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想我是沒有資格說教育的，畢竟自己和自己的下一代都未能學有所成，可每每回首，卻又千言萬語在心頭。
　　 一九七六年，八歲的我隨同父親轉(zhuǎn)業(yè)去他的老家安徽，母親望向車窗，一路傷感，潸然淚下。她是江蘇人，本已幫父親聯(lián)系好揚州的單位，但固執(zhí)的父親偏要落葉歸根，回到窮鄉(xiāng)僻壤的小縣城。
　　 我懂江蘇方言卻不懂安徽話，平日說的是標準的普通話，那時候，普通話在小縣城并不常見，我轉(zhuǎn)入當?shù)匦W便受到同學的欺負，人送綽號“小蠻子”，班主任的女兒只要看到我沒從家?guī)澄镄⒕此?，便帶領全班同學孤立我。我的成績一落千丈，學習越來越下滑，一個暑假都不可能做完作業(yè)。差生并非從假期開始就計劃好不做作業(yè)，人家也想做，只是一玩就沒有了時間概念。暑假最后三日才猛然想起還有作業(yè)未完成，大驚失色，伏案疾書。那些作業(yè)豈是幾天能夠完成的？況且還有數(shù)學習題這些望不見頭的攔路虎。思前想后，索性一題也不做了，訓一聲與訓斥一天沒什么區(qū)別，罰站罰打掃衛(wèi)生，甚至是揚手一記耳光，老師這些對付差生的手段我早已習以為常，她也玩不出什么新花樣！
　　 班主任氣得暴跳如雷，她實在無法理解我這樣一個外表文靜的女孩，怎么比男生還滑頭，這么沒有自尊心？
　　 母親被老師叫到學校是常事，每次領了我回家總是不免落淚，我卻無動于衷，逼急了便發(fā)狠：“那就讓我去農(nóng)村種地好了！”在我的印象里，農(nóng)民鮮有文化，沒文化的我也可以種地。
　　 “你有地嗎？就算有，春耕秋收那個苦你也受不了！”
　　 望著傷心欲絕的母親我一言不發(fā)。她不明白，在我心里沒有什么比上學更加痛苦的事，就像后來我威脅我兒子，他不好好學習，將來只能窮困潦倒，讓他玩游戲他都拿不出這點錢。又或者以明確的數(shù)字告訴他，他現(xiàn)在努力十年，將來就可以換回八十年衣食無憂的幸福時光，多劃算啊！這筆帳算得一目了然，可他偏偏聽不明白。因為所有的假設只是假設，他沒有身體力行，就不會真正懂得兩者的區(qū)別有多大，有多值得他為之奮斗。小時候，我一直回嘴母親說我愿意去種地，而如今，我老公心血來潮在院子里種了些蔬菜，澆個水我都不情愿，受不了那個熱更受不了蚊蟲叮咬。
　　 兒時的我不明白學習的好，年年全班倒數(shù)，留級是常態(tài)，那時候差生學校不允許升級，我留級后升級也是母親通過關系上的，否則只能一留再留。其實留級對不愛學習的差生根本沒用，因為人家沒有學習的勁頭。像我，留級留的從來只是時間，和成績一向無關。
　　
　　 二
　　 我原以為自己會這么一直差下去，混個小學畢業(yè)萬事大吉。十三歲時升四年級，班里來了新班主任，她和以往的老師不同，從不歧視差生，也沒有把我排到最后，一向老油條的我竟然能夠坐到前排，我開始留意她，她似乎也在關注我，上語文課她要求同學用普通話念課文。那時候普通話才興起，小城的孩子多半說不好。全班同學踴躍舉手，我猶豫著也抬起了手臂，這還是多年來我第一次舉手，緊張到身體發(fā)抖。我不希望張老師喊我，但我更害怕她知道我是個連手都不敢舉的差生。
　　 張老掃視著高高舉手的學生，喊起躲在人群里的我。她眼中滿是鼓勵與期待，形成一股力量支撐我流暢地讀完課文。我的普通話絕對是全班第一，但張老師對我的表揚還是超過了預期，宛若一縷陽光穿透密布的陰云，我冰冷已久的軀體有了暖意，如冰消雪融的大地，有了春的萌動與復蘇。我太想留住張老師欣賞的眼光，我害怕她因我而失望。破天荒地開始預習課文，每節(jié)語文課我都要求自己必須舉手，必須回答正確。老師越表揚我就越優(yōu)秀。我的語文成績突飛猛進，隨后，數(shù)學也奮起直追。四年級期末考試全班八十多人，我考進了前十五名，五年級更是以前五名的成績考入縣重點初中。
　　 環(huán)境足以改變一個人，有優(yōu)秀的教師才有可能培養(yǎng)出優(yōu)秀的學生。
　　 離開張老師進入初中，我并沒有珍惜好多人求之不得的學習環(huán)境，癡迷上看小說，看電視劇，放晚自習拚命往家跑追《射雕英雄傳》，上課則將小說放課桌下面偷看。但作為好學生，我不會再有逃課逃作業(yè)的劣習。我只是控制不住自己，無法做到聽課專心。結(jié)果作業(yè)常常做到半夜。有次交化學作業(yè)，課代表說我做的不對，人家都是三、四行就推算出來，我做了差不多一頁。我不服氣，據(jù)理力爭，兩人鬧到老師那兒。老師戴上眼鏡看了會兒，用本子輕敲我的腦袋：“丫頭，你沒認真聽課吧？”我這才知道原來老師昨天就講了新公式，大家運用解題自然簡化，而我沒怎么聽課，勞心費力地運用舊公式繞了個大彎才解出來。老師說我的答案是正確的，有點小聰明，但不值得表揚。
　　 老師不表揚我是對的，我的學習態(tài)度確實有問題，我自己也解不開，終有一天，不顧班主任的反對放棄了考高中，上了相當于中技的商校。
　　 對外我一直說上商校是命運的選擇，其實這不過是給自己找個臺階下，不至于那么自責那么后悔。誠然，商校是忽然間冒出來的，毫無征兆地闖進了我的生活，但并沒有人強迫我考它，它之所以能夠輕而易舉地誘惑我，難道不是因為我自己沒有主見，沒有目標，沒有學習的動力嗎？
　　
　　 三
　　 一九八九年我商校畢業(yè)，當時有同學參加全國成人高考，我連打聽的興趣都沒有?？紝W不就是為了鐵飯碗嗎？現(xiàn)在一碗在手，還折騰什么。
　　 我去的第一個單位很閑散，我的崗位是記賬，上午八點上班，我們不到十點不去，反正每月也就月底忙幾日。后來我調(diào)到效益好的單位石油公司，找了人，不用去加油站，保管閑置的資料更閑了，每周一、四上午點個名，其他時間自由支配，我實在不好意思跑去單位看看，同事們則好意勸我不必來，來了我也沒事做，不如呆在家里玩。我這才發(fā)現(xiàn)在單位“閑”的難堪，在一個單位，不怕忙，不怕累，就怕沒有存在的價值。當你都覺得自己在單位可有可無的時候，你的這份工作便沒了存在的意義，你也因此失去作為單位一分子應有的分量，不會得到相應的重視與榮譽。
　　 我是生性懶散，卻也不喜歡被人忽視的感覺，漸漸對單位有了抵觸情緒，能不去就不去。這樣混日子混了幾年，直到我大姐考上了公務員，我才如夢方醒，也想靠自己的力量改變現(xiàn)狀，期望有更好的工作環(huán)境?？晌覜]有大專學歷不能參加公務考試，便不假思索報名參加全國成人高考，那時兒子兩歲，沒有人幫我?guī)В揖妥屗谝慌酝嫠Ｎ沂刂麑W習。
　　 功夫不負有心人，通過成人高考我拿到大專文憑，卻再沒了公務員招考的消息，直到我差三個月滿35歲那年（35周歲是公務員考生的年齡上限），我終于有機會報名，我得知消息太晚，只剩下兩個月的復習時間。報名選專業(yè)犯了難，我大專選的是《會統(tǒng)》函授，根本就沒有系統(tǒng)學過，純粹為了拿文憑，專業(yè)學個皮毛。報名處的工作人員等得著急，問我會不會寫作文，我說會，他便幫我填了《申論》，我也是那時候才知道有這個專業(yè)。雖然我從未寫過材料，但畢竟上學時常寫作文，就算是瞎編也比《會統(tǒng)》有靈感有經(jīng)驗。短暫的復習，沒想到《申論》我考了市第一，而有把握的《行政職業(yè)能力測驗》卻拿了個低分，因為做題時監(jiān)考女教師在我面前和年輕男教師交頭接耳，眉目傳情了大半節(jié)課，嚴重影響了我90分鐘做100題，導致兩分之差落榜。自那次后我相信考試比的不完全是成績，還有運氣的成分。我也相信人可以改變命運，比如當時如果我能夠勇敢地站出來制止老師監(jiān)考說小話。
　　 可是，人生無法挽回的事太多，也無法回頭！
　　
　　 四
　　 我一直以為自己的注意力無法集中，上課總是出神，差生時是身在教室神在外，成了好學生依然控制不住，一節(jié)課至少有一半時間在開小車?？蓞⒓庸珓諉T考試，讓我發(fā)現(xiàn)我是能夠?qū)ＷW習的，每天長達十幾個小時，心無雜念。這世上少有笨人，也沒有所謂的注意力不集中。你之所以控制不住，是因為你學習沒有目標，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我知道這個道理，卻無法說服兒子。兒子上小學后，我的語言就日漸蒼白，失去了曾經(jīng)強大的力量。他小學離家近，我很少接他放學。老師告狀，我才知道放學后，年幼的兒子和同學會去沿途的網(wǎng)吧，看人家打游戲。那時候家里沒電腦，我都不清楚網(wǎng)絡游戲是什么東西。只記得兒子嬰孩時期總是夜間啼哭，須人成夜抱在懷里。我和他爸分工，他從晚上九點抱到凌晨一點，后半夜我負責。他爸無聊，便把包著被褥的兒子放在雙臂上，托著他晃來晃去玩小霸王游戲機，別人家嬰孩是睡在搖籃曲中，我家兒子是在游戲的激戰(zhàn)與節(jié)奏中入眠。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是早教，總之兒子一見電腦游戲便入了魔，盡管外表看上去依然很乖，卻是油鹽不進。你和他說吃飯他都興致不高，更不要說什么空洞的目標和所謂的遠大前程了。那時候網(wǎng)癮少年泛濫，聳人聽聞。我兒子還算好的，盡管癡迷游戲，卻不會做出格的事。他只是把注意力放在了游戲里，再無心顧及真實的世界。
　　 兒子上課不聽講，作業(yè)不完成?；蠲撁摼褪俏倚r候的翻版。我改變不了他，只能去學習他的課本，做他的學習資料，然后再一一教他，竭力不讓他的成績滑下去。初入中學，班主任不清楚兒子的底細，竟然選他做了班長，后來找我去學校，說上課同學們都安靜，只有他這個班長做小動作說小話。我無言以對。都說好孩子是夸出來的，兒子對榮譽卻完全無感，班長，在多少學生心里，是至高無上的榮耀。換作我。早該以身作則了。
　　 班主任威嚇我兒子說總這樣帶頭違反紀律，班長職務必須撤！兒子毫不猶豫地點頭，連一點悔改彌補的態(tài)度都沒有。
　　 兒子這種學習態(tài)度一直持續(xù)到高考，填志愿時，他茫然地問我報哪個學校哪個專業(yè)。我說他便照填，那一臉的淡漠真正做到了學習只是為我而學，和他無關！
　　
　　 五
　　 望著兒子，我很有些心痛。幼年的他并非如此，從出生到他上小學前，他帶給我太多的驚喜與贊嘆。
　　 兒子十一個月就會走路，不像別人家的孩子小心翼翼、左右搖擺，他從獨自邁出第一步的時刻就會跑，每一步踏實而輕快，仿佛他一直會走了很久。會說話應該是緊隨走路之后，印象中我從來沒有兒子說話遲的擔憂，僅此而言，兒子起點比普通孩子高。
　　 我對兒子的期望也很高，從他出生就開始規(guī)劃他的將來，甚至連身高我都設定好必須在一米八以上，考大學更須名校。如今兒子身高是超標了，成績卻是始料不及。
　　 兒子十二月十三日出生，不夠歲。我害怕他輸在人生的起跑線，但兩周半上幼兒園實在小，于是在他四周的時候直接入學上中班下學期，四周九個月上大班，五周升小學。別看兒子半途上幼兒園，在全班個子最矮年齡最小，但成績卻是穩(wěn)穩(wěn)的第一。田字格上寫的漢字、數(shù)字工整得宛若機器印刷，經(jīng)常會被老師貼在教室的墻上，最令大家意外的是他不但認字多，而且還會加減法。以至幼兒園的家長一見我就圍上來，說他們家的孩子連數(shù)數(shù)還數(shù)不好，我能否一傳秘方。其實我也沒有什么特別的方法，兒子乖巧，我教他就會。不光是學習，其他方面他也表現(xiàn)不俗。
　　 我反感孩子滿大街亂要東西，一不如愿就撒潑耍賴，便在兒子上幼兒園前叮囑他，不能亂要東西，除非媽媽說買。
　　 兒子記在心里，從不開口要買零食和玩具。入學一月后，一天放學，他拉住我的手停下腳步，仰起臉兒小聲說著什么，我聽不清，蹲下身。原來小朋友告訴他校內(nèi)商店有鐵皮小火車賣，他想去看一看。我說好，他連忙補充一句：“我只看，不要買。”
　　 我抱起他，走到商店的玻璃柜前，他站好貼著玻璃細細瞧。我打開包想要買下小火車，兒子卻拉住我說：“媽媽，我不要，我只看看?！?br />　　 “又不貴，喜歡就買回家?！?br />　　 “我不要！我看好了，回家吧?！眱鹤釉捯舨桓邊s透著一股堅定。我望著小小的他，這個我一只手就可以抱起來的小家伙，自律懂事到我不敢隨意違背他的心意。我擁他入懷，恨不能收回我之前的叮囑。
　　
　　 六
　　 回顧我和兒子的成長過程。發(fā)現(xiàn)我們有很大的不同，我幼時頑皮，粗心大意，莽撞而輕率。兒子很少出錯，沒有接觸網(wǎng)絡游戲前他穩(wěn)重而自律，是天生乖巧的孩子。我內(nèi)心脆弱沒有主見，特別需要外界的引導與支持，因此老師給點陽光我就燦爛；兒子則胸有成竹，不會左右搖擺。他不需要外界的鼓勵，他更需要自我的認同。
　　 小時候我經(jīng)常挨罵，父親在家中嚴厲霸道，不允許有不同意見，更不容忍有違反行徑。他總是夸大我們的缺點無視優(yōu)點，是我心中的暴君。當然，在父親眼里，我也一無是處，是他口中頑劣無用的廢物。孩子年少時對父母的話深信不疑，我都十四歲了，還害怕自己去商店購物，覺得自己如父親所言，笨到連錢也數(shù)不清，蠢到人人看不起。以致從不對自己抱有希望，更不信任，這應該是我不求上進的原因之一。
　　 長大后，我對父親的教育方式深惡痛絕，我不想成為兒子眼中不講道理的暴君，不想兒子對自身失去信心。凡事我都會和兒子耐心說理。結(jié)果我的教育也沒比父親好到哪去。兒子往往比我更有理，娘倆兒常常要鬧到他父親過來做裁判。我痛恨自己小時候起點差，受歧視，不希望兒子步我后塵，在學習方面我嚴抓狠抓，結(jié)果兒子最不理想的就是成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