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老周的家事(散文)
老周和我同住一個新開發(fā)的別墅小區(qū),我住小區(qū)的A區(qū),他住小區(qū)的D區(qū),我們一南一北,中間隔著三十多排房子,還隔著一個小區(qū)的休閑廣場,平時上下班我們也都是車進車出,很少謀面,有時在小區(qū)碰面,似曾相識,不能確認(rèn),也互不打招呼。
我和老周真正認(rèn)識是一次在省文聯(lián)參觀書法展。那天,在省文聯(lián)的一樓西展廳,我和老周幾乎同腳走在一幅隸書作品前,無意間,我倆左臂碰右臂,于是互看了一眼,我說:“好面熟?!边€是老周反應(yīng)快,他問我:“您是不是也住南湖花園小區(qū)?”我說:“是呀,是呀!”我倆相視而笑,不約而同地說:“??!我們是鄰居?!比缓?,我倆互相問起對方貴姓、工作單位,一塊觀摩和討論展出的書法作品。這時我才知道這位身材高大衣著得體的老帥哥姓周,是市里一家公司的老板,他和我同庚,比我小幾個月,他也愛好書法。
這次認(rèn)識后,我和老周就是熟人了,在小區(qū)碰面的次數(shù)似乎也多了,每次碰面互相熱情打招呼,有時聊聊寫字的事,但我發(fā)現(xiàn)每次見到老周,他都是一個人在小區(qū)進出或在小區(qū)遛達,穿著干凈整齊,從未見過他像我們一樣買個菜、倒個垃圾或者到小區(qū)門口取個快遞什么的,我心里想,老周真是個清閑人。
一次我坐在小區(qū)休閑廣場的石凳上陪著小孫子玩耍,老周見到我,笑盈盈地過來打招呼,我喚小孫子快叫周爺爺,老周高興的應(yīng)承著我小孫子,雙手摸著我小孫子的頭問,小家伙叫什么名字?多大了?我小孫子一一回應(yīng)著。我把屁股挪一挪,老周趁勢在我旁邊坐下,我隨口對老周說:“你的小家伙很大了吧?我覺得您比較清閑呢?!崩现軟]有回應(yīng)我第一個問題,只是喃喃地說:“沒有什么事,反正洗衣做飯有老太婆(指他妻子)。”他又瞄我一眼,提高嗓音說:“明年我就到點了,退休后我打算在自己家里辦個書法培訓(xùn)班,把南湖花園愿意學(xué)書法的小朋友拉來,我免費教他們書法?!苯又謧?cè)身看著我說:“老蔡,我們一起來弄吧?!蔽艺f:“好呀,好主意,我們也發(fā)揮余熱,為弘揚傳統(tǒng)文化作點貢獻。”
這五年前的一幕歷歷在目,真是光陰似箭,歲月如梭,一眨眼工夫就過去五年,我和老周都退休三年多了。我因為孩子在蘇州工作,退休后即和妻子到蘇州生活,以便和孩子們互相有個照應(yīng)。三年疫情,出行不便,也沒有回家?,F(xiàn)在放開了疫情管控,我急著要回家看看,昨天乘早上六點多鐘的高鐵,十點多鐘就回到了家,放下行李,我便出門去小區(qū)遛達,看看小區(qū)有什么變化。不經(jīng)意間走到了老周家門口,老周家的庭院是敞開的,我正思忖著要看看老周,忽然間從老周家傳來像是敲打碗盆的叮當(dāng)聲,接著聽見女人的說話聲:“爸,別敲了,飯馬上就好了?!蔽乙庾R到老周在家,便敲老周家的大門,還是那個女人的聲音“來了,來了……”
門開了,一位三十多歲的女人用和善的目光看著我,我一眼就瞄見正在餐桌邊敲碗的老周,沒等她開口,我用手指著老周,邊叫:“老周,老周?!崩现芨静焕頃摇N覍@個女的說:“你爸怎么了?我姓蔡,是你爸朋友,我住A區(qū)?!彼贿咟c頭示意我進門,一邊說:“啊,這個小區(qū)太大,小區(qū)的人,我也認(rèn)不到幾個,我是他兒媳,我姓舒,舒服的舒,我公公患了老年癡呆,除了我以外,別人他都不認(rèn)識?!蔽倚睦镆惑@,像是被什么剌了一下,很難受地說:“這是怎么回事呀,前幾年還是好好的?!毙∈嬲f:“蔡叔叔不好意思,你先坐一會兒,待我把飯菜端給爸爸吃,要不然碗都要敲破了。”
小舒把一盤西紅柿炒雞蛋和一盤土豆絲炒肉片先后端上桌,又用小碟子從廚房盛來一點榨菜放在老周面前說:“爸,您先吃點,飯還沒有好,肉也沒有好,等會兒再吃?!?br />
我見老周這時不緊不慢,眼睛盯著桌上的西紅柿炒雞蛋,也不下筷子,并不是很餓的樣子。我便問:“他一般幾點鐘吃早飯?”小舒說:“他一般都是七點多鐘吃早飯,等他吃好了,我就送女兒上幼兒園。他今天早上已經(jīng)吃過了,他又記不得了。最近一段時間,好像他生物鐘紊亂了,有時剛放碗沒多久,又說要吃飯,有時天沒亮就嚷嚷著要吃飯?!毙∈嬉贿呎f著,一邊給我端來一杯水,叫我在客廳沙發(fā)上坐。老周家的客廳和餐廳是連通的,我在面朝餐廳的沙發(fā)上坐下,小舒自己挪過一張木椅來,在我旁邊坐下,和我拉起了家常。
小舒和我說起老周患病的事。聽她講,公公退休那年,婆婆突然查出肺癌晚期,婆婆向來膽子比較小,心理承受能力差,沒過幾個月就走了。婆婆的去世對公公打擊很大,公公很長時間都沒有從悲傷中走出來,一個人在家默默無言,她和老公來家里看公公,公公也不和她們說話。
我插嘴說:“你們沒有住在一起?”“沒有,我們是婆婆去世后,大概過了兩個月,我女兒的幼兒園放假了才搬過來住的,以前我們都是分開住?!?br />
小舒一邊回答我,一邊速速起身到廚房給老周盛了一小碗米飯放在老周面前,然后又坐回我身旁木椅上,和我繼續(xù)聊她的家事。聽小舒講,她們的家來之不易,她的公公和婆婆是重組家庭,婆婆和她的前夫結(jié)婚五六年都沒懷上孩子,前夫及其家人嫌棄婆婆,前夫還經(jīng)常家暴婆婆,婆婆就和前夫離了。公公的前妻是因病去世的。公公和婆婆經(jīng)人介紹走到一起,倆人感情很好,但倆人結(jié)婚后也過了三四年才懷上孩子。
我插嘴說:“好事多磨,那你公公婆婆真把你老公當(dāng)成寶貝啊?!毙∈鏇]接我的話,停頓了幾秒,然后若有所思地說:“也不是?!蔽矣行┮苫蟛唤?,我說:“怎么?他倆對你老公還不好嗎?”小舒吞吞吐吐地回答說:“不,不是這樣的?!?br />
看到小舒欲言又止的樣子,我也沒有再說什么。小舒起身去廚房端來一大碗熱氣騰騰的蒸肉放在餐桌上,對老周說:“爸,有點燙,你等涼一會兒再吃?!崩现茴^也不抬,也不搭理小舒,嘴里巴嘰巴嘰,餐桌上一片狼籍。眼前的老周,與我印象中干凈整潔、非常體面的老周簡直判若兩人,我心里涌出一股酸酸的痛楚。
我正想起身告辭,小舒又走到客廳,在我身旁的木椅上坐下,緩緩地舒了口氣,開口說:“叔叔,您和我爸是朋友,我還是和您說了吧,我也是后來才知道的事?!甭犘∈嬲f話的意思,好像老周家里還藏著什么秘密。小舒看起來也比較開朗、健談。我于是端起茶杯喝了口水,背往沙發(fā)上靠了靠,一副愿聽其詳?shù)囊馑肌?br />
聽小舒說,她婆婆病得非常痛苦,幾個月都吃不下東西,到了后面瘦得不成人樣。一天上午,小舒的老公他們都在忙著給她婆婆準(zhǔn)備后事,只有小舒在醫(yī)院陪著婆婆,已經(jīng)快要走到生命盡頭的婆婆,那天忽然回光返照,有精神有氣力了。婆婆向小舒點點頭,示意小舒靠近她一點,小舒便挪步俯身靠近婆婆,把臉靠近婆婆的臉,聽婆婆說些什么。婆婆很認(rèn)真地對小舒說:“小舒,你不要怪我和爸爸,更千萬不要怪罪你爸,是我不好,我偏心建林(小舒的小叔子,小舒的愛人叫建松),我原來是想過以后把別墅給建林,但你爸沒答應(yīng),我就再也沒有說過,我知道你爸是想把別墅留給建松。你爸想得對,這幾個月躺在醫(yī)院里,我也看得更清楚了,想得更明白了,你和建松是真有良心,沒日沒夜侍候我,他們倆個總共來過幾次?一只手都數(shù)得過來?,F(xiàn)在我和你爸商量好了,南湖花園的別墅過戶給你和建松,我留了字給你爸,等我走了后,你爸就會去辦?!?br />
小舒說,婆婆說這話的時候,她感覺很突然,她認(rèn)為婆婆有些反常,以為婆婆是不是迷糊狀態(tài),以前她聽婆婆有意無意在自己面前說過一兩次,說等她們老了,要把別墅給建林。但是婆婆的話她沒放在心上,因為她從未聽見公公說過,她知道公公才是家里的老板,公公說一不二,家里大事全由公公作主。她進周家的門三年了,感覺婆婆是要疼建林一些,包括她對建林的老婆比對自己都要親近一些,她是看得出來的,但她看不出公公對自己家和對建林家有什么不同,她倒覺得公公對建松比對建林還要喜歡一些、信任一些,節(jié)假日建林夫婦倆和她夫婦倆到公公婆婆家,公公都愛和她說話,愛和建松商量一些事情,基本不太答理建林夫婦,只有婆婆和建林夫婦說說話。
小舒說,當(dāng)時她腦海中像放電影一樣,閃現(xiàn)著過往,她不無疑惑地一邊按撫婆婆休息,不要操心這些事,一邊告訴婆婆,這棟別墅是二老一輩子的積蓄,如果給她們,她們也不會獨得,她會讓建松和建林倆兄弟商量,給建林適當(dāng)?shù)腻X做補償。婆婆叫她不要擔(dān)心,婆婆說她和公公早就商量過把別墅給建松,說建松雖然不是她們親生的,但在她們心目中比親生的還親。婆婆還說她嫁了兩處都沒懷上孩子,自己心里非常痛苦和焦慮,曾經(jīng)四處尋醫(yī),藥都吃了幾籮筐,就是懷不上。當(dāng)時思想壓力非常大,整宿整宿睡不著覺,經(jīng)常頭痛,精神崩潰,心灰意冷,死的念頭都有,是建松給她帶來生活的希望。婆婆告訴小舒,建松是公公從福利院領(lǐng)養(yǎng)的,建松抱來時,滿臉白茸茸胎毛、睡眼惺忪的樣子,非常可愛,她看第一眼就喜歡上了,有一股熱血往頭上涌的感覺,精神一下上來了。婆婆說公公原來早有準(zhǔn)備,連名字都想好了,公公對婆婆說:“我給他想了個名字,叫周建松,你叫紅梅,他叫建松,松與梅相伴,讓兒子陪伴你。”
小舒說,她當(dāng)時聽到婆婆說老公不是她們親生的,感覺頭頂轟隆一聲,腦子一片空白,張開嘴說不出話,手都有些顫抖。婆婆見狀說:“我以為你知道,建松會告訴你?!毙∈嫘睦锵?,建松竟然自己都知道,為什么也不和我說。小舒的心里五味雜陳,對老公既痛又怨。
婆婆告訴小舒,說建松是她的希望和福星,有了建松她的身體好起來了,做什么事情都覺得有勁,藥也不再吃了,有了建松的第二年,競莫名其妙懷上了建林。
但是有了建松、建林,兩個孩子吃飯、穿衣、上學(xué),用錢多了,家里經(jīng)濟上就比較緊張,公公有時利用節(jié)假日為私人貨運公司開車送貨,賺些外快貼補家用。一天送貨回來的路上,公公遇到幾個路霸,要公公給過路費,公公不給,雙方發(fā)生爭執(zhí)打架,公公失手將對方一人打傷致死,公公被判坐七年牢。
突如其來的災(zāi)禍,差點毀了這個家庭,婆婆又開始經(jīng)常頭痛失眠,上不了班,家務(wù)事也靠十四歲的建松放學(xué)回來做。建松非常懂事,一放學(xué)就跑回家做飯,經(jīng)常陪婆婆到醫(yī)院看病,關(guān)心安慰婆婆。一次建松回家見婆婆暈倒在地,哭叫著求鄰居幫忙把婆婆送到醫(yī)院,幸好搶救及時,差點命都沒了。建林雖然比建松小不到兩歲,但遠不如建松懂事,家里的事一點都不幫助做,還常常在外面惹事,讓婆婆操心。建松每年至少有三四次獨自到監(jiān)獄探望公公,但七年來,建林只到監(jiān)獄探望過一次公公,還是婆婆扯著他去的。婆婆說那些年是建松撐住這個家,否則這個家已毀了。婆婆叫小舒等她走后,搬到別墅住,說公公見到孫女也高興,就不會孤獨。說公公是好人,她擔(dān)心公公老了沒人照顧,說建林倆夫妻靠不住,叫她和建松要照顧好公公。小舒說,她正答應(yīng)著婆婆,建松過來了。
“你后來和建松說過他身世的事嗎?”我問小舒。
小舒說,回到家她就問建松是什么時候知道自己不是公公婆婆親生的,這么大的事也不告訴她。建松說不和她講,是不讓她多想。建松告訴她,公公婆婆對他比對建林還好,尤其是公公,什么話都會和他說。服刑的頭一年,他探望公公時,公公就告訴了他身世。那時公公情緒不好,吃不下睡不著,擔(dān)心自己七年熬不下來,等不到他滿十八歲,就把他的身世告訴了他。
小舒說,她和老公那天都哭了,她從未見過老公流淚,而且是那么傷心。老公說,母親一輩子太苦了,家里剛剛好起來,本來想好好照顧她,讓她晚年過上好日子,沒想到卻得了這種病,真是“子欲孝而親不待”。她和老公商量了,一定要照顧好公公,報答老人的養(yǎng)育之恩,至于房子的事,和建林商量好,總之,當(dāng)哥的不能讓弟弟吃虧,親情無價,不能讓金錢傷害了親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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