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舊時光】無題(小說)
一
支書帶著身著孝服的奎爹的兒子輝來到我家門口作揖下跪時,我才曉得奎爹去世了。我成了為奎爹扶喪的八人當中的一員。
支書說:“在屋里的人不多了,想一個房頭挑一個喪伕都難了?!?br />
支書說的“屋里”代表的是“住在灣子里或者鎮(zhèn)上的村人。這個我當然心知肚明,也不想去理會,因為我更關(guān)心的是奎爹的突然離世。
我說:“前幾日不還是騎著摩托車飛一般地跑著的嗎?”
“身體有病呢!”支書說。
“有???不像呀?您看他老平時走路帶風,說話洪鐘一樣的聲喉,哪有一點病的跡象?”
“心臟有毛病了?!敝f,“你說,八十多歲的人了,心臟有個毛病也不是正常嗎?唉——”
我突然想到那一天奎爹和我的交談。
二
這里我必須做個簡要自我介紹。我是一位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在肩膀還不能擔重物和風險的時候父親便離開我們駕鶴西去。我讀書不中,也就索性丟了書本回家務農(nóng)。兩個姐姐出嫁后,我和母親也由村里搬到了鎮(zhèn)上。
搬到鎮(zhèn)上是大勢所趨。大家都分期分批地響應了小城鎮(zhèn)建設,我也不能太過于落伍。而且自己獨家獨院地住在灣子里,可不能只和貓、狗、雞、鴨對話。人終究是群居動物,我可不想退化了自己僅剩的一點語言和思想功能(人一旦失去了語言功能,思想會不會更活躍呢?這個一加一是不是一定等于二的問題我實在沒有能力探究也不想去深究)。
母親起初是不愿意隨我去鎮(zhèn)上的。她說她住慣了老屋。說我隔三差五地也得到田頭瞅瞅稻情,只要我瞅完田轉(zhuǎn)頭回家時順道瞅瞅她就行了。可是,我如何能孤零零留個老母親在老屋里呢?我可不想父親來我夢里罵我不孝。
凡事都不是絕對得那么干脆利落抑或天衣無縫,灣子里的住戶也一樣——就算再怎么搬,也總有不能搬或者不愿搬的,所以每回我催著母親入住我鎮(zhèn)上的小洋樓時,母親總會找理由搪塞我:“這灣子里,別人能住,我就住不得?”
“哪有別人唦?”我真是服了我那戀家的老母親。
“牛娃不是人呀?就算牛娃是個精神病人,那你奎爹們兩老呢?”
“您莫談奎爹。奎爹們也只是種地時節(jié)要抽水、打藥、施肥才在這老屋里歇個熱打個盹。當天的農(nóng)活干完,中午也休息了,晚上摩托車一溜,就回了鎮(zhèn)上。您說,還有誰和您說話,您跟誰去嘮家常?”
奎爹是我本家的長輩。按說他和我既差著輩分又懸殊著年紀,應該并沒多少共同語言,可是誰叫我有個垂釣的愛好呢!
農(nóng)耕的閑暇,釣魚是我最大的樂趣所在。一只小板凳坐著,一桿魚竿握著,一支煙叼著,滿心滿眼里的清寂,特令我著迷。
奎爹的屋旁是個上好的垂釣之所??奈菖允浅樗_,臺下有機窩,機窩有深度。當抽水機開始運作的時候,水在黑暗里打著旋,然后一股一股地源源不斷被長筒銹口吐出,淌進溝渠里。這景象,魚兒們是新奇的,所以待得機器休憩喘息的時候,它們便于水底摸摸索索地探路一般,不知不覺簇擁到機窩底里。
奎爹拖條小凳在后門口坐著,說:“機窩里最好釣了。”
我遞給他一支煙,他客氣地一笑,順勢又接過我復遞去的煙嘴,對著他那已經(jīng)銜好的香煙,“叭叭”地緊湊地用力吸了兩口,紅紅的光點便在他的煙頭上閃爍了。
“時間過得真快??!”奎爹說。
“是啊!”我說。
“我侄已經(jīng)走了二十來年了吧?”奎爹說起我父親時從不直呼姓名,他是論輩分喊的。
“二十五年了?!蔽艺f。
“那時候你才這點高。”奎爹用手虛虛比劃出一個高度。
“可不?!蔽椅⑽⒙N翹嘴角以示回應,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躍動的魚漂。
“是狡猾的小白條。它看著食物就逮,一逮就松口。”奎爹說,“我侄那時候可是最愛你珍婆腌的咸菜呢!”
奎爹口中的“珍婆”是他的老伴,一個個子小巧、能干的女人。
“我侄哪回來抽水,都非得遞煙給我抽不可,都會問他嬸還有沒有腌咸菜。說他嬸腌的咸菜好吃,要就著咸菜和我咪幾口??蛇@一晃……”奎爹嘆了一口氣。
“家里有再好的咸菜我也拿不出手了。”珍婆端著清洗好的衣物往屋里邁,“你呀,也少吃腌菜,少喝幾口酒,電視里都說不健康呢!”
“衣服掛在外頭得了,拿進來干嘛?”奎爹最不喜歡珍婆嘮叨他也愛就著咸菜下酒的事,“多事的老婆子。”奎爹嘟嚕了一句。
珍婆在后門口探出半個腦袋和我打了一聲招呼,就去忙活她自個兒的事去了。
“幾件下田時才穿的破衣服,透透水隨意搭樹杈上得了,就愛窮講究?!笨匝宰哉Z一般地說。他看著珍婆的身影晃出屋后,又轉(zhuǎn)過頭來:“小意呀,問你個事?!?br />
“您老說唄!”我聽出他言語里的鄭重,干脆放下手里的魚竿,又去荷包里掏煙。
“心臟造影的話,得多少錢?”
“好像是五千多吧!”我說,“我有個親戚剛做了這個?!?br />
“是吧!”奎爹又狠狠吸了一口煙,吸得心事重重。
“您家誰要做心臟造影?”我問。
“沒,沒誰,我就隨便問問?!笨f。
三
我們幾個喪伕圍著堂屋的方桌搓麻將——為亡人守夜是喪伕的職責,打麻將是東家給喪伕們安排的守夜中的消遣。奎爹安靜地躺在堂屋左邊的下首。他面容安詳(這是我揭開他臉上的黃裱看過的),壽衣壽褲齊齊整整。珍婆坐在一旁的條凳上抹眼淚。她說八十幾的人了,早就死得過了,只是不曉得奎爹會這么走,這么突然地走。珍婆說她不哭,是人都逃不脫這條路。珍婆一遍一遍地抬臂,伸手,抹眼睛,抹臉。她的手已經(jīng)干枯得筋骨緊貼,她的臉還有點年輕時的模樣,不過,這只有那些一路看著她由少婦變作老嫗的人才看得出來。珍婆的大姑娘也是六十往上走的奶奶級別了,她來拉珍婆,勸她去睡覺。珍婆說她再坐會兒,她姑娘就陪著她坐著,陪著她看著奎爹那張被黃裱覆蓋的臉。
母親的消息比我靈通,她說奎爹在八十歲那年,就差點去死了。他那會子是病了,一抽煙就咳,一喝酒就抓心抓肝地不舒坦。他的三個姑娘車輪似的回來看他,回回來看他回回都要拖著他去市醫(yī)院檢查身體。珍婆也勸,說伢們都說得道理足足的了你還死犟著干嘛?姑娘們問奎爹是不是怕花錢,說多少錢她們?nèi)⒚煤现黄鹛土?,不用他操心??f:“莫糟蹋你們的錢,要花錢我也是自己出。再說,我自個兒的身體自己明白,你們都別管?!?br />
任憑姑娘們把嘴皮磨破,奎爹死活也不肯去醫(yī)院。他說一大把年紀了還花那個冤枉錢干嘛?那是拿錢打水漂,是把錢丟到水里連個響聲都聽不到。他一個一生都在地里盤弄泥巴的人,買農(nóng)藥是理所當然的,他就一邊囤著助壯素一邊去村衛(wèi)生室掛吊瓶。他在身體好轉(zhuǎn)后偷偷倒掉那幾瓶過期助壯素時還和人戲謔說:“我這叫一條老命兩種準備呢!”
奎爹走時不給人一星半點預兆。那天正值十一小長假中,奎爹一大早就上街給珍婆買早點。這幾天,珍婆的腿疾又犯了,拄個拐杖走路都不敢彎膝蓋,直著一條左腿甩來甩去,生活起居都是奎爹照應著。
“人一老,就廢了?!闭淦疟г拐f。
奎爹說:“不方便動就休息著?!?br />
“你胸口還悶嗎?后背的疼好些了吧?上次去醫(yī)院,醫(yī)生么樣說的你也不告訴我?!闭淦耪f。
“都說了是老年人的毛病,一時半會還死不了?!笨缅X欲往外走。
“今天過早,你給自己端碗肉湯吧!”珍婆叮囑奎爹,“這段時間你都沒好好吃頓飯,總是吃不了幾口就放筷子。”
奎爹“嗯嗯”地答應著往外去。
珍婆過完早就去小區(qū)和相熟的婆婆姥姥閑話。還沒到做午飯的點,她估摸著奎爹還不會張羅飯菜。奎爹張羅飯菜,她怎么著也得幫忙打打下手,坐在矮凳上擇擇菜、洗洗菜啥的。人老了,就得尋點事多動動,多動動老胳膊老腿還能活泛活泛。
珍婆看到鄰居端出幾棵萵苣準備削著去皮的時候,就拄著拐杖回家了。她一跨進家門就看見奎爹穿戴得規(guī)規(guī)矩矩地半坐在涼椅上,似乎睡著了,又似乎在閉目養(yǎng)神。
“這老家伙。”珍婆心里想,“地里一收割完就當真無事人一樣清閑自在了?!彼哌^去伸手推奎爹,想告訴他該做飯了??伤@一推不僅沒有推動奎爹,還沒讓她感受到奎爹那應有的肌肉彈性,她一下子慌得失聲大叫起來。
四
國慶小長假,小鎮(zhèn)就像一條逢了汛期的小河,豐滿得要溢出水來。在外打工的小鎮(zhèn)人相繼回到老家,他們看孩子的看孩子,看老人的看老人?;蜃哂H訪友,或參加各類紅白喜事,家家戶戶笑語喧嘩。
在這樣的節(jié)氣點,來參加奎爹葬禮的人自然就不會少。一輛又一輛的小轎車停得滿小區(qū)都是,孩子們在車與車的空隙里穿梭逗鬧。鄰居們說奎爹把啥事都想得清清白白,說他這是早就想好的,他就是要挑一個這樣的熱鬧日子走。這樣親戚六眷、大人小孩都可以來送他最后一程,沒有講排場,但照樣有場面。為葬禮做執(zhí)筆的支書卻看著橫七豎八??康钠嚢l(fā)愁,他說:“這可不是個事,車必須得挪一挪,挪一挪,能停到小區(qū)外就停出去,莫到時候出殯都沒有個通暢的路走?!?br />
沒有任何人因為在葬禮上沒有看到樂隊班子的參與而閑話輝的不是,因為大家都清晰地記得奎爹健在時對辦喪事請樂隊的事的一番評論??f:“人死了就是一了百了,日子還得后人過,請樂隊花費的那幾千塊錢,買啥子吃不得?幾千塊錢能夠讓一個家庭走好長一截子路呢!搭個臺子,請幾個人在上頭鬼哭狼嚎幾句就是盡孝道了?人活著的時候這做兒做女的早干嘛去了呢?倘使哪一日我走了,是不要這個熱鬧的?!?br />
輝和支書說:“叔啊,我爸這樣走,他是不想給我們下輩人添麻煩呢!叔哇,我對不起我的老父親呀!”
支書說:“做人都不容易。你得給我老哥哥爭口氣,以后好好做人,好好做事?!?br />
輝說:“叔啊,我是真想把我爸爸的身后事辦得隆隆重重呀!我老父親一生都在勤扒苦做,他沒有享過我們兒女一天的福哇!”
“多放幾掛鞭炮吧!”支書的眼圈紅紅的,“以后每年清明,你可別忘了回來給我老哥哥多燒幾匝紙錢?!?br />
五
奎爹真正是個清白得不能再清白的人了。他那回去醫(yī)院檢查身體,是瞞著幾個姑娘和支書一起去的。他對支書說:“老弟呀,身邊人我是誰也不能信任,只是信任你呀!萬一哪一天我走了,你嫂子還得你幫忙操點心。”
“你把話說遠了哈。”支書說,“你老哥這身體,不活一百歲閻王都不依呢!”
奎爹笑了笑:“我存折上還有四萬塊錢,輝兒兩萬,你嫂子兩萬。”
“輝兒有四十幾了吧?他還是沒個定性?”支書問。
“不管那個孽子?!笨f,“到時候你一定得給我分明白了,你嫂子兩萬哈!”
六
給奎爹服完三,已經(jīng)是小長假的最后一天了,支書給奎爹的兒女及至親開了一個小會,一則攏一攏這場喪事的開支,二則把奎爹之前交代的事辦好。
支書說:“這回姑娘們出了貴手,親戚們隨禮也不少,開支兩相一品,盈余一萬二。你們怎么說?”
“給輝吧!”大姑娘說。
三姑娘有點擔心自己的老母親身無分文:“那媽媽呢?”
“我不用錢。我要錢干嘛?都給輝兒。”珍婆說。
支書看看二姑娘,二姑娘不做聲。支書說:“那好吧!就給輝。”
“那這四萬塊錢的存折——”支書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綠殼小本本。
“我不要錢?!闭淦盘煜み@個存折本本了,那是老伴生前坐在床頭常常翻看的,那上面還有老伴用筆寫下的幾個碩大的數(shù)字。老伴說那是密碼,他讓珍婆記住密碼,可珍婆既不想記也記不住。
“我的老嫂子呀,你不要錢,往后的日子咋過呢?”支書說。
“跟著我們過吧!”二姑娘拿眼睛看看她的姐姐妹妹,說。
“只是我現(xiàn)在在幫娃帶孩子,我也是在仰仗……”大姑娘吞吞吐吐地。
“錢我拿著?!陛x開了口,“我暫時把媽媽安置進養(yǎng)老院。等我踏上漂,混得有點模樣了,再把媽媽接回家里住。”
“老嫂子,你是么樣的想法?”支書看著珍婆,珍婆依然垂著頭不做聲。
支書說:“是這樣的哈,老哥哥生前看重我,交代好輝兒和老嫂子一人兩萬。我現(xiàn)在就按他的遺愿辦了,至于以后你們一家人怎么合計,那是你們自個兒的事了。”
七
母親又和我坐在屋后的折疊桌上吃晚飯,母親喜歡和我這樣坐在屋后吃晚飯。我家屋后不遠處有一道長堤,堤上是成蔭的白楊。落日的余暉在白楊上渲染出朦朧的光暈,母親說像極了灣子里的晨曦。她說奎爹的五七之后,輝就在門上貼了“此屋出售”的招子。
“珍婆哪里住呢?”我問。
“被三姑娘接到她那兒去了?!蹦赣H說。
“三姑娘接手為她養(yǎng)老嗎?”我問。
“不曉得,看著吧!”母親說。
“我到那一日的時候,也不拖累你?!蹦赣H又說。
“這房子您住著不舒服?”我問。
“那不是舒服不舒服的事?!蹦赣H笑起來。
2023.08.02