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岸】父親的苜蓿情結(散文)
老屋的后院里,父親種著一坨苜蓿。后院地方雖說也不算太小,可好幾顆小碗口粗細的吃貨樹擠在里面,地面上便每天都會有很多的樹蔭。加之缺水和通風不好,使得父親種下的苜蓿稀稀拉拉地也沒有出多少苗兒,可父親卻依然精心地侍弄著它們。
每年開春,當苜蓿根的新芽剛露出地面的時候,父親便小心翼翼地一株一株地給苜蓿淺鋤松土。待苜蓿長到兩三公分高的時候,又開始給它澆水施肥了。苜蓿園里,一切雜草當然是無立足之地的了。然而,無法解決的通風透光使得苜蓿仍然長得纖細而有些贏弱。由于那時家里做飯已經(jīng)不是在老屋里了,其它蔬菜多而且也很是方便,所以,父親種的苜蓿還是很少用來當菜吃的。家里也沒有養(yǎng)著食草的動物,于是,這坨苜蓿就在父親的呵護下無憂無慮地生長著。每年冬天來臨的時候,父親便割去地面上苜蓿那已經(jīng)顯得干枯的枝條,又期待著它來年的再生。
一轉眼幾年過去了,年邁的父親坐上了輪椅,已經(jīng)沒有能力再來作務他的苜蓿了。兒孫們沒有興趣更沒有閑暇時間來管理它,苜蓿生長的狀況便差了許多,存活的數(shù)量也明顯減少了。然而,父親還是時不時地告誡我說:“不要讓誰破壞了我的苜?!?。
九旬高齡時,父親已經(jīng)很少去后院了,頭腦已經(jīng)不太清晰的他更是極少提及他的苜蓿。我便動了挖掉這些苜蓿的念頭,因為它既沒有食用、觀賞的價值,又影響著后院的環(huán)境。
有一天,我悄悄地用镢頭挖掉了那些苜蓿,并重新平整了那塊園地。出乎我意料的是,已有許多時日不能離開輪椅的父親,竟然自己顫顫巍巍地拄著拐杖去了后院。當他看到不見了苜蓿時,竟然發(fā)起火來,質(zhì)問是誰挖了他的苜蓿。當沒有人承擔責任的時候,父親用拐杖敲擊著地板,嚴肅而又略帶斯文的口氣又顯示出他當教師時候的樣子來:“對于這件事情,我自己會調(diào)查清楚的!”見父親這樣執(zhí)著,我便笑著哄他說:“爸,苜蓿沒挖,只是把地面上的老苜蓿鏟掉了,過幾天就會重新長上來的?!比欢?,父親已經(jīng)有些渾然的頭腦忽然又出奇的清晰了起來:“不要哄我了,苜蓿連根都挖出來了還能長上來么?”顯然,父親是看到了后院墻角柴禾堆里那些帶著根的苜蓿“尸體”了。我不得不又編了一個理由來勸他:“爸,那些苜蓿都老了,這些年也沒有啥用場還占著院子,現(xiàn)在挖了它,是把地騰出來想種些其它蔬菜呢?!备赣H便不再說話。表面上像是妥協(xié)了,但滿臉的不悅還是讓我看出了他內(nèi)心里對那坨苜蓿的不舍。看著父親對苜蓿的這般濃濃情結,我的思緒不由得一下子又飛到了兒時那艱難困苦的年月……
曾經(jīng)聽父親說,他小的時候,家里生活就很清苦,苜蓿菜是家里不可或缺的食物。上初中那會兒,每周要從家里背兩次饃去學校。苜蓿生長的季節(jié),苜蓿菜饃便是他饃兜兜里的??土恕5搅硕?,菜瓶子里又開始裝上了嫩苜蓿腌制的酸菜了。后來他長大成人,生活條件卻依然沒有太大地改變。在我出生的那年,國家正處在“三年困難時期”,物質(zhì)極度的匱乏,一切都是那樣的艱難,糧食的欠缺是尤為突出的了。家里常常吃完上頓就熬煎下頓。每年到了二、三月里青黃不接的時候,家里的糧食就顯得更加緊張。于是,地里的野菜和嫩苜蓿便成了家里的主食了。母親則是把苜蓿的吃法發(fā)揮到了極致,用苜蓿做下鍋菜;用苜蓿拌上面粉蒸疙瘩;用苜蓿和玉米糝子摻合著熬苜蓿粥;用炸熟并搗爛的苜蓿攪上面粉搟綠面、用苜蓿摻和面粉來做饃。特別困難的時候,還用麩皮和苜蓿摻和著捏成團子蒸著吃。
有一年,農(nóng)歷二月剛過不久,家里就開始斷糧了。地里的野菜和苜蓿還沒有完全長出來,爺爺在到處求借無望的情況下,只好拆了家里的枕頭,倒出里面填充的糜子、谷糠,淘洗后熬成稀粥喝。勉強堅持到了三月,地里的苜蓿終于露出地面了,父親便和弟妹們在爺爺?shù)膸ьI下就去地里掐回來當糧食來吃。一家人雖然被吃得面黃肌瘦,肚皮發(fā)綠,總算是把命保住了,也許父親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對苜蓿產(chǎn)生了濃郁的情結吧?后來情況漸漸地好轉了,但作為牲畜草料的苜蓿仍然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充當著農(nóng)村人家難以棄舍的生活用菜。
苜蓿屬于豆科類一年生或多年生的草本植物,因為每個葉柄上都有三只葉片,又稱“三葉草”。它含有豐富的營養(yǎng),是食草動物一種非常優(yōu)良的飼料。雖然種類有幾十種之多,但人們按照生長的地域和開花的色澤,把它們分南苜蓿和北苜蓿兩類。南苜蓿開著黃花,北苜蓿開著紫花。陜西關中一帶基本上都種植北苜蓿。
苜蓿在一年的生長季節(jié)里,一茬又一茬地被人們收割著。老苜蓿作飼料,嫩苜蓿既可以作飼料又可以供人們當菜吃。清香爽口,回味無窮。它那甚長而粗壯的根系深深地扎進泥土里,耐旱抗寒,具有很強的生命力。它年復一年,日復一日,默默地為人們奉獻著。
到了我記事的那會兒,苜蓿在農(nóng)村人的生活中依然占據(jù)著重要的地位。記得那時候,每個生產(chǎn)隊里都會有一片苜蓿地,種植的苜蓿主要用來作為隊里牲畜的飼料。由于大家的生活還是處在非常貧困的時期,因此,每到一茬嫩苜蓿長上來的時候,隊長就派出幾個女勞力去撅苜蓿,然后再按人口多少分給各戶。到了吃飯的時候,隊里大槐樹下的老碗會上,各種含有苜蓿的飯食就呈現(xiàn)出來。苜?;ň?、苜蓿鍋盔、苜蓿連鍋面、苜蓿疙瘩等令人眼花繚亂。雖然不是美味佳肴,但只要爽口且能填飽肚子,大家也就非常滿足了。
那個時候,偷苜蓿的事情還是時有發(fā)生的。為了防止,生產(chǎn)隊都在苜蓿地里蓋著看護房。在嫩苜蓿出來后,就派人晝夜看護著。盡管如此,生活困難的人家還是利用夜深人靜的時候,時不時地去偷些苜蓿,當然也有被看護人員抓住的時候。管理嚴格的生產(chǎn)隊里,曾經(jīng)抓住了偷撅苜蓿的,讓其脖子上掛著牌子游街示眾的情景就讓人心酸不已。
在我的記憶里,父親是最愛吃母親做的苜蓿油花卷了。每次蒸苜蓿油花卷的時候,母親都要做些油潑辣子和蒜水。苜蓿花卷蒸熟了,一揭開草圈,濃濃的苜蓿菜香便隨著熱氣撲鼻而來,待花卷稍稍涼一會兒,父親就急不可耐地取上幾個,碗里舀上幾勺辣子蒜水就端著圪蹴到一旁,撕下一塊花卷蘸上蒜水津津有味地吃起來……
斗轉星移。幾十年過去了,如今生活條件有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機械化耕作早就完全取代了牲畜,主要作為牲畜飼料的苜蓿已經(jīng)難得一見了。然而,苦難中跌撞過來的父親卻依然記著苜蓿的救命之恩,依然懷念著那極其平凡的苜蓿。當別人栽花種草的時候,父親卻種起那毫不起眼的苜蓿來。
望著父親的背影,猛然間,我感覺一生從教的父親像極了那平凡的苜蓿。他深深地扎根于家鄉(xiāng)教壇那芬芳的泥土里,一茬又一茬地為國家培育著桃李,辛勤而又默默地奉獻著。而今雖已經(jīng)風燭殘年,但他還在用深情的懷念來裝點自己對這塵世的眷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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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7.1于老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