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戀】山村,從此不再被雨淋(散文)
這場雨是從昨夜下起的。因為昨夜的睡夢中,我依稀聽見悉悉索索的聲音,是雨,不知是啜泣?還是呢喃?在我的記憶中,午夜的聲音要么是雨,不然就是風,安靜的夜,有聲音就一定有內容,如果是雷聲,那,一切都明了,原因是雷聲很容易辨析,而風和雨的故事,注定帶著太多的回味和找尋。
桂西河谷一帶的夏日炎熱無比,光帶著烘烤的溫度,有種灼傷的痛。于是,一場雨,是迫不及待的,雨可以一掃夏日的炎熱,洗盡天空的塵土。曾經,我一直在找尋雨后空氣清新的原因,大概是因為雨水消滅了空氣中的揚塵吧?只是,近幾月來,每天都是艷陽高照、熱浪滾滾,絲毫沒有下雨的意思。
我一直在關注一場雨的到來,這或許緣自我對雨有著太多的愛恨情仇。
時間追溯到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兒時的山村只有一頂棕葉制成的斗笠或一張破舊的塑料薄膜,這是大山避雨工具的全部。大多時候,山中來雨沒有任何預兆,想來就來,想去就去,絲毫不在乎人類的情感。明明晴空萬里,突然烏云密布,一場雨瞬間從遠山下到跟前,讓人猝不及防。
不過,我喜歡一種可以防備的雨,一下便下整天或幾天。這樣,我就不會看到山里的人們是那么的忙碌和疲憊。日出而作、日落而歸,大山從來都是繁忙的,人們總是掛念著山那邊那塊土地是否長滿雜草。農人和土地,演繹著大山生存的法則,誰也離不開誰。繁重的勞動讓山里人仰天興嘆——這日子何時是個盡頭?下雨了,人們會停下手中的話,孩子們終于等到父母的陪伴。
白天,村莊是沉寂的,人們大都勞作在土地上,家家戶戶大門緊閉,孩子們不是在學校,就是去放牛了。放牛是大山孩子們的噩夢,那頭不聽話的老牛,從來不把孩子放在眼里,一跳便跑過幾座山,孩子只能不斷地追啊追,可是,幼小的步伐哪能跟得上那頭無比狡黠的老牛?老牛根本不在乎雨從這山下到那山,而冷雨卻讓孩子們全身打顫。
淋雨成了我的日常,我已然數不清被淋過多少場雨。當我索性全身濕漉站在雨中時,我釋然了,我不再擔心雨水打濕我的衣服或灌進我的鞋子。一種感覺成為一種坦然,既然我無法抗拒雨,那么,我為何不去尋找雨的美好呢?山中雨很干凈、透亮,帶著夏日的清涼,像數不清的珠子。我在想,如果每一顆雨值一分錢,那無數顆雨將是一筆大財富,大山就不會貧窮和無助。我會去關注每一顆雨:我到底被多少顆雨打在身上?而又有多少顆雨落在綿綿的大山里?何時?我才不會被這毫無征兆的雨打濕全身?或許,我的一生注定要被淋雨,這是大山生存的狀態(tài)。就像母親所說的,“山上人就要挨風吹雨淋?!?br />
雨打在林中,唰啦成片。聽雨聲,我感受到山村四季的輪回。夏天必定是個多雨的季節(jié),我沒有必要埋怨,因為我知道,無論我如何埋怨,也避免不了雨的來和去,這是夏天的規(guī)矩,亦或宿命。于是,我只能期盼夏季早日結束。
有父母的陪伴是安全的。父親在開年后便要對瓦屋進行翻蓋,把那些已經移位的瓦片復位,讓那些極為細小的縫隙重新合上,這個操作可以避免瓦屋漏雨。家是最溫馨最安全的避雨處。雨水打在瓦片上,沙沙作響,這種聲音無論大小,都是一首歌,一首有著大山旋律的記憶。我喜歡聽雨聲,我覺得雨聲讓山村不再那么繁復,而是安詳。還有,雨被瓦屋阻擋,不能肆無忌憚地打在人的身上,終于,雨被征服了。
只是,盡管山里人都會在開年之后對瓦屋進行翻蓋,但還是阻止不了瓦片在某一個時間的悄悄移位,這其中的原因有風吹、貓翻、鼠逃……還有一些人家實在過于忙碌而忽略了對瓦屋的修復。于是,一陣傾盆大雨會讓瓦屋到處漏雨,用山里話說,叫做“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無奈的人們只能用桶、盆等一切器皿,接住漏進屋內的雨水,避免水流成河。接了這處,又漏那處,雨水似乎無孔不入,雨天變成了一場戰(zhàn)爭,一場令人疲于應對的爭搶。雨在夜間突然下起,人更不得安寧,每次下雨,我都會提心吊膽,生怕雨水打濕被褥、浸入棉絮。
我不太在乎大雨會導致山洪爆發(fā),因為村莊旁的那條山溝每年都會發(fā)大水。我擔心的是山洪沖毀下游的那片玉米地,成片的玉米倒伏著,這是一場殤。一粒種子經過入土、發(fā)芽直至茁壯成長,這,浸濕著農人的汗水和希冀。只是,一場山洪讓莊稼成片倒伏時,農人的淚是多么的無助。我不想看到莊稼人那種無助的表情,我認為,真摯的付出得不到回報,這不公平。所以,我咀咒那股沖毀莊稼地的山洪水。
不過,在連日干旱的日子里,山里人對雨的期待是刻不容緩的。缺水是桂西喀斯特山區(qū)的尋常,如果連日干旱,缺水更是成為貧窮的象征。當我看到一位嫁到大山深處的女人背著她的孩子在一口枯井邊等水時,我想,這位女人是偉大的,她沒有嫌棄那個缺水的村子。此時,我是多么地希望一場雨灌滿那口枯井。大山女人們,行走在崎嶇的山路上,背負著大山的希望和未來,她們在無言的大山中續(xù)寫著人類的繁衍方式。我在期待著這種方式的改變。大山的取水方式似乎沒有太多的辦法,近處沒水了,就到遠處,天越來越干旱,取水也就越走越遠。只有等到那場姍姍來遲的雨,才能灌滿大井小井,才能讓村莊旁的那條山溝有水流的聲音。
曾幾何時,山里人是多么渴望走出大山,告別跋山涉水、肩挑手拿的日子和那一場場毫無征兆的大雨,但這談何容易。是的,山下有永不干涸的小河,有平坦寬敞的近路,再干旱的日子,也不會擔心缺水,再無征兆的大雨,也能迅速回家。只是,山下沒有屬于山里人的房子,沒有屬于山里人的土地,更沒有屬于山里人的生活方式。于是,山里人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人的身上。
在山里人看來,走出大山的惟一方式是讀書?!安幌胱x書就回家種土”,這是山里人教育孩子的方式。哪怕家里再困難,地里活再多,山里人都會千方百計讓孩子讀書,這成為改變大山命運的不二出路,也是父母對孩子殷切期盼。當我第一個扛著蛇皮袋走出大山遠方求學時,我是茫然的,我不知道這一走意味著什么?如果真的從此不再遭受風吹雨打,反而覺得不踏實。畢竟,大山的生存狀態(tài)中,應該要歷經一場場毫無征兆的雨,如果不被雨淋,感覺不到真實。還有,當我住進樓房的宿舍時,總覺得我是自私的,因為窗外那場大雨會打在很多人的身上,卻唯獨沒打在我身上。如果非要尋到一份來自心底的踏實,除非讓山里所有人都不會被雨淋。
山村還是原來的樣子,那條走了幾代人的山路在雨水澆灌下仍然泥濘不堪。我為無法改變山村的面貌而憂心,更為我的獨自出走而深感不安,我不能為了自己不被雨淋而拋棄那生我養(yǎng)我的大山,我不是那個怕雨的山村孩子。
隨著國家易地扶貧搬遷政策的實施,山里人等到地千載難逢的重大機遇。只是,山里人又茫然了,到底是搬還是不搬?山下沒有那條走過幾代人的山路,沒有那口喝過幾代人的水井,也沒有那片種了幾代人的土地。我到過很多地方,見過諸多外界,我曾到沿海一帶工作,我問過當地人,有沒有人家住在山里,當地人好奇地反問我,“山里怎么住人???”是啊,“山里怎么住人?”可他們又何曾知道,桂西的大山里,住著好多人。
在鄉(xiāng)親們看來,我是個“讀書人”,見多識廣。到底搬還是不搬?鄉(xiāng)親們把疑慮的目光投向我。這是個重大問題,如果不搬,將失去改變大山那一成不變生活方式的好機遇,如果搬了,山里人無法在山下生存,我將是個千古罪人。
經過深思熟慮,我對大家說,“其他地方山里很少住人的,搬到山下吧,總會過得去的?!庇谑?,山里人帶著無盡的眷戀,逐漸搬離了世代居住的山村??粗藗儾粩嗟匕徇w,山村日漸冷清,人去樓空,這種冷清讓我不安。我在擔心搬遷的人們是否安好。
山下有整齊的樓房、寬敞的公路、熱鬧的集市。我的擔心是多余了,一座嶄新的村莊改變了貧窮落后的生存狀態(tài),搬遷的人們臉上洋溢著幸福和自信,不再跋山涉水、不再肩挑手拿,人們走進工地、走進工廠,用勤勞的雙手改變大山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生存方式。那場毫無征兆的大雨從此不會打在無助人們的身上。
昨夜的雨,淅淅瀝瀝下了一夜,雨量充沛,足以灌滿遠山那些大大小小的枯井,我還依稀聽到村莊旁那條山溝的水流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