)武服裝,在觀景臺另一側(cè)的清晨里舞劍,劍光劃出鬼魅的弧線。我認識那兩個老太太,開始只有一個人,后來又加入一個。有段時間,先來的老太太忽然不見了,連續(xù)幾天沒有出現(xiàn),另一位獨自練了幾天,之后也消失了。我在狐疑中牽掛了幾天,那段時間,許多老人都會莫名其妙地消失。后來,老太太忽然又出現(xiàn)在一個早晨,我這才放下心,兀自在離她很遠地方輕吁口氣。我們從來沒有說過話,只是曾用目光打量過對方,老太太的眼睛很長,很美。我關(guān)心生活中出現(xiàn)的人,雖然毫無瓜葛,卻總是為他們的命運擔憂。我不希望生活行程中發(fā)生不愉快的變故,包括一片草地,一株樹,一只喜鵲,一張面孔。
我又想起那團脖頸上的散發(fā),那段脖頸雪白。
五
回到居所,我懨懨地躺在床上。我知道,錯過了時間,所以,散步過程整個錯亂了。這有點像我的人生,有時就會糟糕一陣子。
這一天,我什么也做不來,蜷縮在幽暗的客廳角落里,微微張著嘴巴,望著陽光明媚的窗扇,像條哀傷的魚。傍晚,我猶豫片刻,還是戴上墨鏡下樓,沿著環(huán)形散步線路的逆時針方向走去。
樓群巨大的影子籠罩著街道,只能從樓與樓之間的縫隙中露出一抹夕陽,梧桐樹像我一樣,陰郁地立在路邊,似乎還沉浸在昨夜,沒有走出一團散發(fā)的夢境。我在一天癡癡的回憶之中,終于又記起夢境的一些細節(jié)。那是個個子高高的女人,當我們緊貼在車廂里的時候,為了迎合她的熱烈,我?guī)缀跏酋谥_尖。想到這里,我忽然苦苦笑了,覺得自己的樣子挺狼狽,像只攀援的猴子。
傍晚,夕陽的輝光被林立的大廈遮蔽了,沒了早晨的浮躁,一切,都那么平靜。旅南大道另一側(cè)的一塊運動場地里,傳來孩子們奔跑中的尖叫聲。拐過地鐵站,大片的夕陽瀑布一般傾瀉下來,我下意識地推推墨鏡。沿著坡路向西行走,我又與下班的人流遭遇,就依舊靠在人行道邊緣,側(cè)著身子前行。
有個賣花的女子,蹲在地上,路邊擺放了一排花束,包裹鮮花的玻璃紙五顏六色,比花朵還要艷麗。我覺得行走吃力,就站在買花女子的后面停住腳步。女子抬頭,疑惑地望向我,我歉意地點點頭。她似乎明白了我的用意,朝我一笑,露出精致潔白的牙齒,然后,挪動一下身子,略微給我騰出寬松一些的空間。
我驀然喜悅起來,望向坡路頂端。西方的天空一片彤云,仿佛遠山燃燒。城市、樹木、街道、房屋、車輛、人流也都被點燃,閃爍出一片片火苗。驀然,一點光亮朝我走來,像飄浮在夜晚河流中的一盞漁燈,跳躍著,由遠及近。
一個女人踩著夕陽抖落的梧桐樹影,輕盈地從坡上走下來,長長的脖頸,明媚的額頭。我認出了她。幾乎每天,我都會與她打兩個照面。一次是清晨,她乘坐地鐵上班,走出地鐵站時,恰巧我散步到那里,看著她挎著肩包,款款走下臺階,像一枚輕飄飄飄的樹葉落在朝陽里,隨著人流上行。傍晚,也是在這里,她走下坡路,進入地鐵站,在途中總會與我相遇。
我們從未打過招呼,甚至,由于頻頻見面,多少有些不自在。目光碰撞時,她就微微扭頭,謹慎地躲開,似乎是在逃避藏在墨鏡后的目光。女人大多討厭男人赤裸的目光,雖然,我的目光隱匿在一片茶色之后,但女人的敏感還是讓她感覺不安。我能感覺到,那是一種刻意的回避。不過,我發(fā)現(xiàn),她也會偶爾向我瞥來一縷目光,有狐疑,有忐忑,也有一種探詢。當然,這個判斷沒有經(jīng)過證實,僅僅是我的猜測而已。她似乎發(fā)現(xiàn)了我,就在不遠處瞥了我一眼,之后略微扭過臉,刻板地經(jīng)過我的眸子,表情冷漠,這常常讓我感覺有種失落。夕陽落在她的背影上,那身黑色的衣褲分外醒目。
我看到一個熟悉的影像。一個高高綰起的發(fā)髻懸腦后,斜插一枚乳色的發(fā)卡。似乎下班的時候走得匆忙,許多散發(fā)凌亂地飄在夕陽里,雪白的脖頸上,也蓬茸一些散發(fā),像夕陽里絨絨的草地。隨著腳步的節(jié)奏,發(fā)髻和散發(fā)微微顫動,仿佛一團霧氣搖曳著夕陽余暉,仿佛一座柔然的山峰,在晚霞之中氤氳、綽約、幻夢。
我怔住了。一直注視著她的背影,直到徹底消失在鯊魚口般的地鐵站出入口。
我驚愕地張大著嘴巴,甚至開始懷疑一直篤信的無神論。一切都那么吻合。高高的個子,明媚的額頭,修長的身形,雪白的脖頸,尤其是那團略微凌亂的發(fā)髻,夢與現(xiàn)實不謀而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