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深深地眷戀家鄉(xiāng)的麥垛。正如苦苦眷戀記憶深處的家鄉(xiāng)，家鄉(xiāng)的人和事，家鄉(xiāng)的土地，家鄉(xiāng)的植物，連同家鄉(xiāng)的動物，那些大大小小的牲畜，麥垛上東張西望的小鳥。那天晚上，我夢見了家鄉(xiāng)的場院上，聳立著數十個排列整齊的麥垛。我看見那么多的麥垛，情不自禁地喊了一聲：麥垛！那時候，我還沒有現在這么老，大概四十多歲的樣子。妻子被我喊醒了，推了推我，問我，你剛才喊啥唻？我把夢中的情景給她復述了一遍，我說，我大概是在喊麥垛吧？妻子說，對，你喊的就是麥垛。
　　 不知為什么，我總是對家鄉(xiāng)的麥垛情有獨鐘。或許，是我少年的生活與麥垛有關，或許，是有關麥垛的記憶太深刻了。以至于我總也忘不了麥垛，忘不了麥垛對我們家的恩惠，忘不了麥垛曾經是鄉(xiāng)村的一道風景。
　　 曾經，麥垛與莊稼人的生活尤為親近，莊家人離不開麥垛，麥垛是莊稼人幾乎離不開的燒草。在我們那里，這些能夠取暖做飯的麥秸草玉米秸稈統(tǒng)成為燒草。
　　 當田野里大片的麥子成熟之后，整個村莊開始沸騰起來。清晨，生產隊敲響了拔麥的鈴聲，幾十號人在隊長的帶領下，涌向田野。拔麥的人們一字排開，彎下腰，伸出雙手，開始了麥收的第一場拔麥。這些拔麥的男人全都光著上身，打著赤腳，挽著褲腿，那厚實的腳板和粗硬的大拇腳趾摳進泥土，手上的老繭早已握住了生活的節(jié)奏。
　　 經過數天的緊張勞作，那些被拔掉的麥子終于被運送到場院了。其時日頭毒辣辣地曬著，空氣也稀薄滾燙，場院上晃動著老老小小的人們，他們是將搬運回來的麥捆一個個送到鍘刀那里，鍘掉麥穗，將剩余的麥根垛成一個個圓形的麥垛。麥穗被莊稼人用叉子挑送到打麥機的輸通帶上，之后加工成麥粒兒。而那一個個圓形的麥垛，則成為莊稼人冬天生火做飯取暖的主要燒草。
　　 記憶中的麥垛大多是放在場院邊兒，上百個麥垛古堡似的，錯落有致排列在那兒。夜晚則黑幽幽聳立著，顯示出它的氣度與莊嚴。
　　 麥垛成了動物們常去的地方，中午，莊稼人的雞大都在麥垛下歇涼，有的母雞還在麥垛里下蛋。有的麥垛還被頑皮的孩子掏了個洞，晚上趴在里面捉迷藏。
　　 生產隊的麥垛在場院上存放不了幾天，等把麥粒分到家后，緊接著就會分麥垛。一般的人家能分到一個大麥垛，人口多的能分到兩個麥垛。
　　 分麥垛這天，莊稼人都集中在場院上。隊長先是說明一下分麥垛的規(guī)則，就是由各戶出一個人抓鬮，抓到幾號麥垛，這麥垛就歸誰家了。保管事先做好了鬮，放一個碗里。所有抓到鬮的人，紛紛奔向屬于自己的麥垛，一時間，人頭攢動，人聲鼎沸。全家男女老幼，傾巢出動，捆的捆，綁的綁，抬的抬，挑的挑。記得我們家把麥垛拆開，弄回家后，母親還要我們兄妹幾個一塊揀里面的麥穗，然后才能重新垛一個麥垛。
　　 那時候母親戴著草帽，坐在馬扎上，在烈日下揀著麥穗。其實，是揀不了多少麥穗的，但母親說，能揀一筐算一筐，不能把它浪費了。全部揀完后，開始垛麥垛了。麥垛有兩個碾盤那么大，母親站在中間，一邊用腳踩著，一邊用三個齒的鋼叉扒拉那些麥草，我和妹妹抱起麥稈往上面扔，母親就把那些麥草填進她剛剛踩出來的坑洼處。天又熱又曬，氣溫快接近四十度了，我看見母親滿臉通紅，大約有上百個汗珠沾在她臉上，一晃動那些大的汗珠就往下滴。母親的肩膀上有塊毛巾，她嫌礙事，就給了我妹妹。此刻，她不能停歇，要一鼓作氣把麥垛盤好。
　　 父親工作地遠離我家，父親一般在禮拜天回家?？墒俏覀冇植荒艿鹊蕉Y拜天，誰知兩天后有沒有雨呢。母親堅持一個人把麥垛垛好，當然她更希望父親回來幫她一把。
　　 要是爸爸回來有多好。妹妹懂事地說。母親用手擦拭一下臉上的汗珠，說，你爸來當然更好啦，他不來，我們照樣能把麥垛垛好。
　　 母親說，她之所以在上面不停地踩，有時候還轉著圈踩，就是要把麥垛踩實，踩牢靠。這樣的話，麥垛就不容易漏。當然，踩牢實是一方面，另一方面還要給麥垛披上一層苫草，就是所謂的蓑衣。
　　 莊稼人搭麥垛的本領是極高的。他們把麥垛搭得又圓又大，待搭到一定高度時，上半部分還要搭一個錐形，把準備好的麥根苫這錐形部分，苫成蓑衣樣式，這樣可防止下雨時雨水滲漏。
　　 那年，我們家的麥垛是垛在大門外的空地上的。母親生怕麥垛弄的不好，讓人笑話，就弄的非常仔細。母親在麥垛上來來回回踩，把麥垛踩得結結實實。有幾次在踩最外面的麥草時，身子趔趄一下，差點從上面掉下來。在給麥垛苫蓑衣時，母親第一次沒苫好，又重新苫了一遍。
　　 若干年后，讀鐵凝的《麥秸垛》：“當初，那麥秸垛從喧囂的地面勃然而起，挺挺地戳在麥場上。垛頂被黃泥壓勻，顯出柔和的弧線，似一朵碩大的蘑菇；垛檐苫出來，碎麥秸在檐邊耀眼地參著，仿佛一輪擁戴著它的光環(huán)。”肖復興在《麥秸垛和豆秸垛》中，把豆秸垛比喻成一個挺拔的高個子女人，而他筆下的麥秸垛則氣度不凡，金碧輝煌地聳立在那里。聶紺弩寫北大荒的麥秸垛：麥秸垛千堆又萬堆，長城迤邐復迂回，散兵線上黃金滿，金字塔邊赤日輝。
　　 望著苫好的麥秸垛，母親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
　　 仿佛是一夜之間，家家房前屋后都豎起一個嶄新的麥垛。這麥垛是樸素的，在太陽的映照下閃著黃澄澄的光，清晨當朝霞長賣到上萬道俠公司。誰家傳來雄雞歡快的啼鳴聲，一只紅濡濡的大公雞站在了麥垛上方引吭高歌，使得麥垛瞬時有了靈動和生氣。
　　 自然，與麥垛最親近的人是母親。當冬天第一場雪降臨下來，母親要去淸掃麥垛跟前的雪，一并將麥垛上的雪清掃下來。母親看著麥垛，若有所思，我以為母親會去抽麥草，誰知母親忍住了沒動，廂屋里還有碎草屑，母親用籃子裝了碎草屑來燒。我知道母親是不舍得燒，這個麥垛是我家唯一的麥垛，要留在最后來燒。
　　 一個晚上，誰家的麥垛著火了，全村人都去救火，我母親也去了，回來后母親難過地說，唉，可惜了，一冬的燒草。
　　 莊稼人不能缺少麥垛，有了麥垛，就有了農民的希望。麥垛堆積的愈高大，就說明當年的小麥獲得了大豐收。
　　 在當年，麥垛的確維系著農民的生活，是農民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生活。
　　 在夏夜，一對情竇初開的年輕人悄悄來到麥垛旁，此刻的麥垛成了他們談情說愛的最好去處。他們互相依偎著，聞著麥草散發(fā)出的香味兒，傾訴著對對方的愛慕之情，在這溫馨的夏夜里，唯有麥垛伴著他倆度過了這段最美好的時光。
　　 不知何時，抑或是在一個黃昏，裊裊炊煙爬上莊稼人的煙囪，有人在吆喝雞鴨，遠處傳來牛羊的叫聲，一股很濃的鄉(xiāng)情彌漫在了平原上空。突然，麥垛上傳來清脆悅耳的嗩吶聲，有人在麥垛上吹起了嗩吶，歡快流暢的嗩吶聲，或急或緩，或輕或重，宛若珍珠河嘩嘩作響的河水。
　　 冬天到了。村子里，到處都能看到聳立的麥秸垛。家家戶戶院子里，后院里，門口的空閑地，凡是能盛下麥秸垛的地方，都矗立著一個麥秸垛。一個村莊，能看到幾百個麥秸垛。
　　 麥垛蹲守在村口，像一個哨兵，在有限的生命里，守護著村莊。麥垛成了莊稼人觀賞的一道風景，麥垛以其特有的韻味讓莊稼人持久地愛戀著，籍慰著他們的心靈。
　　 待到冬天來臨，麥垛又成了莊稼人取暖的主要燒草，它奉獻給莊稼人的，不僅是物質上的需要，精神上也寄托著人們說不清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