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舊時光】時光欠我一個夏(散文)
我一直在期待一個夏天,一個帶著假期的夏。
用那位小姑娘的話說,祖奶奶住在深林里,那是一條蜿蜒的小路,一眼望去,蔥郁的樹木在那條路上形成弧形的頂棚,長滿小刺的荊棘伸出長長的觸須,不知名的野花隱藏在茂盛的植被里,蟬鳴鳥叫,曲徑通幽。
在兒時的記憶里,夏季真正意義上的到來從行走的陽光開始,透過樹葉,陽光似水,行走著,涌動著,呈現(xiàn)著一種充滿生機(jī)的波光粼粼。從收割田里的油菜開始,抽水機(jī)鼓動著,慢慢浸潤著干涸了一季的泥土,浸透著,看著水一點點升高。還能看到一個個冒頭的泥土尖,蛐蛐跳動著,從一處去往另一處,大大小小的昆蟲率先在這里忙碌著,或許他們正在呼朋喚友,要去往另一個家園。
我總是光腳從一塊田跑到另外一塊田,幫他們搭手理著水管,用那把斷嘴的茶壺一趟一趟地給大人送水,再從桑樹上摘一把桑葚,和田里的昆蟲一樣忙碌。當(dāng)然,我們忙碌的點不同,他們要尋找新家,而我,只想讓水漫過我的光腳,等到水漫過我的腳背,便在田里奔跑。
彼時并不曾知曉那是大人對另一季的期望,只知道渾身用不完的勁,跑得累了,摘一把野花做成花環(huán)戴在頭上,舉著一把竹篾的“寶劍”揮舞,將田埂上的荊條砍斷。那時荊條已經(jīng)開花了,有中蜂在上面忙碌,嗡嗡地從耳邊呼嘯。
爺爺說,不能破壞那些花,等家里的蜜蜂來采摘回去釀成蜜。爺爺還說,蜜蜂不像我們到處撒野,他們有自己的作坊,有蜜蜂負(fù)責(zé)出門采花,有的負(fù)責(zé)挑水,有的負(fù)責(zé)搬上蜂棱。幼時總是對爺爺?shù)脑捝钚挪灰桑蝗晃夷茉趺礃幽?,在這樣每個生命都忙碌的季節(jié),我也沒空到他們的作坊“參觀”?。?br />
有人在清理著小河道,將河道挖深、擴(kuò)寬,以期存更多的水。我總會走在他們前面,掀開一個個小石頭,螃蟹四處逃竄,小的僅綠豆般大小,攥在手里,忽而又發(fā)現(xiàn)很多小田螺,和那些跑動的小螃蟹一般大小,身上裹滿了青苔,不計其數(shù)。
我也會幫大人采桑,等露水干透了,摘一筐嫩桑葉,看著奶奶一片片的放到簸箕里,蠶很快便把桑葉咬出了一個個洞,一邊吃一邊爬到了面上。奶奶便拿出又一個簸箕,拎著桑葉柄,連蠶帶桑葉移到干凈的簸箕里。我便在旁邊看,總想給她幫忙,那吃得透亮的蠶軟軟的,摸起來涼颼颼的。
吃得透亮并不是經(jīng)常的事,奶奶說,那透亮的蠶便是老了,可以捉上“樹”了。這是特定的樹,將敲打過后的油菜梗一把把挽起,等蠶在上面做繭。
奶奶總是在夏天的中午守著她的蠶,她半靠在圈椅上,頭往上仰,漸漸便有了鼾聲。爺爺示意我看,看奶奶睡著后微張著嘴,然后他捉起一條蠶放到了奶奶嘴邊。
這些是我多少歲的事已經(jīng)不知道,或許每一年都有,問起他們的時候,都說不記得,可我總記得這些事,記得爺爺給我摘刺泡,記得父親從山上帶回了一只小野兔,還記得我從稻田里撿到過一只小野雞。那只田里的野雞有細(xì)長的腿,連米都不吃,我便在爺爺掰回來的玉米里翻找,捉一條條肥大的蟲子給它吃。爺爺總說“野”的就該送回它的地盤,我養(yǎng)不活的,我便害怕,擔(dān)心那些生命葬送在了我的手里。于是,我總在晚上的時候?qū)⑺麄冇炙土嘶厝?,至于他們是否還能找到家,我便再也不曾過問了。
成年以后的夏只剩下燥熱和煩悶,于是我便喜歡夜,總在睡不著的夜里想起小時候的山澗,想起暴雨過后嘩嘩流動的山水,沿著水溝一路走動,到處沖刷得干干凈凈,裸漏的石灘是黃土地專有的顏色,盡管大人再三叮囑,描繪了很多的兇險,依然樂此不疲。
憶起小時候的夏應(yīng)當(dāng)也有炎熱,總是在天黑后將簸箕擦干凈,然后姊妹一起躺在簸箕里,看著大人躺在涼椅上,搖動著蒲扇,講著他們從別處聽來的故事。這些故意有離我們很遠(yuǎn)的地方,有神神怪怪,有得道成仙。成年以后回想那些故事,版本大致一樣,善良的牛郎遇到了織女,勤勞的莊稼人遇到了田螺姑娘,不孝順的子孫最終也會得到一個摔不破的木碗。而我們總是聽了還想聽,爺爺奶奶便講了又講,都是些老掉牙的故事,還唱他們學(xué)來的歌,樂此不疲。
我總是在成年后憶起這些故事發(fā)笑,一個人做事的時候?qū)⑦@些反復(fù)的想。憶起那個廢棄的打石場,邀一群伙伴,尋一塊薄石片,雙腳并攏蹲在上面,然后從當(dāng)初拖石頭出來那道凹槽里滑下來,又高又抖,滑出很遠(yuǎn)。大人總在田間地里喚自己的孩子,怕他們打鬧聲驚動了山上搖晃的石頭,謾罵著,一個個戀戀不舍地回家。
回想起捉蟬的正午,陽光從樹林間流動,搖曳著,簌簌作響。牽牛有一對長長的角,像極了武生頭上的翎子,用細(xì)繩拴一只透綠的甲殼蟲,在繩子一端綁上小石子,甲殼蟲便能一直飛動,嗡嗡聲像極了工作的發(fā)動機(jī)。
記憶里的夏是一種具體的生活寫實,從陽光初暖開始,從草木漸豐,從蟲鳥出巢,以稻谷金黃為界。年歲漸長,那些遠(yuǎn)去的時光越發(fā)清晰,在安靜的時候,總是不自覺地浮現(xiàn)在眼前,連同自己砍過的那棵荊條,都依然記得它的花穗排列。而我們之間,已經(jīng)隔了很遠(yuǎn)很遠(yuǎn)。
我總是喜歡在冬季打電話回家,細(xì)數(shù)還有多少天可以回家,聽奶奶絮叨年貨,總感慨時間過得飛快,卻又在電波里期待時間過的再快些。細(xì)想,仿佛所有的記憶都是關(guān)于年幼的,從離家開始,關(guān)于后來的回憶便只剩下了“活著”,一種只關(guān)乎吃飯的過程。
對于季節(jié),總是不能輕易判斷,我總在電話里問奶奶家里又在做什么農(nóng)活,只記得爺爺?shù)纳談偤藐衩祝庾婺傅纳毡闶鞘崭畹竟?。憶起那時候,爺爺總是匆匆忙忙的,吃完了飯便要下地干活。現(xiàn)在猛然發(fā)現(xiàn),那只是我幼時的時光,而爺爺關(guān)于夏的記憶,已經(jīng)停留在了幼時。所以,彼時的他和現(xiàn)在的我一樣,關(guān)于夏,只剩下燥熱和煩悶。
我總是說要在一個暑假的時候回去看看,看一眼和冬季蕭條的對比,聽蟬鳴鳥叫,看夏日的繁星,感受涼風(fēng)習(xí)習(xí),看草木豐茂。
可我終究一次次的對自己失約,終究沒有成長為孩提時期待的自己?;蛟S,記憶始終在那里,只是,我欠了自己無數(shù)個夏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